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女帝師四(19)
那孩子若有幸能來到世間,也未必是世子。然而我也懶得爭辯:「好。無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要如實告訴我。」
朱雲道:「二姐放心。」說罷親自送我回到房間,只見床榻上放著一套白衣青裙。朱雲道,「這是銀杏新做的衣裳,二姐可別嫌棄。」
更衣時,綠萼雖然一言不發,眼中卻滿是擔憂。我對鏡卸下銀環,摘下明珠耳璫:「這個模樣……像不像一個丫頭?」
綠萼在我身後嘆道:「也只是衣裳像罷了,姑娘的神情氣度何曾像個丫鬟?奴婢雖不知姑娘要去哪兒,但一會兒見了人,姑娘定要含胸低頭,別讓人瞧出了端倪。」
這句話彷彿是漫漫征途起點上的溫暖話別。我感激地一笑:「其實我從前也只是個丫頭而已。好,你的話都記著。」
綠萼雙唇抿得蒼白,鼓起勇氣問道:「姑娘要奴婢跟去服侍么?」
我搖頭道:「不必,哪有丫頭身邊還帶著丫頭的?況且,這裡也需要你。一會兒宮裡的侍衛定然會到府里來,你和小錢一道應付他們,就說我已經回房歇息了,明早再來接我回宮。千萬不能讓他們驚動了母親。」
綠萼道:「是。」我握一握她冰涼的指尖,「別擔心,不出一個時辰,我便回來了。」
忽聽朱雲喚門,綠萼道:「姑娘且和公子說話,奴婢沏茶去。」說罷開門迎了朱雲進來,轉身行了一禮,躬身退了下去。
朱雲正要關門,我笑道:「今天的月色好,何必關門閉戶的。」
朱雲會意:「二姐在自己府里還這樣小心。」
「從現在開始,一個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說罷從妝台的小屜子里拿出一柄小剪刀,將左手小指三四分長的指甲剪了去,「幸而前些日子不曾染甲,不然就費事了。」
朱雲大大咧咧地坐在我身後,一臉笑意:「不過是去瞧瞧世子,『粉身碎骨』?哪有這樣厲害?」我自鏡中極銳利地瞟了他一眼,隨即放下小剪子,雙眸微合,細細打量他。朱雲詫異道,「二姐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他當真是一無所知,「我是內宮女官,夜晚去獄中探望一位親王世子,是大錯特錯,自然要事事小心在意。」
朱雲道:「所以二姐竟也沒有告訴綠萼么?」
我淡淡道:「她既然不會跟我去,又何必知道?」
朱雲一怔,忽然認真道:「二姐這樣謹慎,又來得這樣快,可見是真心實意地關心世子。」
我瞪了他一眼:「我之所以答應去看望世子,是因為此事生死攸關。你不要胡言亂語。」
朱雲不以為然:「若不是關心,世子的生死又與二姐何干?值得二姐這樣冒險?」
我竟無語反駁:「不過是看在小時候的情分上,難道真的要我眼睜睜看他去死么?何況熙平長公主最喜歡這個侄兒,對世子寄予厚望。」說著只覺悲涼和譏諷,「今夜若不是昌平郡王的苗佳人難產,我也出不了宮。」
朱雲輕笑道:「昌平郡王?他倒霉,他的妾侍自然也跟著倒霉。」
我心中一動,捻著湖綠色的宮花,輕描淡寫道:「女人臨盆,生死自是難說得很。」
朱雲險些大笑起來,生生忍住,只剩了喉頭「嗻嗻」兩聲乾笑,靜夜中聽來頗有些毛骨悚然:「二姐難道沒有聽說么?昌平郡王下大獄了。」
指尖一停,我轉過身子:「我聽說是度田不實的罪名,是不是?」
朱雲笑道:「如果只是裘郎中和世子告發昌平王爺少上報了軍田,陛下不至於如此生氣,要將他打入大牢。要知道,太后還在呢。」
度田不實連著西北驟然出現的天子氣,已經是死罪了。我心頭一緊,復又一松,不覺冷笑起來:「難道還有別的罪名?」
朱雲道:「這是自然。平西校尉文泰來上書彈劾王爺通敵,還把王爺和敵將的來往書信和草稿都偷了出來,一齊送到龍案上了。這已經是兩宮去景園之前的事情了,二姐整日在御書房後面坐著,難道不知道這件事情么?」
文泰來?不是蘇燕燕的夫君么?我搖頭道:「你也會說我在御書房後面坐著,並不是在御書房裡面坐著,陛下若不告訴我,我怎能知道外面的事情?通敵,這件事足以要昌平郡王的性命了。」
朱雲笑道:「還不止。聽說前兩日有弘陽郡王的奏疏從西北來,說王爺走私羌人的青白鹽,所獲暴利,全部自留了。」
我頷首道:「這是謀私饗,與軍田之事也沒有分別。」
朱雲道:「的確沒有分別。不過聖上是最重視鹽政的。軍人走私鹽,又是自己的親弟弟,整個西北誰敢去惹?誰又敢去查?這可是無本萬利的生意經。」
我笑道:「互市關閉,民間本來就有走私鹽的,軍中走私鹽,其實也算不了什麼。只不過,馮諼燔債券而推恩於孟嘗君[72],昌平郡王懂得這一點么?」
