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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女帝師二(12)

  我看了一眼,不覺失笑:「姑姑的眼光愈發刁鑽了,這樣的畫也能尋出來。你倒說說,陛下為什麼要喜歡這樣一張畫?」


  芳馨指著畫道:「尋常的草木都是綠色的,姑娘偏偏畫得發黃。尋常的石頭都是青灰色的,姑娘偏偏畫成紫白色。且這石頭和草木都和美人一般大,有喧賓奪主之意。奴婢雖然不懂,可知道姑娘必是有用意的。陛下見了這樣新奇的畫,可不要歡喜么?」


  我愈加好笑:「姑姑居然能說得頭頭是道。」


  芳馨道:「瞧姑娘煩惱,儘力使姑娘一笑罷了。姑娘這畫也有幾百張了,畫壞的就更多,再這樣畫下去,內阜院就要種樹種竹子了。」


  我一怔:「竹子?」


  芳馨笑道:「紙都是用竹木搗成泥,煮過了製成漿鋪好了晾乾製成的。姑娘再畫下去,內阜院的紙都用完了,又來不及買,可不要自己種樹種竹子來造紙了么?」綠萼和紫菡聽了,都掩口而笑。


  我心中感激,微微一笑道:「姑姑放心,我沒事。」


  芳馨笑道:「雖是說笑,但奴婢瞧姑娘已畫得甚好,要不要挑幾張去如意館?如今掖庭屬已經開始處置宮人了,想來就要輪到於大人她們了。姑娘再不打算著,只怕來不及了。」


  我搖頭道:「不,這個法子救錦素還是太過渺茫,或許有另一條更好的路。」


  芳馨一奇:「當真有不在陛下跟前惹眼,又能搭救於大人的兩全其美的法子么?」


  我笑道:「辦法不都是人想出來的么。姑姑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叫作『假有神錐,必有神槌』[30]?」


  眾人相顧一笑:「果然沒有聽過。」


  我斂了笑容道:「你們先下去吧,此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第九節 善釣者引】


  我默默思想了兩個時辰,連午膳的時辰到了,芳馨也不敢打擾。匆匆用過午膳,我命紫菡研墨,提筆寫了一封措辭嚴謹的長信。封好信,我命小錢進屋來,囑咐道:「你將這封信送到掖庭屬的李大人那裡去。要悄悄的,親手交給他。」


  小錢雙手接過信函,躬身道:「是。」


  我又道:「你要看著他讀完,就說我立等回信——是口信。你還要將我寫給他的信原封不動地拿回來。知道了么?」


  小錢道:「大人放心,奴婢一定辦妥。」


  二月初四,昌平公高思誼護送昇平長公主回宮。沒有任何禮樂和儀式,長公主只是躺在一輛素帷馬車中從皇城北面的偏門悄悄回了漱玉齋。長公主之所以遲了二十日回宮,是因為她傷得太重,太醫說,必得有幾十日不能動彈,於是留在北方多將養了二十日。兩宮聞訊,立刻趕到漱玉齋看望。


  芳馨從漱玉齋回來,拍著胸口道:「真是造孽,好好的一個姑娘,變成這副模樣。」


  我正坐在銀杏樹下綉著一片竹葉,聞言手一滑,針尖在素帛上劃出尖利的一道,又在陽光下極快地隱去:「昇平長公主究竟如何了?」


  芳馨道:「聽聞脊梁骨摔斷了,這輩子是站不住,也坐不起,只能躺著了。還有,姑娘知道長公主殿下一向美貌,如今半邊臉被燒得不成樣子,頭髮耳朵也燒沒了。」說罷只是拭淚。


  我停下針嘆道:「和親么,能活著回來已是萬幸。長公主是如何受傷的?」


  芳馨道:「這個卻打聽不出來了,漱玉齋的人不肯說。想來是得了上面的密令,不準亂說。」


  我冷笑道:「大軍出去打仗,多少雙眼睛看著,這樣的事情瞞得住么?想來這又是兩宮的痛處。罷了,既然不肯說,姑姑以後也不要在外面提起了,更不要問。免得兩宮知道了,又不安生。」


