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女帝師四(30)
時機已經成熟。於是我緩緩道:「微臣不敢欺瞞陛下,其實關於天子氣之事,微臣並非一無耳聞。」
皇帝一怔,冷笑道:「你既知道,何不早說?」
我屈一屈膝,鄭重道:「請陛下恕微臣無禮。微臣也只是略有所聞,『知道』二字遠不敢稱。」
皇帝已經有些不耐煩,他緩緩向後靠去。但椅背五柱五龍,頗有尖銳之處。龍椅的椅背,本就不是用來依靠的。他背心一聳,又不動聲色地坐直了:「如實道來。」
我恭敬道:「是。前幾日微臣看到一封西北金城的上書,上書者自稱劉靈助,金城人氏,通陰陽五行,善觀天象,能望氣。書上說本年壬午月壬辰日,癸未月庚子日、辛丑日、壬寅日、癸卯日,胭脂山主峰有天子氣。」說罷將那封奏疏原原本本背了一遍。
皇帝默然聽罷,問道:「是哪五日?」
我答道:「是本年五月二十一、二十九、三十,六月初一、初二。」
皇帝有些疑惑,沉吟道:「五日……」又道,「你能把那封奏疏背下來,可見讀過多遍。是幾時收到的,為何不早早奏報?」
我忙跪下:「啟稟陛下,微臣是六月二十得到這封奏疏的,一見之下,以為是偽書,便暫且留下。且當日苗佳人難產,睿平郡王和王妃又不在府中,微臣一時情急,便出宮看望。后苗佳人難產而逝,微臣痛心不已,便無心再讀奏疏。故此耽擱至今。請陛下恕罪。」
皇帝好奇道:「你如何肯定那是偽書?」
「微臣以為,此書有兩處十分可疑。」我停一停,皇帝沒有說話,耳畔只聽到小簡壓抑而不平的呼吸聲,像殿外的大風經過重重帷幕,只剩最深的一縷疑慮與寒意,「一是字跡,二是署名。字是三國時鐘繇所創的小楷,這種字體簡潔秀麗,常被初學者臨摹。微臣仔細比對過字帖,可謂分毫不差。依微臣淺見,此人定是有意隱藏字跡。」
皇帝道:「那麼署名呢?」
我仰首凝視,目光深遠、專註而坦然。直到此刻,我才看清他的臉,他的臉剛毅冷酷,透著因焦慮而生的興奮與狐疑:「還有便是『劉靈助』此名,分明是個假名。」
皇帝道:「何以見得?」
我微微一笑道:「據《北史》,劉靈助是北魏末年幽州的一個術士,深被爾朱榮所信。當時爾朱榮有意圖,於是為自己鑄金像,數次不成。劉靈助便說,『天時人事必不可爾』[114],經司馬子如與高歡勸諫,爾朱榮終於還奉孝庄帝。后元顥入洛,爾朱天穆渡河與爾朱榮會師,將攻河內。爾朱榮命劉靈助占卜,劉靈助便說『未時必克』,後果應驗。后又因預言洛陽必克,封爵取仕,做了幽州刺史。孝庄帝崩后,劉靈助自謂方術無所不能,便起兵造反,號稱為孝庄帝起義兵,討伐爾朱榮。他馴養大鳥,稱為祥瑞,刻像書符,詭道厭祝,妄說圖讖,言劉氏當王,從者以十萬計。后被叱列延慶、侯深所擒,斬於定州。」[115]
皇帝蹙眉茫然:「原來劉靈助真的是一個術士,那他可有算到自己會死?」
我恭敬道:「自然是有。劉靈助每每言道,『三月末,我必入定州,爾朱亦必滅』,自謂必勝。后被叱列延慶所擒,果在三月入定州,斬首於市。而高歡在明年的閏三月,滅爾朱兆於韓陵。劉靈助雖然靈驗,但卜出不吉卻不肯相信,孤注一擲,終於身死名裂。真可謂『成也卜筮,敗也卜筮』。」
我侃侃而談的聲音在漆黑的椽梁間縈繞,堅定而清冷。自信繼之以恭敬與謙遜,更有一種別樣的鋒銳,如刀鋒掠過,斫痕毋庸置疑。