朱雲嗤的一笑:「誰會把走私鹽這樣的事情說成是陛下的恩典?如此不是國法無存?」
我心下不快:「你為什麼這樣幸災樂禍?」
朱雲笑道:「我知道我本不該這樣幸災樂禍,可是一來昌平郡王與我毫無交情,他死了還是活著,我並不在乎。二來……二姐當知道才是。」
「什麼?」
朱雲詫異道:「二姐怎麼連這個都想不到?昌平郡王和世子同時得罪下獄,昌平郡王的罪越深,陛下追究得越深,才越有可能忽視世子,世子才能從輕發落。」
這話倒也不算錯,連我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那你知道世子為何要自污么?」
朱雲一拍大腿,懊惱道:「我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去獄中數次,世子也不肯告訴小弟。」忽而抬頭,將椅子拖近了幾分,湊過臉來,「二姐知道了?」
我在他額上戳了一記,遠遠推開他的頭:「我若不知道如何會來見他?」
朱雲又興奮又失望:「小弟以為二姐是因為放不下世子才——」
我斬釘截鐵道:「好了!」朱雲伸了伸舌頭,低頭暗笑。我長長嘆了一口氣,又道,「其實你說得有理。可憐剛才若蘭還求我救昌平郡王呢。」
朱雲一聽,像炸了膛的火藥一般,跳起三丈高。衣袖掃過,燭火似綳斷了的風箏線,斜斜歪倒,軟弱得幾乎熄滅:「二姐救他做什麼?要救也要救世子才是!」
我伸手護住燭火,蹙眉道:「小聲些!難道你要把母親引過來么?」
朱雲只得坐了下來:「救了昌平郡王就不能救世子了!」
我緩緩起身,立在門邊吹風。只見對面廊下,綠萼正守著茶爐子發獃。在月影中,火光與燈光在她臉上跳躍,汗水滴落在爐火中,火苗噝地暴長,綠萼向後一仰,險些跌坐在地。我嘆道:「我已經答應若蘭了。」
朱雲焦急道:「二姐你當真要救昌平郡王!?」
我轉頭微微一笑:「怎麼就不能?救昌平郡王也不見得就對世子坐視不理。」
朱雲道:「人生而有涯,所欲卻是無限。小弟擔心二姐顧此失彼。」
我習慣性地撫一撫左腕上的玉珠,觸手卻是空無一物,這才想起更衣時已經將碧玉珠取了下來。玉珠所觸,肌膚凝澀潮濕。我的聲音也冷了幾分:「顧此失彼?是怕我厚此薄彼吧。」
朱雲一怔,隨即冷笑:「小弟說一句實在話,別說那苗佳人、昌平郡王與二姐毫無干係,便是於錦素復生,也不能讓二姐做這樣的事情。昌平郡王招聚兵馬、通敵謀反的罪名一旦坐實,別說是聖上的親弟弟,便是親兒子也無濟於事。二姐若貿然去求情,說不定會把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
我沉吟道:「誰說我要去求情?」復又一笑,「你說得倒也有理。」
朱雲忙道:「所以二姐只是哄那苗氏的,是不是?」
力不從心、生無可戀裹挾著恐懼與焦慮,如周遭的黑暗將我重重困住,縹緲的月光顯得那麼遙不可及,令人越發絕望。我有些喘不上氣:「我只是……想讓她安心生產。其實,即便我想救昌平郡王,也不知道該從何救起。這件事我要好生想想。」
朱雲沉默片刻,甚是不忍:「二姐臉色不好。都怪我……」
忽然耳邊嚶的一聲長鳴,我撫胸道:「你說什麼?」
朱雲道:「昌平郡王、苗若蘭固然和二姐一點兒干係也沒有,但說到世子,其實也與二姐無干。二姐本可什麼都不用理會。我實在不該這樣逼迫二姐,是我不好。」
他的語氣雖是歉疚,眼神卻轉而熱切。高暘對朱雲有提攜之大恩,他總是想尋機會報答,這是朱雲的執念。我嘆道:「我出來見他,只是為了問清楚一些事情。至於幫他洗脫罪名……」
朱雲道:「小時候二姐常說:『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73]二姐雖口中不言,但既肯出宮見世子,便是有心救他了。況『士見危致命』[74]……」
我不覺失笑:「你盼望他得救是好的,難道也盼望我『致命』么?」
朱雲忙道:「二姐千萬不要多心——」
我看著他的臉由白轉紅,更是好笑:「何必分辯,我都明白。」
大半個月亮浮在夜空中,明光柔靡而羞澀。百無聊賴之中忽然生出一絲期盼,我有多久沒有和高暘單獨交談過了?細想之下,雖然自幼熟識,但論起認真交談,卻是屈指可數。
忽聽朱雲在身後道:「二姐,剛才說到世子為什麼自污,二姐既然知道因由,何不說與小弟知道?小弟問了世子好幾次,世子都不肯告訴我。」
我淡淡道:「告訴你也無妨,不過,你要保守秘密,不能說與任何人聽。」
朱雲忙道:「二姐放心,我聽了也只當沒聽過。」