  芳馨道:「是。姑娘要去漱玉齋請安么?」


  我嘆道:「今天太過匆忙,過些日子吧。」


  芳馨細細整理我隨意放在櫻桃木桌上的幾支綠色絲線:「姑娘這兩天怎麼繡起花來了?姑娘從來不愛刺繡的。」


  我笑道:「刺繡可以拋除雜念,可以靜心。」


  芳馨道:「姑娘是在等李大人的回話么?」


  我嗯了一聲道:「我是昨天午後給他寫的信,到這會兒都一天了。」


  芳馨寬慰道:「李大人素來敬重姑娘,姑娘交代的事,他定會儘力辦好的。」


  我搖頭道:「李大人是朝廷命官,不是小錢他們這樣的人。他只會對聖上、對朝廷效忠。若無十足的好處,對我這個內宮女官,也就是敬重而已。」


  芳馨笑道:「姑娘從來也不吝嗇給人好處。」


  我點點頭:「我給的好處,他當得起。」


  正說著,小錢進來稟告,說是李瑞來了。我扔下綉綳道:「請李大人進來。」


  天氣還沒暖和起來,李瑞卻穿得甚是單薄。他快步走進悠然殿,舉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躬身行禮。我請他坐下,又命綠萼奉茶:「這茶是五分熱的,大人喝一口靜靜心再說。」說著揮手命綠萼退了下去。


  李瑞喝了一大口,欠身道:「今天昇平長公主回宮,宮門大開,鄭大人也進宮了。下官這才能抽空來一趟永和宮。」


  我笑道:「李大人辛苦,還請揀要緊的說。」


  李瑞白胖的臉上泛起兩團興奮的酡紅:「一切都如大人所料,半分都不差。因此下官忙不迭地尋空進宮來,向大人稟告。」


  我心下一寬:「大人請說。」


  李瑞道:「下官昨日得了大人的命令,立刻點了幾個親信去景園抓了那個小蝦兒回來,連夜審問。下官按照大人信中的叮囑,先給了他三十皮鞭。」說著得意地一擺手,「接著不停問他,下水之後離哪位公主最近、哪位公主最遠,哪位公主沉得最快,他究竟是哪一條腿先痙攣的,又究竟浮上來換了幾次氣,他先救誰上來的……」


  我打斷他道:「小蝦兒的前後供詞,可有不對的地方么?」


  李瑞道:「這小子當真嘴硬,幾十個問題,下官換了人來來回回問了二十多遍,整整一夜。他前後所答,竟然一條錯也沒有,下官等早已問得不耐煩了,他倒是沒事人一般。」


  我冷笑道:「尋常人若受了酷刑,又被緊緊逼問這許多未必記得清楚的細節,心慌意亂之下,總會有些頭昏腦漲、前後說不清楚的事情。這個小蝦兒可當真不簡單。」


  李瑞恍然道:「原來如此!下官見他說得一絲不差,還以為誘供無望了。大人也不早在信中寫明。」


  我笑道:「我本以為他總會因慌亂和記得不真切答錯幾條的。既然一絲不錯,足見是有備而來。況且,這些問題答得如何,本就無妨。」


  李瑞道:「幸而大人信中說了后招。下官才不至於慌亂。下官騙他說,皇太子殿下和義陽公主都熟悉水性,斷然不會淹死,不然義陽公主也不會這麼大膽往冰上去。既然他當時雙腿痙攣,當無力搭救三位公主,那義陽公主當時剛剛落水,離冰洞不遠,應當會自己游上來換氣才對。」


