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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女帝師二(11)

  還未進入庭院,便聽得兵刅相交的鏗鏘之聲。我和慎嬪相視一眼,三步並作兩步奔進院子。只見太後手持長劍,斜斜揮向身著白衣的周貴妃。周貴妃側轉身子,右手伸姆指與中指牢牢捏住劍身,左手掌緣一拂,長劍頓時斷為兩截。她拋下斷劍,雙手迅捷無倫地交替掃過劍身,但聞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響,太後手中的半截斷刃節節寸斷,陽光下如晨辰墜地。而周貴妃寬大的袖子被斷劍削碎,片片如素蝶飄飛。太后這一招若使盡,不免連手腕也要被周貴妃切斷。她硬生生地扭轉身體,腳步向左一滑,方才穩穩站住。周貴妃白衣勝雪,素手垂落,纖指一曲,地上一柄淡綠色的長劍頓時跳了起來,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我和慎嬪只看得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


  太後面色大變:「你用這一招『損之又損』,是不要你自己的雙手了么!」


  周貴妃將手中的長劍雙手奉上,恭敬道:「弟子犯下大錯,甘願領罰。別說一雙手,便是賠上性命,弟子亦無怨無悔。」


  太后冷冷道:「死有何益!」


  周貴妃道:「姑姑不忍取弟子雙手,是原諒弟子了么?」


  太后嘆道:「不是我原諒你,而是單論劍術,我早已不是你的對手。我取不了你的雙手,自也無法清理門戶。」


  周貴妃跪在太后膝下,切切喚道:「姑姑……」


  我這才明白,周貴妃將自己的雙手送到太后的劍鋒上去,又不願太后以為是她故意相讓,故此才折斷太后的佩劍。


  太后流淚道:「我的武功雖不如你,可也還沒老糊塗。你在劍術上的圓通,何不用些在別的上?如今你大仇得報,又怎樣呢?罷了,你的錯原也不用我原諒,回去思過吧,無事不必再來了。」說罷便扶著佳期的手緩緩往仁壽殿走去。


  周貴妃道:「姑姑,弟子在劍術上的圓通,是因為數十年專註苦練。若無專註,何來圓通?弟子勘不破的,姑姑便能勘破么?」


  太後腳步一停,似是極哀傷極悠長地嘆了一聲,終究沒有理會周貴妃,飄然回了仁壽殿。


  慎嬪頗為動容,竟然走到周貴妃的面前,向她伸出雙手。周貴妃微一錯愕,隨即扶著慎嬪的手站起身來。慎嬪也不行禮,只是撤了手硬生生道:「你回去吧。太后這樣說,便是不再怪責你了。」


  周貴妃道:「多謝。」慎嬪故意沉下臉,背轉過身去。


  周貴妃也不以為忤,只淡然一笑,扶著桓仙的手離開了仁壽殿。待周貴妃下了山,慎嬪回頭呆望片刻,恍然道:「原來這麼些年,只有我活得最糊塗……」


  回宮的第二天,是二月初二青龍節。帝后不顧前一日的風塵奔波,如往年一般出宮郊祀。皇帝把耨躬耕,皇后親事蠶桑。回到內宮,帝后親自帶領眾人去濟慈宮向太后請安。為了熱鬧些,連熙平長公主高思語和睿平郡王高思誠都帶著女兒進宮來了。只有昌平公高思誼去北方迎接昇平長公主回朝,因此沒有進宮。然而太后始終淡淡的,眾人坐了一會兒也就散了。


  午後,我坐在銀杏樹下看著宮人們把從景園帶回來的箱子一一打開,將物事核對了搬入庫房。銀杏樹還未萌動展葉,光溜溜的枝條隨風輕搖,疏影橫斜,似一張大網覆在臉上。並不緊密,卻也無法掙脫。綠萼左手掌簿冊,右手拿一支蘸了胭脂的小筆勾勾畫畫。轉眼便只剩了錦素的箱子。