皇帝沉默許久。地上兩道各自延伸的人影,含著金磚反映的燈光,如各懷心事的兩個人,隔岸觀望。含光殿靜如曠野,唯余殿外夜風呼嘯。
皇帝沉吟道:「莫非書假言真?」
我搖頭道:「微臣以為,此人掩藏字跡,假託前人,妄說王氣,用心可疑。」
皇帝道:「然則你以為書中所言之王氣是假?」
我趁勢道:「微臣原本以為是假,可適才聽陛下所言,看來劉靈助所言並非全虛。但不知司天監所奏為何?」
皇帝道:「唯有五月二十一那一日罷了。」
我微微一笑,含一絲慶幸道:「如此說來,其餘四日果然是假。」
皇帝道:「陰、陽、風、雨、晦、明,變化萬端,不可勝數。同相異見,也不出奇。更何況,自古觀望天象與記述天象的,為了迎合帝王好惡與時勢變幻,增刪有之,篡改有之,隱匿有之。本也不足為奇。」
我恭敬道:「陛下聖明。只是微臣以為,即使書中所言為真,因上書之人有意隱藏來歷,居心叵測,微臣也不得不留下細看。這本就是微臣身為女錄的職責。」
皇帝笑道:「你的小心仔細朕是知道的。依你說,這人為何要冒充劉靈助之名?」
我沉吟道:「大約是不想流露真名,又想取信朝廷,所以尋一個前人中身份相仿的來代替自己。」
皇帝道:「劉靈助曾是術士,又曾為官。莫非這人也是一個官?」
我想了想,道:「此人不想牽涉其中,故用假名上書,投到微臣這裡來。一樣可以上達天聽。」
皇帝揮一揮手,小簡托著信走上前來。皇帝展開信,窸窣一聲輕響,如他腦中闃然升起的疑念:「『昏曉五祥』……莫非不是雲分五色之意,而是五日么?」說著提高了聲音,目光灼灼,「你說呢?」
【第二十二節 皇天無親】
高曜的信前已有「理分鹵煮,析成五色」,說的是鹽有青、黃、白、黑、紫五色。那麼「五祥」應是「五次祥瑞」之意。然而高曜的信我實在不便評斷,一來皇帝因此信已生了疑心,二來我才讀過信,不便顯得精通:「恕微臣愚鈍,尚未留意。」
幸而高暘倉皇而不失措,懂得假託劉靈助之名。若當真無中生有,我又如何附會?將「劉靈助」大大演繹一番,盡量打消皇帝對上書人身份的疑慮,誘使皇帝因劉靈助的靈驗而相信書中所言是真。在我獲罪以前,如此為他開脫已是極限。
皇帝笑道:「尚未留意?以你的機敏和博識,當能一眼看出才是。」
我淡淡道:「微臣若細讀數次,或許能發覺其中關竅。只是天威之下,心塞言短。陛下恕罪。」
皇帝將信拍在漆盤上,小簡身子一震,整個含光殿都在嗡嗡作響:「也罷,既然這封信是寫給你的,你就拿回去細看吧。至於劉靈助,待朕親眼看過那封上書再說。」
小簡急趨過來,將信高舉過頭頂。我慢慢折了塞入袖中,屈膝道:「謝陛下。」
皇帝笑道:「你熟讀經史,對所謂的天子氣怎麼看?」
高曜的信是罪證,他看過了解過了又還給我,這分明是要治我罪。高曜多半也不能倖免。我既感輕鬆,又覺悵惘。果然觸犯了他的禁忌,誰也不能逃脫。既如此,就讓我盡最後的力量。於是我正色道:「微臣以為,『天所授,雖賤必貴』[116]。天命所在,不可更改。」
皇帝道:「不可更改?可是剛才你還說『天命不可虛邀,符籙不可妄冀』……」
我坦然道:「於人,則『不可虛邀,不可妄冀』。於天,則『天之所助,雖小必大』[117]。故『天意昧昧,何可問哉』,既不可問,又何必問?」