  我忙問道:「他怎麼說?」


  李瑞道:「他愣了一會兒,倒看不出什麼。過一會兒又說,水冷,公主太慌亂,在水裡不敢睜眼瞎摸索之類的廢話。又說他只顧著自己的腿疼,也沒看義陽公主如何,待換了幾次氣,腿腳好了,公主們都掙扎著沉下去了。嘿!他若真是傷了腿,眼睜睜看著公主們沉下去,便知道義陽公主不會水,定然會一口咬死了據實力爭。可是他顧左右而言他,則其中必有隱情。」


  我一拍桌子,恨恨道:「就是這個小蝦兒,下水之後不但不救人,反而出手溺死三位公主!正因如此,他才根本不知道義陽公主是不是會水,他一出手自然先殺死最年長的公主!當真喪心病狂!可恨我當初竟然沒有察覺。」


  李瑞嘆道:「這怎麼能怪大人?小蝦兒當初在冰上第一個脫掉衣裳跳下去,常人都會以為他是去救人立功的。況且他不過是景園裡一個最無關緊要的內監,和公主們無冤無仇的,自然是疑心不到他。不但大人,連聖上和鄭大人不都被他蒙蔽了么?聖上前陣子還關了他兩天,鄭大人也沒問出什麼異樣來。這一次若不是大人先醒悟過來,聖上恐怕要一輩子都蒙在鼓裡了。」


  我淡淡道:「我也不過是無意之間想到的。」


  李瑞道:「大人自謙。下官見他嘴硬,便安撫他一番,按照大人的指示放了他出去。派兩個腳步輕快的執事跟著他。」


  我急切道:「如何?」


  李瑞道:「他身上傷痕纍纍,渾身是血,又兩天兩夜沒吃沒睡,便一頭扎進了最近的醫館。下官的兩個執事也不好跟進去,便一個在前門,一個在後門守著。可是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也沒見他出來,便花了兩個錢,尋醫館的小夥計進去打探消息,誰知……」


  我的心怦怦直跳,驟然攥緊了十指:「是跑了還是……」


  李瑞嗐了一聲道:「小蝦兒七竅流血,死在醫館之中了。」


  我哼了一聲,暗自舒了一口氣。主使小蝦兒殺人的主謀若知道他又極不尋常地被抓進了掖庭屬,還會不殺人滅口么?只是小蝦兒雖然年輕,卻身手矯健,心志堅定,舍了他這顆得力的棋子,這主謀也當真狠心。翟恩仙尚且是自願就死,小蝦兒既進了醫館,當是求生,卻就此一命嗚呼。


  我一字一頓道:「果然如此!」


  李瑞道:「大人料事如神。還請大人快上書說明原委,聖上定會饒恕旁人的!」


  我搖頭道:「不,這件事要由李大人上書。」


  李瑞一怔:「下官?這怎麼成,下官連字也寫不利索。」


  我笑道:「無妨,大人儘力將事情寫清楚便是。恕玉機直言,本來玉機也可以代大人寫的,但恐怕口氣不像,陛下起疑。」


  李瑞道:「這……下官可不敢冒領大人的功勞。」


  我笑道:「大人辛苦了這麼久,這功勞本就是大人當得的。大人就在奏摺中說,某一日夢見義陽公主託夢,於是心有所感。卷宗中旁人的供詞都能相互印證,唯有這小蝦兒的供詞,是真是假誰也不知,方才抓來誘供。可惜他雖受了刑,卻不肯供出主謀是誰,只得先放他回去,伺機再查。大人只要不提玉機的名字,想來那位尸位素餐的鄭大人便可以退位讓賢了。」


  李瑞擔憂道:「若聖上責怪下官事先沒有稟告便擅自抓人,那該如何回答?」


  我笑道:「那主謀既敢公然害死公主,想來耳目眾多。一道奏疏,不知要經過多少人的手,方能擺在龍案上。大人是怕消息泄露,驚了主謀,這才捉拿小蝦兒的。」


  李瑞沉思片刻,道:「這也有理。只是下官這一上書,陛下知道朝中有這樣一個壞事的人,恐怕將天下大亂。」


  我冷笑道:「此人既做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想來是不怕死。咱們又何必替她擔憂!」


