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女帝師四(18)
我和藹道:「別怕,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問你。一道坐車,也快些。」少女聽說「快些」,這才上了車。馬車動了起來,過橋時,馬蹄聲扣在潺湲水聲之上,踏破一溪初升的明月。
我這才注意到,這丫頭一張瓜子臉,眉清目秀,正是我在仁和屯偶遇若蘭時,跟在她身邊的兩個丫頭之一,想來也算是心腹了。於是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道:「奴婢名叫巧兒。」
我微微一笑道:「巧兒姑娘,你認得漱玉齋的錢挺?」
巧兒道:「奴婢不認得錢公公,只不過因為無人向大人通報,這才不得已請錢公公代為通報。實在想不到錢公公竟然就是漱玉齋的管事,是奴婢放肆了。」
我贊道:「巧兒姑娘不但巧,而且還很忠心。」
巧兒頓時紅了臉:「不敢當……」
我問道:「你說你家夫人難產,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家王爺又為什麼沒有回府陪伴夫人生產?」
巧兒道:「回大人,我們夫人從一個月之前就盼著王爺回來。太后也說過,要讓王爺回京過來陪伴夫人的,誰知直到臨盆,王爺音信全無。我們夫人害怕王爺出事,不住地打發奴婢們出去探聽消息,但奴婢們整日困在王府,當真一點消息也打聽不到。」
我嘆道:「別說你們了,便是我整日在御書房後面坐著,你們王爺的事,我竟也一點不知道。難道你們沒有問過睿平郡王么?」
巧兒道:「自然是問過的,可是,王爺推說不知道。」
我微微一笑道:「推說?」
巧兒垂頭道:「是。奴婢雖然沒讀過書,可是也能看得出王爺明明知道,卻不肯說。奴婢只得去問王妃,誰知王妃也不肯告訴奴婢。奴婢苦苦哀求,王妃才告訴奴婢,原來昌平王爺在西北獲罪,已經下在蘭州大牢里了,聖上還派了欽差去查。」
原來施哲去西北,不但為了高暘之事,更是查高思誼的罪行:「你沒有將此事告訴若蘭吧。」
巧兒忙道:「夫人就要臨盆,奴婢如何敢說?後來夫人問起來,奴婢只敢說,西北軍情有變,王爺一時半刻回不來。又從夫人那裡偷了幾封王爺的書信,請王妃照著王爺的筆跡和口吻,偽造了一封信送給夫人。夫人收了信,這才安心。可是今早……」說罷攥緊了拳頭一捶自己的腿,似是深恨自己。
綠萼道:「難道若蘭發現端倪了?」
巧兒含淚道:「是。今日睿平郡王和王妃要去景園參見兩宮,說是明天才回來。夫人趁著奴婢們不留意,悄悄潛入王爺的書房,翻出許多我們王爺寫給睿平郡王的信,終於得知有人上書參了我們王爺一本。原來夫人早就看出那封信是王妃偽造的,只不動聲色,待王爺和王妃出宮了,這才——都是奴婢沒有服侍好夫人,奴婢不該讓夫人一個人在房裡的。奴婢是瞧夫人睡著了,這才出去了一會兒……」
我柔聲道:「這也不能怪你,是若蘭有心瞞著你們。你們王爺給睿平郡王的書信上都寫了什麼?」
巧兒道:「夫人拿著信來質問奴婢,說王爺被人告發,所以才沒有回京。奴婢以為夫人知道了實情,就將王爺在蘭州大牢的事說了出來。夫人當下便氣血攻心,胎動不已,幸好醫官和宮裡的收生姑姑早就在府中候著了,收生姑姑說,夫人胎位不正,必是要難產了。」說著她不停地用雙拳敲打自己的頭,「都是奴婢的錯……」