我合目思忖片刻,正待要說,忽見銀杏急急忙忙走了過來,禮畢道:「啟稟二小姐、啟稟公子,接二小姐的車已經到了。」
我連忙起身道:「這件事待我回來再說。不要讓人等急了。」
朱雲從屋裡追了出來:「二姐,我和你一道去。」
我搖頭道:「不必,人太多反而惹人生疑,你在家中等我便好。母親萬一有事尋你,你不在也不好。」轉眼見綠萼正站在檐下眼巴巴地看著我。我沒有理會她,獨自一人出了後門登車而去。
車中坐了一位小姐,上著白色紗衫,下著墨綠色齊胸襦裙,手執一把草蟲紈扇,眉間隱有憂色。果然是我新年時去信王府做客時跟在啟春身邊的小姐,乳名喚「彤兒」,大名喚高曈。窄小的車廂中見禮不便,於是只欠身致意。一時車動了起來,我問道:「小姐怎地親自來了?」
高曈道:「大人肯屈尊去看哥哥,我們全家都感激不盡。母親一早便囑咐我親自來接。況且此事非比尋常,旁人來彤兒也不放心。」
車廂中只有我和高曈,角落裡堆放著幾隻包袱和一隻梅紋雕花的填漆食盒。王府的一個小內監和一個小丫頭並肩坐在外面趕車。我向外望了一眼,回頭問道:「敢問小姐,只有這幾個人去黃門獄么?」
高曈道:「自然。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說罷壓低了聲音道,「外面的兩個一個是母親的心腹,另一個是我的貼身侍女,大人放心。只是,還要委屈大人扮成我的隨從。」
我挽起衣袖,微微一笑道:「一切聽從小姐安排。」
高曈打量我的服飾妝扮,露出感激的笑容:「彤兒還要多謝大人肯來看望哥哥。嫂嫂不在,母親又病了,哥哥在獄中正沒個可以商量的人。大人肯去,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忙道:「不敢,玉機只是有些事情想當面請教世子殿下。信王好么?王妃的病好些了么?」
高曈道:「母親病得很重,不然今天定然親自來了。至於父王……」高曈垂首,吞吞吐吐道,「父王這會兒在府里和幾位姨娘飲酒作樂,今晚的事自然是不敢告訴父王的。」
信王如果停止了飲酒作樂、蓄養姬妾,那才奇怪呢。我又問:「王爺可有什麼法子搭救世子?」
高曈別過頭去,含著一絲怨懟道:「哪裡會有,不過等死罷了。反正父王有許多兒子——」忽然哽住,幾乎要哭了出來,「也不在乎哥哥一個。」
我搖頭道:「等死?玉機不信。」
高曈平復片刻,嘆道:「父王親自去景園求聖上,誰知聖上只一味和父王飲酒下棋,只說已經派欽差去西北查了。又說即便查出來有罪,也是哥哥一個人的罪,父王不會削爵,王府更不會被株連。至多也就是換一位世子罷了。」說著笑意凄涼,「父王就這樣高高興興地回來了,一副高枕無憂的模樣。母親聽說,病得更重了。幸而黃門獄的獄吏與王府還有些交情,收了銀子,准我們隨時去看哥哥。不然,母親恐怕要絕望。」說著流下淚來,「彤兒不敢想。」
「至多也就是換一位世子」。我能想象皇帝說這話時的譏諷、揶揄、冷眼和試探,信王聽這話時的諂媚、感恩與無奈。他是廢驍王高思諫的同母弟弟,是皇帝刻意優容與防範的人,他本就無路可走,「世子的罪並不是死罪,王妃又何至於絕望?」
高曈的嘆息中夾雜一絲憤然,如厚厚暗雲中一道又細又快的閃電:「大人有所不知,自從哥哥出事,姨娘們仗著父王的寵愛,專做耗生事。最可恨的是,父王整日喝得爛醉,竟然也不理會。昨日有個姓宋的姨娘,錯倒了母親的葯,害得母親病發難忍。父王聽罷不過一笑了之,也不問母親好不好,依舊和兩個歌姬飲酒作樂。父王好生狠心!」
我心念一動:「姓宋?莫不是從前在馬房裡被當作上馬石、肉凳子的那個女子?」
高曈詫異道:「大人如何知曉?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彤兒還只有七八歲,是聽別的姨娘說起才知道的。」
當年高暘第一次接我出宮時,就把宋氏帶來讓我踩著她的背上車,想不到她竟還能重獲信王的寵愛,倒也不易。我嘲諷地一笑:「偶然聽聞罷了。」
高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片刻,沒再追問,只怯怯道:「大人,哥哥會好好回府的吧?」
我搖頭道:「不好說。」
高曈滿含希望道:「彤兒聽說聖上對大人言聽計從,只要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
我淡淡笑著,打斷道:「市井傳說,高小姐也信么?」
高曈雙唇一顫:「只要哥哥能得救,彤兒……什麼都願意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