  宮人開了箱子,拿出一件群青色長衣。我見這衣裳眼熟,便命她展開。只見長衣以靛藍、天青、寶藍、黛藍等色絲線綉著青鳥銜鈺的圖案,袖口有繁複的寶相花團紋青金滾邊,甚是華麗。這是錦素的母親杜衡在她初封女巡的那一年親手縫製的,錦素每逢飲宴都要穿上它——直到杜衡被杖斃。快四年了,錦素的身量也長高了許多,這件衣裳早就穿不得了。但錦素連去景園都要帶著它,足見她思母情切。我嘆道:「那件衣服不必收到庫房裡了,放到悠然殿的衣櫃里吧。」


  宮人將錦素的衣裳首飾一件件拿出,綠萼一一勾了,送入庫房。其中一些特別名貴的物事,我讓綠萼專門拿了一個小箱子裝好。兩個小宮女探身到箱底,合力搬了四年前封若水送給錦素的銀絲龜紋硯出來。


  我吩咐道:「把那隻小箱子里的東西和這隻大硯台,專列一個清單,來日有用。再把我柜子里的那串硃砂玉和青金石墜裾拿過來,也放進去。」


  綠萼愣道:「什麼硃砂玉?」


  紫菡侍立在我身後,笑道:「奴婢知道,奴婢這就去拿。」說罷進去拿了青金石墜裾和硃砂玉出來。硃砂玉是三年前封若水還未補選女巡時,隨手送給錦素,錦素轉贈給我的。而青金石墜角是四年前我冊封女巡的當天,封若水親手所贈。


  綠萼恍然道:「是這串,奴婢彷彿記得這是於大人有一次探病的時候贈給姑娘的。姑娘從未戴過。」


  紫菡笑道:「這串紅玉和這套青金石都很好看,姑娘為何不用?」


  不待我回答,忽見永和宮的執事瑤席走過來躬身道:「大人,熙平長公主殿下來了,就在宮外。」


  我連忙出宮迎接,行禮如儀:「殿下駕臨永和宮,事先也不遣人來說一聲。」


  熙平長公主笑道:「聽聞你宮裡的奶茶很好,特來嘗嘗。」


  我一面扶過長公主,一面笑道:「都是現成的,殿下請進。」


  走進庭院,只見綠萼和一個宮女一道抬起銀絲龜紋硯,另一個小宮女抱著裝著硃砂玉的小箱子,還有兩個內監合力搬起錦素的樟木大箱子往後院走。熙平笑道:「你的好東西越發多了。」


  我笑道:「玉機的好東西,不都是殿下賞的么?」


  熙平一笑,指著銀杏樹下的櫻桃木桌子道:「今天天氣好,就坐外面吧。」說罷也不待我相請,便坐了下來。她飲一口奶茶,合目一笑,「外面已鬧翻了天,還是你這裡清靜。」


  我摩挲著左手食指上的桂紋碧璽銀戒指:「臣女是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之人,自然清靜些。」


