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理想與平行線 (1)
駝鈴悠悠,緩步前行在無邊無際的沙丘上。我裹著頭巾回頭看,四指比擬出相機鏡框,拉動著取景。指框中出現一幅絕美的畫面:斜照的陽光,金色沙濤上一行行駱駝的腳印,一直延伸到遙不可及的天邊。風掃過,如同掀起細碎的波浪,一點點模糊這些腳印。
「咔嚓!」定格成一副永恆的畫面,收藏進我心中的相冊。
「你在做什麼?」
回頭看到一雙晶亮的眼正打量著我,我急忙收回手:「呵呵,沒什麼。」當然不能告訴他我是為了沒帶相機而遺憾。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在大漠里走了八天。
這幾天日日相處,我和丘莫若吉波的溝通更順暢了。他能非常快地模仿我,我只要講一遍,當他明白意思,下回我再說到同一辭彙他就不會再問。他喜歡問我中原的人文風俗地理歷史,我就回憶看過的史書掰給他聽。我越來越覺得這個小和尚不是一般的聰明,記憶力極佳,對語言有著超強的天賦。
我問他為何帶著軍隊出遊,其實是想從旁打聽一下他們的身份。他說自從九歲離開龜茲,在各國遊歷了六年,走了不少地方。但是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之間,都是幾百上千里無水無草的荒漠,而且這些地方都是無人管轄的「三不管」地區,經常會遭遇盜賊。他們攜帶有不少珍貴的經卷佛像和舍利,為防被搶,故而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
我想起玄奘西遊也常常經歷盜賊,不由重重點頭同意武裝保護的重要性。這一小隊士兵是他們六年前從龜茲帶出來的,而且是正規軍。嗯,能夠讓國家機器當保鏢,這兩人肯定跟王室有關。可他的口風卻緊得很,從來不提及自己僧人以外的身份。
我看著連綿不絕的沙丘,半月形的小山如同海中的波浪,感慨道:「你看這些腳印,很快就會消失,就像人活在世上一樣。」
我勒住韁繩,從駱駝背上跳下。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腰肢扭扭,活動一下我泛酸的筋骨。仰頭對著騎在駱駝上的他笑:「不過呢,就算腳印遲早會消失,我也要好好踏實自己的每一步,笑著走到終點。」
拉上韁繩,我牽著駱駝在沙上踏行,在這千年的大漠里留下一串屬於我的足印。他眉間逐漸綻放笑意,也下了駱駝,學我的樣子前行。一旁侍從將我們手中的韁繩接過,牽著兩匹駱駝走開。
走了一段路,我們回頭看,兩行腳印並排,兩行平行線延伸。我對著他說:「來,你在前走。」
他有些疑惑,還是聽話地朝前走。我踏著他的腳印,跟在他身後。他走了一段便停下,轉回身。我差點撞上他,趕緊穩住身子,走到他一旁。
「我們本來是平行的兩行腳印,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交集。卻因為機緣,重疊在了一起。」
我看著兩行腳印重合成一行,想到不過八天前我還在千年外的另一個時空,不由搖頭嘆息:「所以緣分這東西,真的很奇怪。」
「我倒是覺得,能與你結識,是佛祖之意。」
轉身對視上他的眼,一泓清泉晶亮明澈,他是我二十三年生命中看過的眼神最純凈的人。
我正凝視著他乾乾淨淨的眼,卻聽到他無奈的嘆息聲,有些猶豫著說出:「不過,艾晴,你別再有那些奇怪的舉動了。」他朝身後那些侍從和士兵們努努嘴,「他們現在都不敢在你面前拿出任何東西。」
我囧,頓時滿額頭的黑線。
此事緣起於我跟著他們走的第二天。之前我都是跟士兵們一道吃飯,丘莫若吉波徵得母親同意,讓我每天午飯都去吉波的營帳里吃。吉波的營帳最為華美,一應用具都很齊備,還有兩名專門服侍她的侍女。
由於母子倆不吃晚飯,所以午飯就很隆重。饢,煮熟的蔬菜,肉乾,葡萄,切好的甜瓜,一樣樣精緻地擺在面前的小氈毯上。
有肉乾?
是的,他們吃肉。他們信奉小乘佛教,只要是三凈肉就可以吃。佛教傳到中原后戒律更嚴格,大乘佛教嚴禁殺生,連肉也戒了。玄奘在《大唐西域記》里就曾講到吃肉這個問題。他行到西域時,很不習慣西域僧人吃肉。不過這對我來說倒是好事,每天這麼辛苦趕路,不吃肉體力還真跟不上。
(註解: 關於僧人吃肉問題,小乘佛教僧人,只要符合三凈肉的要求,是可以吃肉的。至今在小乘佛教流行的東南亞地區,小乘僧人仍然吃肉。佛教剛傳入中原時,也沒有戒吃肉,據說戒肉是始於南朝狂熱的佛教皇帝梁武帝。)
不過這對母子的吃穿用度還真是讓我咋舌。在我印象中,僧人都挺清貧。這對母子雖不奢華,但絕對考究。而且吃飯的姿勢優雅,飯前飯後都要漱口洗手。我跟著他們吃飯得像林黛玉初進賈府那樣察言觀色,免得做錯什麼惹人笑話。
儘管我小心翼翼地模仿他們,可當吉波漫不經心地吩咐侍女將一個破口的碗丟掉時,我還是忍不住出聲了。
我訕笑著對吉波說:「丟了多可惜啊,送給我好不好?」
母子倆同時奇怪地看向我:「你要這破碗有何用?」
我從侍女手中接過碗仔細審視。這工藝在西域已算是相當高超,只破了一個小口而已,絲毫不減損其價值。我欣喜若狂:「嘿嘿,有用,當然有用。」
自那以後,我不放過一切機會收集古董。跟我同睡一個帳篷的侍女要把斷了齒的木梳丟掉,被我視若珍寶討要了來。有人將破了的衣服丟棄,也被我撿了回來。凡是他們不要的東西,統統都到了我的背包里。我還曾乘夜去廚子的營帳里偷過調料,正當我舉著偽裝成油燈模樣的手電筒,將西域的各種調料倒入一格格塑料盒裡時,被抓了個正著。
被廚子扭送到丘莫若吉波面前,他實在無法理解為何我要偷調料,我只好告訴他,我餓了。
「可你每樣只拿這麼一點,根本不夠吃啊。」
我訕笑:「這些都很有研究價值。」
毫無疑問,他無法理解我的說辭。我除了嘿嘿乾笑外,只得把頭盡量往地下埋。沒過多久,我就成了這些人眼中的怪物,走哪兒都有人指指戳戳,竊竊私語。我才不管這些呢,被笑話幾句又怎樣?我的背包里裝滿了兩千年前的文物,這才是頭等大事!
如今聽了丘莫若吉波的話我才明白,難怪這幾天我走到任何人身邊,他們都把自己的東西緊緊抱住,生怕被我搶了去。
我嘆氣:「我又沒想過要順他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