綠萼道:「這……既然苗佳人已經看到了信,便已知道實情,你便是不說也不行了。」
「以為……」我哼了一聲,嘆道,「姑娘的確該謹慎些才是。你們夫人看了信,只知道王爺被人告了一狀,卻還不知道王爺進了大牢。因為若進了大牢,想來這信也就送不出來了。」
巧兒愧悔無地,險些就要跪了下去,綠萼忙扶住她,她只顧用帕子捂住臉痛哭。我淡淡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用。昌平郡王因何下獄,你知道么?」
巧兒抽抽搭搭地道:「奴婢略識幾個字,那封信奴婢看了,說是有人告發王爺度田不實,其餘的倒也沒說什麼。」
裘玉郎和高暘身為戶部屯田郎中,前往西北度量軍田,高思誼的這條罪必是裘玉郎和高暘所告發。當年慎妃的父親武英候就是因為侵吞軍田被皇帝治罪的,想不到昌平郡王竟如此糊塗:「還有別的罪名么?」
巧兒道:「其餘的,奴婢便沒有看見了。夫人驚痛之餘,只命奴婢來請大人。」
無論是若蘭的難產、高思誼的罪還是高暘的自尋死路,即便我去了睿平郡王府,去了黃門獄,又能怎樣?他們的生死豈是我能左右?就像面對即將來臨的漫漫長夜,就像行進在這條顛簸而未知的長路,我的心忽而生出一絲難以名狀的疲憊、厭倦和後悔。我為什麼要離開舒適的漱玉齋?如此殫精竭慮又是為誰?高思誼和高暘,哪怕是若蘭,他們的生死又與我有何干係?
我別過頭去,嘆息道:「去了又能怎樣?」
巧兒忙扳住我的左腕,似是生怕我命車夫掉轉馬頭,她的雙手潮濕而顫抖,像兩條浸了冷水的牛筋,箍得我手腕微疼:「大人只要和我們夫人說幾句安心話,夫人一定能好好生下孩子的。」
既然已出了玄武門,便再沒有回頭之路了。我頷首道:「好,我儘力一試。」
從後門進入睿平郡王府,穿過幽暗的後花園。風吹花葉無聲,安靜得像一場蓄謀已久的談話。風中有濃郁的花香,乘著黑暗的翅膀肆虐無忌,迫著一顆慌亂的心無處可躲。來到若蘭所居住的二層小樓時,我已平靜許多。
兩個醫官守在樓下,神情安然。彼此見過禮,我便徑直上樓。隔窗只聽收生姑姑在裡面向若蘭道:「夫人不必害怕,即便是胎位不正,有奴婢在,也能好好地生下來。」
若蘭鼓起勇氣道:「好……有黃姑姑在,我不怕。」
巧兒進去道:「夫人,朱大人來了。」
若蘭向黃姑姑道:「姑姑你先出去歇息一會兒,趁著現在還有力氣,我要和朱大人說幾句話。」
黃姑姑道:「是……只是夫人不要說太久,留著些力氣才好。」說罷行了一禮,退了出來。
我認得這位黃姑姑,這是曾經服侍過陸皇后的老姑姑。陸皇後生祁陽公主時也是難產,極為兇險,若非這位姑姑,險些崩逝。原來太后早將她遣出宮來服侍若蘭了,如此看來,若蘭的難產不足為慮。黃姑姑向我行了一禮,我還禮問道:「姑姑,苗佳人現下如何?」
黃姑姑道:「夫人產門還未全開,還要好一會兒。大人若要和夫人說話,現在就好。」
我微笑道:「姑姑辛苦了。」
黃姑姑道:「夫人似是極不安心,大人多多寬慰,於分娩也有助益。」說罷知趣地退到樓下。
若蘭側身躺著,只蓋了一襲薄被,捧著碩大的肚腹微微喘氣,湖綠色的床帳映得她浮腫的臉越發青黃。她見我進來,正要說話,忽而陣痛襲來,眉心一聳,周身戰慄。我上前拉起她的手,喚道:「若蘭……」
若蘭欣喜道:「姑娘……總算來了。」又喚巧兒,「扶我起來。」巧兒從裡面拖出一隻半舊發黃的粗糙麻枕,擱在若蘭的頸下。
若蘭一向尊稱我為「大人」,現在喚我「姑娘」,我一時有些恍惚,不知她在喚我還是在喚錦素。我親自扶起她的肩,幫她支起身子:「若蘭,你不要怕,黃姑姑是曾經給皇後接生過的,技藝很好。」