  「局外人?」熙平哼了一聲,「你說這話便是將孤對你的心意都不放在眼裡了。孤送你入宮,就是為了讓你做個局外人,享清靜的?」


  我輕輕一揮手,眾人忙遠遠走開。我欠身道:「臣女失言,殿下恕罪。」又向長公主的白瓷薄胎碗中斟滿奶茶,笑問道,「才剛在太后那裡還見到柔桑縣主,怎的沒有隨殿下過來?」


  熙平笑道:「慎嬪娘娘和弘陽郡王叫了她去長寧宮了,說有好吃好玩的等著她。小丫頭聽了,哪裡還要我這個娘呢。」


  我又往長公主的小瓷碟里撥了兩件點心:「殿下既將縣主許配給弘陽郡王,自小便讓他們多親近也是應當的。」


  熙平笑道:「弘陽郡王那裡現在是最熱鬧的,孤懶怠去,還是你這裡好,安安靜靜的。」


  我的手指敲在碗盞上有清沉壓抑的聲響,如早春的靜夜中檐下的冰凌悄然吐珠:「自從臘月里的那件事,內宮早已天翻地覆,哪裡還有什麼清靜之所。」


  熙平撥一撥拂在面頰上的風毛,緩緩道:「陛下究竟如何處置那些宮人了?」


  我微微一笑:「殿下在宮中多有耳目,這樣的事情應當比臣女知道得更清楚。」


  熙平含笑:「孤的耳目,不就是你么?」


  我一哂,懶懶道:「那些宮人,自然是活不長的。聽說已打死好些了。剩下的,想必也是杖斃。請問殿下,如今前朝還多事么?」


  熙平笑道:「聽說你甚得皇后器重,前朝的事,如何來問孤?」


  我搖頭道:「自陛下回朝,皇后還政,前朝的事臣女便甚少與聞。萬望殿下指點一二。」


  熙平道:「前朝多事,不知你問的是哪一件?」


  我笑道:「便是封司政的案子如何了?」


  熙平道:「封夫人和封公子殺人償命,已判了斬刑,秋後處決。封司政么,雖未下旨,不過抄家免官是一定的。陛下已將去年孤賣給封家的兩處莊子都賜還了,還賞賜了許多戰利品。」


  我笑道:「臣女聽說,去年殿下為了捐軍費銀子,賣了兩處江南的莊園,原來是賣給了封家。殿下分文未出,卻也得了疏財靖國難的令名,當真可喜可賀。」


  熙平一笑:「這些事,都是朱總管一手操辦的,如今去江南接手這兩個園子,也是他去。當真辛苦他了。」


  父親自去年夏天被免了奴籍,依舊還是做長公主府的總管,這本也在預料之中。「殿下為陛下分憂,又籌謀得當,才能名利雙收。換作旁人,可算不過來這許多。」


  熙平笑問:「玉機獨獨關心封司政的案子是因為封女巡么?」


  我搖頭道:「是因為於女巡。」


  熙平道:「三位公主擅自去湖上滑冰,聽聞是義陽公主帶頭,封若水是義陽的侍讀,若因沽名釣譽和教導不善判個重罪,那於大人和蘇大人還有活命之望。」


  我冷冷道:「那不過是拆東補西的把戲罷了。」


  熙平笑道:「正是呢。若有旁人能分擔罪責,自然就不必來這拆東補西的把戲了。你說呢?」


  我心中一跳,不禁握緊了茶盞。熙平唇邊的笑意隱在銀杏枝的淺影之下,沿口角的細紋漫延開來。她右手食指緊扣碗盞邊沿,粉紅色的光潔指甲已泛出青白之色。左手五指緊握,緊緊貼住裙上的銀色玉蘭花紋。


  去年春夏之交查嘉秬之懸案時,我雖沒有機會和熙平長公主互通消息,但那隻精緻的黃百合荷包和翟恩仙的認罪自盡,都讓我思想過無數回。那極有可能是她暗中協助的結果。難道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她亦是主謀?蘇燕燕在嘉秬之案上對我數番提點,若她當真聽命於長公主,長公主應不會對她坐視不理。若果真如此,於錦素活命有望。


  心念極快地閃過。我笑道:「正是這個道理。」


  熙平輕輕放下碗盞,亦鬆了左右五指:「如今皇太子暴斃,宮裡只剩了弘陽郡王一個皇子。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望玉機多多費心才好。」