  想到錦素活命有望,我甚是欣慰。然而接下來的兩天,宮裡卻異常平靜,連掖庭屬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天氣忽然悶起來,彷彿在醞釀一場暴風雷雨。


  二月初七一早,我剛剛起身,定乾宮李演的小徒弟小簡便過來傳旨,說皇帝要在早朝前詔見我,命我在辰初之前一定要去到定乾宮,千萬不可遲誤。小簡走後,芳馨一面為我穿上練色朝衣,一面道:「奴婢似乎記得三年前陛下詔見姑娘的那一次,也是在早朝之前。不知這一次有什麼事?」


  我想了想,搖頭道:「也想不出來……」


  芳馨道:「會不會是李大人上書的事?」


  我一怔,「李大人上書之前,曾將草稿給我瞧過,裡面並沒有提到我。既沒有,當不會是因為此事。」


  芳馨道:「奴婢不明白,姑娘費了那樣大的力氣才查出這麼一點有用的線索,為何要將功勞都推給李大人?」


  我接過綠萼手中的溫熱茶水,漱了幾口:「李大人是掖庭屬左丞,本來就使奉旨查探這些宮人的,這是為國盡忠,立場最是公允。由他上書,才最可信。況且我送他這個功勞,若能取代那位鄭大人,對咱們更有好處。」


  芳馨低頭道:「原來如此。這位李大人遇到了姑娘,當真是好福氣。」


  我對鏡撫一撫鬢角,露出一個溫雅得體的笑容:「他若能長長久久為我所用,何嘗不是咱們的福氣。宮中步步維艱,自當廣結善緣。」


  芳馨從衣櫃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銀紗冠:「姑娘今日身著朝服,便戴這個吧。」說罷又塞了一面牙笏給我,打量道,「姑娘這副打扮,倒像個俊俏的少年郎官。」


  定乾宮在早朝之前雖然忙碌,卻甚是安靜。東方的天空由青轉白,慢慢亮透。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茶香、粥香和餅香。


  小簡將我引入御書房,一股暖暖的龍涎香撲面而來,不由心中一凜,愈加敬畏。兩個掃塵的宮女正忙著開窗透氣,清晨的涼風吹入,無力地掀動書角。小簡躬身道:「陛下正在用膳,請朱大人稍待。」說罷向綠萼使個眼色,綠萼只得隨他退了下去。


  我天生畏寒,便站在熏籠旁等候。一股暖流冉冉而上,在指尖漲開。又是一年春來到。恍惚是去年的暮春時節,也是在這御書房中,我坐在皇後下首聆聽她細述當年遇刺的情形。那時皇后始監國政,便讓蘇燕燕的父親蘇令代替信王正妃林氏的父親林源,成為言官之首,位居正二品高位。高級官員的任免,是大權獨攬最適當的體現。那時的皇后,當是新奇而躊躇滿志的。她命我查嘉秬的命案,雖是無可奈何之舉,卻也有幾分任人唯賢的氣度。想到這裡,不由微微一笑。


  忽聽身後洒掃的宮女下拜道:「陛下聖安。」


  我這才醒過神,忙下拜:「臣女永和宮女校朱氏參見陛下,陛下聖安。」我低下頭,眼中只見溫軟柔密的地毯上,皇帝玄色長靴上所繡的青龍從雲端騰起。


  皇帝沒有說話,李演帶著小簡和那兩個小宮人躬身退出御書房。皇帝在書案下首一張楠木圈椅上坐定,輕聲道:「朱大人請起。」


  我站起身,垂手恭立。皇帝微笑道:「才剛見你發笑,何事如此有趣?」


  我一怔,如實道:「臣女想起了皇后在御書房中命臣女查探俆女史之案的事。」


  皇帝道:「這件事朕聽皇后說了。你破案有功,朕必當重賞。賜座。」說著指著近旁的一隻榆木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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