若蘭的眼中只有慶幸:「姑娘放心,若蘭……不怕死。」
我握一握她微微顫抖的手:「那就好。一會兒你生的時候,我就在外面陪著你。」
若蘭在枕上搖了搖頭,忍痛道:「多謝姑娘。只是若蘭福薄,怕承受不起。如今,我只有一事相求,倘若姑娘能答應若蘭,若蘭便能安心生產了。」
我掏出絹帕按一按她額頭上的汗:「是昌平郡王的事么?」
若蘭道:「是。若蘭近來聽王府里議論,朝中的大臣,凡是姑娘說過情的,陛下都饒恕了。王爺的事情,若姑娘肯,王爺一定會得救的。」
我問道:「我聽說昌平郡王下獄了,你可知王爺究竟所犯何罪?」
若蘭道:「屯田郎中裘玉郎和信王世子聯名上書,說王爺度田不實,隱瞞下許多軍田,所得都分與將士。」
我心中一沉,強笑道:「度田不實不是死罪,王爺是陛下的同母幼弟,這樣的罪名不過是削爵免官。當年慎妃的父親武英候侵吞軍田,他還是廢驍王黨呢,陛下一樣留了他們全家的性命,現下他的長孫裘玉郎不一樣在朝中為官么?妹妹大可不必擔憂。」
若蘭含淚道:「真的么?若蘭聽說王爺下了獄,還以為是死罪……」
我嘆道:「我只是不明白,王爺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麼會犯糊塗,步武英候的後塵?」
若蘭伏枕喘息片刻,欲言又止,如此再三,這才道:「實不相瞞,度量軍田的事情若蘭在西北便聽王爺提過,王爺說什麼魏尚……什麼李牧[71]的,若蘭也聽不懂,後來王爺便再也沒有和若蘭說過了。」說罷用熱切的目光看著我,企盼我解答她多年的困惑。
我卻心驚地說不出話來,手一松,帕子從若蘭的胸前滑落在地。
戰國時趙將李牧,「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於外,不從中覆也」,漢雲中太守魏尚「軍市租盡以給士卒,出私養錢,五日一殺牛,以饗賓客軍吏舍人」,二將皆是黜陟刑賞,專制於外,如此方「北逐單于」「匈奴遠避」。
原來高思誼少報軍田之數,是為了「出私養錢」「饗賓客軍吏舍人」,為他所用。往好處說,是為了讓士卒「終日力戰」;往壞處說,便是聚養私甲,意圖謀反。
西北不是有天子氣么?前幾日不是還有「彗孛大角」的天象示警么?皇帝眼中的殺意又是為誰而起?若蘭,你真是給我出了一個好大的難題。
我不動聲色地俯身慢慢拾起帕子,心中轉過千般念頭。若蘭見狀,露出擔憂的神色:「姑娘……」
我直起身子,扶著腰笑道:「整日在書案前面坐著,腰骨都僵硬了。」
若蘭微微鬆一口氣,眼中仍有狐疑之色:「姑娘公務繁忙,也要保重身子。」
我微笑道:「我的身子算什麼?現下最要緊的是你的身子。好好生下孩子,王爺一定能回府的。」
若蘭正要答話,忽然陣痛襲來,她咬著蒼白的唇,倒在枕上。她顧不得疼,喘息道:「那若蘭求姑娘的事情……」說著向我探出左手。
我忙用雙掌合住她的手,柔聲道:「我答應你,儘力一試。」
若蘭含淚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說罷淚珠滾滾,沁入她散亂的髮際。她儘力向後仰了仰,撫著頸下那隻發黃的麻枕,「這隻枕頭,是於姑娘初到西北的時候縫製的。那時還不得王爺的照拂,於姑娘和我們同睡在一張通鋪上,三個人枕著同一隻枕頭……就是這隻,姑娘摸一摸。」說著拉過我的手。枕頭觸手硬實粗糙,清涼潮濕,因為縫了許多補丁,到處是泛黃的針腳,如日積月累陳舊而苦難的回憶。