皇帝望著門外深黝的夜色,傲然道:「『天之所助,謂之天子』[118],朕——才是天子。」說著目光如電橫掃殿中,燭火為之戰慄,「莫非天子見了天子氣卻只能旁觀么?」
我揚眸,蒼涼而憐憫地一笑:「陛下不是要御駕親征么?若西北真有天子氣,也是應驗在陛下這裡的。」
皇帝冷冷道:「你要朕學秦始皇東巡,自欺欺人么?」
腕間有信紙的糯脆之感,按在拇指下依然能感覺到一息脈搏。這一息脈搏不知何時會停下,就像今夜的大雨,不知何時降臨。我淡淡一笑:「陛下早有親征之意,今西北天降瑞兆,正是陛下囊括西北,天下一統的吉兆。怎能說是自欺欺人?」
皇帝神色稍霽:「朕明春方才親征。」
我笑道:「昔年北魏太武帝時,上黨現天子氣,應在神武帝高歡。中間數十年,方才應驗。明春至今,不滿一年,如何就不能應呢?」
皇帝哼了一聲:「難道就不能應在旁人么?」
我笑嘆:「西北有成千上萬的軍士和百姓,還有羌人,陛下如何知道應在何人?又如何能知道幾時才能應驗?就算陛下殺了胭脂山山下所有軍民,那被陛下殺掉的,還能算『天之所助』么?」說著收斂了笑容,鄭重拜下,孺慕而懇切道,「竊以為,與其為何人何年何月所煩惱,不如一心修德。『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黍稷非馨,明德惟馨』[119]。請陛下明鑒。」
他的目光居高臨下,充滿了探幽的意味:「你究竟在為誰開脫?」
我仰起頭,坦然無懼:「微臣所言,句句肺腑,並未刻意為誰開脫。」
皇帝審視良久,又道:「倘若朕就此立弘陽為皇太子,倒也順理成章。就像當初為了一幅《五彩神鳥圖》免了徐魯的罪,又為了一幅《芝草圖》讓他做了潭州太守。你以為如何?」
我一笑:「立儲之事,宜乾綱獨斷。微臣不敢置喙。」
皇帝笑道:「弘陽郡王如此相信你,你竟狠心不為他說句話么?」
我冷冷道:「若陛下以為弘陽郡王德堪儲貳,才副東宮,立為太子自無不可。若為應天兆讖言……」說著漠然一笑,「『魏豹之納薄姬[120],孫皓之邀青蓋[121],劉歆聞讖而改名[122],公孫述引符而稱帝』[123],悉數慘淡收場。『天之所違,雖成必敗』,孔子非不欲為王,天命不在罷了。」
皇帝長嘆,反倒釋然:「言重了。起來回話。」
我緩緩站起身,卻不知右足已麻,身子狠狠一晃。他左足一顫,靛青色的紗袍卻如靜夜深海,紋絲不動。小簡趕忙上前扶住我。我站直了身子,恭敬道:「謝陛下。」
皇帝嗯了一聲,又道:「朕再問你,昌平通敵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如實道:「微臣回宮前曾在城外偶遇苗佳人,苗佳人無意間提起的。」
皇帝道:「為何不上奏?」
我從容答道:「當時苗佳人偶然說起,微臣以為婦女私議,不堪為證,更不宜宣諸廟堂,因此不敢魯莽上奏。」
皇帝冷哼一聲,我腦中轟然一響,耳畔嚶鳴不絕:「你——竟這樣維護他?」
這口吻有些古怪,我不明其意,只得又跪了下來:「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念在於錦素與苗佳人的故人之情,再者當時苗佳人已有身孕……」
皇帝冷笑道:「郡王之過,你知情不報。身為內宮女官,帝王近侍,交通諸侯,暗通款曲。你知罪么?」
我忙伏地叩首:「微臣罪該萬死,願伏鑕闕下,聽候聖裁。」