  我對熙平的直白頗有一絲驚心:「臣女早已不是弘陽郡王的侍讀了,只怕臣女有心,卻無處用力。」


  熙平輕笑道:「無處用力?若真如此,弘陽郡王跪在含光殿前請罪,你又為何巴巴地叫他回來?那位劉大人也沒見她如此上心。」


  想不到連這樣隱秘的事,熙平長公主都知道了。我只得道:「臣女只是無意中聽聞此事,多口一問罷了。」


  熙平笑道:「這樣也好。孤只願這樣的『無意』越多越好,將來孤的柔桑不怕做不了皇后。」


  我嘆息道:「殿下早早便將縣主許配給弘陽郡王,不可不說這是天意。」


  熙平悠然道:「說是天意倒也沒錯。可是還有一句話叫作『天助自助者』,你聽過么?」


  我對熙平的猜疑更深。究竟我在景園調查公主溺水之案的過程中,有何疏忽?「臣女孤陋寡聞,並沒聽過此話。臣女只聽過:天之所置,豈可廢乎?[29]」


  熙平笑道:「就是這個意思。」


  沉默片刻,長公主見我出神,忽然壓低聲音道:「王府要給世子議親事了。」


  心頭似被扎了一針,我頓時醒悟過來。高暘既然不會娶我,自然會與別人成婚。我問道:「不知世子要迎娶哪家淑女?」


  熙平道:「這還沒有議定。他恐怕是等不到你出宮的那一日了。」


  我黯然道:「臣女早就知道了。」


  熙平奇道:「他的親事是上元節之後才說起來的,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淡淡道:「是世子去年來景園弔唁的時候,親口告訴我的。」


  熙平嘆道:「你入宮時,他說十年後在孤的府中等你。如今他自食諾言,卻也肯親口向你說明,亦算有擔當。你別怪他。」


  我笑道:「臣女不敢。」


  熙平點頭嘆道:「你很懂事。舊年的一天晚上,王妃與孤說起世子的婚事,世子說一定要娶你為妻,王妃倒也不反對。是孤對他說,帝后賞識玉機,連舞陽君親自向皇后開口要人皇后都不允,又免了玉機一家的奴籍,想是將來必有重用。咱們是太祖廢妃之後,怎敢與帝后相爭?連昌平公看中個破椅子都被降爵了,況且是個人!有這樣的前車之鑒,就更得步步小心。世子懂事,可終究傷心,轉身便跑出府了,直到天亮才在城牆根下找到他,喝得爛醉,還披著一件破麻衣。」說著長嘆一聲。


  這番話本就在我的預料之中,可是聽到「城牆根下」這四個字時,不覺心念一動:「請問殿下,這是幾時的事?」


  熙平一怔,想了想道:「孤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第二天汴城尹陳大人來尋駙馬飲酒,無意間說起早晨發現的一樁新案,說是詔獄的一個姓喬的獄吏被人一刀割斷脖子,扔在城外了。」


  果然如此!正是在那一夜,高暘傷心憤怒之下,在城外殺了喬致。飲酒佯醉是為了掩飾身上的血腥味,身穿麻衣是為了遮住華服上的血跡。高暘與喬致素不相識,汴城尹和刑部便是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兇手竟是一位親王世子。當真是一件無頭公案了。


  高暘一向溫文有禮,想不到竟為此事殺人,實在令人又驚又嘆。然而他之前不也借口比武,打折了吳省德的右臂么?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他只是一直在忍耐。


  正思忖間,忽聽熙平笑道:「瞧你的模樣,想必已經一清二楚。可憐孤這個做姑母的,還在為了你們這點小情小愛傷神。這樣的事他竟也不和孤說,害得孤白白擔心了那麼些日子。」


  我紅了臉道:「世子一向大局為重,怎會教殿下憂心。都是臣女無能。」


  熙平道:「你們兩個都很好,是孤多心罷了。」說著壓低聲音,「其實你也不必太過傷感,以你的資質,前程絕非一個小小的王妃可比。」


  我看著她意味深長的淺笑,轉頭淡然:「臣女卑微,何敢與未來的世子王妃相較?唯願世子殿下佳偶天成,白頭到老。」


  又是一夜無眠。第二天,我對著書案上堆積如山的畫,心頭莫名煩躁。隨手抽出一張,正要補上幾筆,卻發現石青料已經用盡。我把畫紙揉作一團,扔在地上,嘆了口氣。


  芳馨捧了一盞碧螺春上來,輕聲道:「姑娘昨天夜裡沒有睡好,翻身翻了一夜,是為於大人的事情么?」


  我不答話。芳馨尋出一張構圖縹緲,用色奇異的美人配藥圖:「這張就很好,奴婢以為可以拿去如意館了。陛下見了,定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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