若蘭道:「姑娘和我們於姑娘是自幼的好友,這一次若蘭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於姑娘。若蘭死不足惜,只盼望下去見於姑娘的時候,於姑娘問若蘭王爺如何了,若蘭也有話可答。」
我嘆道:「別胡思亂想,也別說話了,好生養著力氣吧。」
若蘭直起身子,憑空連連叩首:「如此……若蘭死而無憾。若蘭恭送大人回宮。」說罷深深垂下頭,謙卑而平靜,彷彿朝拜,又彷彿訣別。直到我退出她的屋子,她也沒有改變姿態。
夜色沉沉,蟲鳴啁啁,周遭空靜,彷彿一切都有條不紊、從容不迫。我累極了。哪怕在小書房批閱到深夜,哪怕面對皇帝對國事的詰問,哪怕與陸皇後周旋,哪怕竭盡全力籠絡玉樞,我也沒有這樣疲憊過。最艱難的時刻才剛剛開始。前方一片黑暗,身後是若蘭房中明亮的燈光,一如她渴盼的目光,催促我前進。我已無路可退。
我深吸一口氣,吩咐道:「綠萼,去喚黃姑姑上來吧。」
【第十四節 君子致命】
即便若蘭想留我在睿平郡王府陪伴她生產,我也得找借口離開,難得她竟如此堅強。依舊從王府後門出來,只見依稀一個人影靠在大柳樹下。聽見動靜,他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風燈所照之處,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大人出來得很快。」
聲音雖低,綠萼還是被嚇了一跳:「小錢?你怎麼在這裡?」
小錢笑道:「我不在這裡當在哪裡?幸而大人從後門出來,不然就讓李大人派來的侍衛堵在王府門口了。」
綠萼笑道:「李大人倒很快。」
小錢道:「這個時候,奴婢倒盼望李大人能慢些。」說罷接過綠萼手中的羊角風燈,高高舉起揚了一揚,又道,「公子已派了馬車過來。」
我問道:「都準備好了么?」
小錢道:「回大人,一應要用的物事也已經備好。」
綠萼一直不知道我要去黃門獄看望高暘,直到此刻,才覺出不妥。她看看我,又看看小錢。我不待她問出口,便疾步迎向馬車。
涼風陣陣,正是納涼取樂的時候。南城歡快,北城卻是一片寧靜疏朗。半個月亮滑了出來,馬蹄聲驚散雲影。綠萼掀開帘子,扭著腰假裝看月亮,眼睛卻不停地瞟我。我笑道:「你問吧。」
綠萼如聞赦令,問道:「姑娘回府除了要瞧老夫人和公子,是還要瞧誰么?」
我笑道:「我瞧誰你都隨我去么?」
綠萼忙道:「這是自然,姑娘在哪裡,奴婢就在哪裡。」
我微笑道:「那又何必問?一會兒隨我去便好了。」話音未落,車已停了下來。綠萼還未來得及答話,車簾已被人一把掀開,朱雲探進頭來,他的臉因為驚喜和興奮幾乎漲滿整個車廂,他的肩頭寬闊得像小山,一下子就把車夫擠了下去。
我扶著他的手下了車,責備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事這樣高興?」
朱雲笑道:「二姐難得回家住一夜,小弟自然高興。小弟已派人把二姐從前的屋子打掃乾淨了,二姐安心休息,明日一早小弟親自送二姐回宮。」
我頷首道:「多謝你費心想著。」
朱雲又道:「睿平郡王府里苗佳人的消息小弟也會派人打聽的,保證二姐是除了王府以外,第一個聽見昌平郡王的世子降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