皇帝道:「好,現下給你一個機會將功贖罪,你若辦得好,便免了你的罪。」
我直起身子道:「請陛下吩咐。」
皇帝向小簡道:「抬上來。」小簡忙和三個小內監抬了一張獸腳梅紋矮几進來,又掇了一個薄薄的錦墊擺在矮几前。皇帝道:「坐下。」我只得茫然跽坐在矮几前。不一時,小簡又親自擺上筆墨紙張。墨汁黏稠而豐厚,顯是一早磨好。一支碧玉狼毫潤濕了筆尖,架在青瓷筆山上。白紙茫茫,在燭光下格外刺眼。小簡在我對面也放了一隻明黃色的錦墊。
皇帝下座,緩緩坐在我對面,親自拿起那支筆:「代朕擬詔,殺了昌平。」
我大吃一驚,不覺仰了仰身子,好離他遠些:「擬詔非臣職責,微臣不敢僭越。」
他將筆伸到我的面前,笑道:「是朕命你擬詔,你怕什麼?你若寫得好,從此以後,便可以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女尚書,不但可以代朕閱覽奏章,還可以制誥、擬詔。從此天子之令,盡出你手。」
這雖是我夢寐以求的,卻從不是我最重要的目標。我若親自寫詔書殺了高思誼,將如何面對太后,如何面對睿平郡王?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於錦素和苗若蘭?
最重要的是,倘若高思誼因天子氣第一個被殺掉,下一個何嘗不會是高暘、高曜,又或者是旁人?天子一怒,殺心驟起,血流漂櫓,伏屍千里。我絕不能開端。
我避席叩首:「微臣不敢。」
皇帝緩緩擱筆:「你要抗旨?」
我伏地道:「微臣不敢。請陛下容微臣分辯一二。」
皇帝道:「說。」
「一來昌平郡王乃陛下骨肉,疏不間親,賤不凌貴,陛下不使諸王近臣而使內宮婦官,物有橫議,臣亦不安。二來微臣才疏學淺,向不摘章句,恐文不雅馴,辭不達意。三來,昌平郡王雖不法,但擬詔誅殺太后愛子,微臣實恐被太后與諸王所怨。微臣犬馬之軀,才智庸駑,不堪驅使,求陛下收回成命。」說罷伏地不起。
皇帝霍然起身,一拂袖,碧玉狼毫滾落在地,濺了一地的墨汁。他居高臨下,冷冷道:「被太后與諸王所怨?!你是怕被昌平所怨吧!」
我一怔,始終不明其意,茫然錯愕之下,不敢抬頭。皇帝道:「你敢抗旨不遵,不怕朕——」說到此,他似是不忍,沒有再說下去,轉而道,「你既不肯寫,便下去跪著吧,好好反省你的罪過。」
我忙謝恩,小簡扶我站了起來。皇帝已背過身去,遠遠地走開了。他的脊背上用牙白色絲線摻雜銀線綉著一條張牙舞爪的游龍,清冷而猙獰。
我起身出殿,走下長長的階梯,轉身跪下。綠萼驚慌失措地跟下來,為我披上斗篷:「姑娘怎麼了?」未等我聽清,已被夜風吹散。
我仰頭望著高高在上的含光殿,燈一盞一盞地滅了,似大船沒入了波濤,審判亦歸於沉寂。我沉溺在夜色之中,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周遭一個人也沒有,山林被撼動的震怒和隱約傳來的門窗呼啦的聲響,被風聲一卷,如鬼哭狼嚎。綠萼害怕起來,緊緊依偎在我身上。我見她穿得單薄,忙解下斗篷,一起披著。
我寬慰道:「咱們從前守墓的時候,野外的風比這個大多了,也比這裡黑。別怕。」
綠萼大聲道:「奴婢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