第11章 理想與平行線 (2)
我的眼睛突然直了,他懷裡那是什麼東西?他順著我的眼光,將懷中的東西拿出,是一卷絲綢做成的經卷。
我大叫:「啊啊,這是梵文佛經啊。寫在絲綢上,又是早期佛教經文,一定非常有研究價值。」
丘莫若吉波退後一步,警覺地將佛經藏到身後:「這個不能給你。」
我訕訕:「那,你什麼時候不要了,再給我好了。」
天知道我有多心痒痒啊。我告訴自己,一定得想法弄個來。不過被小和尚提醒過後,我開始注意收斂自己的行為,不再四處盯著人家的東西看,免得還沒到咸陽就被當成小偷加神經病處理了。
晚上我照例坐在篝火邊做考察筆記。頭頂,漫天星空璀璨,在幽藍天幕中點點閃爍。今晚的風轉了脾氣,從身邊微微掠過,撩起柴火的噼啪聲。閉眼深吸一口沙漠里的乾燥空氣,心境也如這夜色一般平和安寧。
看著漫天星斗下的孤曠大漠,我迷醉在這遼遠的過去。我在基地所處的戈壁灘上也曾仰望過這片純凈無垢的夜空,那時的我,也曾想到古人是否如我一樣注視過同一片天空。而我現在看到的星夜,會是千年後我仰頭看過的那片純凈夜空么?這個問題,讓我陷入迷思。是平行空間里的兩個我,在同時仰望浩瀚的蒼穹嗎?我,之於我,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每晚都看你在寫,到底寫什麼?」略帶生硬的漢語,正是丘莫若吉波。眼眸猶如頭頂的繁星,僧袍被微風捲起,翻卷又滑落。這八天里,我跟他朝夕相處,他的漢語水平突飛猛進,發音也更準確了。
「哦,沒什麼,是家信。」本能地想要遮擋,想起他又看不懂簡體和英文縮略字元,沒必要擋。指指身旁:「要不要坐下?」
他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與我拉出一段距離,伸出骨節纖長的手在火上取暖。我扭頭看他,想了想,還是問出了口:「你這麼年少,為什麼出家呢?」
這樣直接問似乎有些冒犯,卻看到他淺灰眼眸里閃過一絲迷茫,怔怔地盯著火堆:「這正是我最近一年裡在思考的問題。」
「那你想明白了么?」
他有些苦悶,用梵語抒發了一大通,扭頭看到我迷茫的表情,帶著歉意地說:「我現在的漢文水平,很難說清楚。」
看得出他正糾結於某種困惑。對於佛學我不敢做任何評論,可是又希望自己能開導他。抬頭望向鋪滿鑽石的夜幕,將千年後的思想不動聲色地告訴他。
「我來的地方有位高人,他把人的需求由低至高分成五種。最基本的就是生理需求,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生理需要滿足后,人便會有安全需求。要求自己的生命財產得到保障。當這種需求也得到相對滿足后,人便有了感情需求:親情、愛情、友情。然後才是得到尊重的需求:自尊和他人對自己的尊重。」
我回想著馬斯洛的五個需求層次理論,轉頭凝視他閃爍的星眸,放緩語速:「但這些,都不是最高境界的需求。一個人覺得最快樂的時刻,是實現理想,發揮能力到最大程度,完成與自己能力相稱的一切事情。這才是生命的價值。」
星眸微撐,投來一道震動的光芒,咀嚼出兩個分量很沉的字:「理想?」
我用力點頭,重複再念一次:「理想,就是你畢生想要追求,可以讓你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
他沉默片刻,灼人眼光定睛看我:「艾晴,你有理想么?」
「當然有!」我嗯哼一聲,清清嗓子,「想知道我的理想是什麼?」
他果然好奇,眼中的探詢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我一躍而起,指著天際的蒼穹大聲豪言:「我希望親歷歷史,還原真相,寫出一部像司馬遷的《史記》那樣可以流傳後世的史書!」
響亮地說出自己從不敢宣諸於口的願望。在21世紀,我要是這麼說,肯定會有人笑破肚皮。可面對這個溫潤的少年僧人,我卻沒有顧慮。見他默默地望著我,訕訕一笑:「呵呵,太不自量力了,是吧?」
他也站起身,對著我肯定地點頭。聲音雖然不高,卻充滿慰人的信心:「你可以的。」
我回望他清澈如波的眼,感動的潮水涌過心尖,我居然會為受到一個少年的肯定而欣喜。心情變得舒暢,張開雙臂,想像自己是鷹,扇著翅膀繞篝火飛奔一圈。轉回到他面前,開心大笑起來:「你也要好好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麼。為理想而奮鬥一生,才會真正快樂,才不至於白活這一世。」
「艾晴,你說的我還不是太懂。可是看到你因為有理想而快樂,讓我也覺得很有意義。」他眼光熠熠,閃耀著動人的光彩。音調抬高,仰望星空:「我也要像你一樣,立下可以奮鬥一生的大志。」
跳動的火光映襯在他雕塑般的側臉上,微風拂過,揚起的點點火星飛旋。繁星點點,篝火半明,溫暖笑著的少年,時間倏然定住,又是一幅值得收藏的心靈畫像。
我突然想起了:「我想求你件事——」
不料他也正在此時開口,說的居然跟我一模一樣:「我想求你件事——」
我跟他都愣住了,互相看了看對方,片刻后又是異口同聲:「你說。」
我們倆都怔了一會兒,還是我先說:「我是想問,你能不能教我梵語。你呢,要說什麼?」
他也是忍俊不禁,眼裡蘊著濃濃的笑意:「你能教我漢文么?我雖然會說,但漢文典籍讀得不多。」
我大笑:「還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
「什麼?」
我囧,這可是唐詩,這會兒還沒創作出來呢。我急忙轉口:「當然可以。」猶豫一下,又補充,「不過我對佛經不熟,但是教漢字,講論語詩經左傳戰國策啊還行。」
我是歷史專業,不是研究佛學的。佛教史還能講一點,但具體到經律論佛教三藏,我可是七竅里通了六竅——一竅不通。現在有點後悔,早知道穿過來後會跟僧人為伍,我就應該多做些佛學方面的功課。
「不用佛經,你說的那些就可以。」他看起來很開心,眉梢眼底盡帶著暖暖的笑。
忽然想到,中原的佛經都是從梵文和西域各國文字翻譯過去的。他一個龜茲僧人,用得著向我學漢語的佛經么,漢僧向他學還差不多。
那晚回到帳篷后,在枕上翻來覆去,還是有些亢奮得睡不著。每晚揮之不去的鄉愁,居然今天被這樣小小的鼓勵打退到角落裡去了。回想起他那句「你可以的」,滿心溫暖。輕聲對自己說:艾晴,你可以的。
迷迷糊糊快睡著時,想到司馬遷的《史記》是漢代才有,我提早泄露了太史公的巨著。神智一下子轉醒。哎喲,真是太不小心了。但願他聽過就忘,不會到處去尋這本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