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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女帝師二(7)

  風雪早就停了,這幾日陽光正盛,暖洋洋地曬在身上,連斗篷也穿不住了。金沙池上的冰化了大半,碎裂成片,像乳白色的冰涼魂魄,在湖面上漫無目的地搖晃。魂魄中透出淡淡的湖藍色,如一縷求生的慾望,在熾熱的陽光下蒸騰出茫茫宿命的無盡索求。


  走進仁壽殿,只見慎嬪端了空葯碗從寢殿里出來,佳期跟在身後掩上門。佳期見我來了,忙上前行禮:「大人來得不巧,太后剛剛服了葯睡下了。」


  我關切道:「這會兒已快到午時,太后便睡下了,一會兒還能按時用膳么?」


  佳期向殿外看了看天色,一臉愁容:「太后自三位公主頭七之後,便一直病到如今,每日里只是睡,用膳也少,全靠藥罐子撐著。」


  我問道:「太醫開的什麼葯?」


  佳期道:「左不過是驅寒固本的葯。」她嘆了一聲,接過慎嬪手中的雕花紫陶葯碗,躬身道,「奴婢去看看午膳好了沒有。」


  慎嬪攜著我的手走到庭院中,在一株矮松旁坐下。她雙目一紅,欲言又止。


  我問道:「太后一向練武不輟,身體康健得很,怎麼會無端端著了風寒?」


  慎嬪嘆道:「太后的身子,本來等閑也別想病一回。自從那日太后在皇太子的靈堂中折了佩劍,發誓再也不練劍了,便每日結束停當,拿著斷劍在院子里呆站著。太后平日晨練,連棉的也不穿,前些日子又是風又是雪,這樣站上幾日,哪有不病的。」


  我愕然:「太後為何這樣自苦?」


  慎嬪道:「大約是因為皇太子和義陽公主自幼習武,練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因此送了性命,太后因此自責。」我默然。慎嬪接著道:「這兩日皇後來請安,太后也總是避而不見,也許是怕彼此傷心。再者……」她左右看一眼,見周遭無閑人,這才又道:「戰事正緊,太后憂心昇平長公主,惱了兒子,又恨自己當初為何不攔著昇平遠嫁。這幾件事情同時逼上來,便是再好的身子也受不住。」


  我一怔:「惱了陛下?」


  慎嬪嘆道:「我雖被廢黜,但這些年頗得太后憐惜,得以在左右侍奉。太后早年隨太祖共征天下,性情堅毅,顧全大局。自從兒子登基,更是隱忍。但這些年我冷眼瞧著,太后頗有幾分埋怨兒子的意思。睿平郡王的婚事、昌平公降爵這還倒罷了,將昇平遠嫁和親,才是太后最惱恨的事。昇平是太后唯一的親生女兒。」


  如果昇平安然回宮,也就罷了。若有什麼閃失,只怕兩宮失和。以皇帝的剛愎多疑,後宮將永無寧日。


  只聽慎嬪又道:「其實我也恨他。他——」忽然她目光一動,流露極度深刻的憤懣、仇恨與不屑,她張了張口,垂眸隱去那一瞬的失態,轉眼向別處道,「我恨他,但是太后卻對我很好……」


  我心中一動。慎嬪早已承認了父兄的罪與自己的魯莽,多年來一直修身養性。既然如此,那一瞬間極度的憤恨又是從何而來?難道她已察覺到什麼了?


  我試探道:「當年臣女也曾查閱起居,都是臣女的疏忽。」


  慎嬪搖頭苦笑:「我的錯,我自擔著。怨不得別人。」


  我略略放心,微笑道:「娘娘不要多想,如今對娘娘最要緊的,是弘陽郡王。」


  慎嬪深深頷首,再一次道:「為了他,我願意赴湯蹈火。」


  從仁壽殿出來,頭頂的孤日像單薄紙片,垂下的光線飽含昏黃不安的熾熱。金沙池波瀾不驚,湖水的暗涌曾在冰下安靜地聆聽冰面上隨風而動的悅耳笑聲,如今重見天日,卻再等不來昔日歡快的波動。站在湖邊,身後亦是空蕩蕩的。偶有宮人低頭匆匆而過,連行禮都是無聲而潦草的。


  景園真靜。天地間彷彿只剩了我一人。


  綠萼道:「姑娘,咱們回去吧。午膳都備好了。」


  我嗯了一聲:「世故相逢各未閑,百年多在別離間。」[21]

  綠萼不悅道:「什麼百年別離,姑娘就喜歡說這些喪氣話。奴婢們每天變了法子為姑娘進補,也是無用。」


  我忙道:「隨口說一句罷了。回去吧。」


  在玉梨苑用了午膳,稍稍午歇,便去玉華殿向皇后請安。小羅迎出來道:「朱大人來早了,娘娘在寢殿歇息,尚未醒來。」


  往常這個時辰,皇后午歇起來,總是會品茶讀書片刻,然後才去處理政事。我不由問道:「娘娘是身子不爽么?」


  小羅一怔,嘆道:「娘娘是有些不大痛快。不過大人來得正好,大人善解人意,陪娘娘說一會兒話,想來就無妨了。大人請到裡面稍坐。」


  我一面脫下斗篷一面問道:「請太醫看過了么?」


  小羅道:「太醫都在太後跟前。娘娘說小病而已,多歇息就好了。」說著請我坐下,躬身道,「奴婢去沏茶來。」


  雕花長窗緊閉,陽光透過糊窗的明紙透了進來,大半被擋在了窗外,彷彿筆力不濟的渲染。我的水色繡花鞋陷在地毯的長毛中,只露出鞋尖的一大朵白綠色的芙蓉花,在斑駁的窗格子影里,似兩隻華麗孤舟。白瓷熏籠里散發出濃郁的薄荷香氣,聞久了膩在喉頭,心裡如貓抓一般。一杯茶很快便喝完了,皇后還沒有出來。小羅親自來續茶水:「大人再等等。」


  玉華殿中的氣息燥熱又清涼,坐久了,忽而恍惚起來。易芳亭中,他說他一定會娶我。他從來不出去惹是生非,竟然敢打傷吳省德,開罪舞陽君;他從來奉公守法,卻暗殺了喬致;他從來不曾用那樣的口氣說過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如今卻也要說來騙人騙己。


  他有他的抱負,有他的難處,我不會怨責任何人。


  雖然不怨,卻也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忽聽皇后道:「好端端的,嘆什麼?」


  我連忙起身行禮。只見皇后裹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白色短襖,也沒梳髻,只將長發拿絨線綁在頸后。長裙雪白,無一絲紋飾,也沒有懸挂墜裾玉佩等物。皇后在書案前坐定,穆仙連忙為她披上一件氅衣。皇后吩咐道:「口中寡淡,後面還有什麼茶點,都拿上來。」


  穆仙躬身退下,皇後方才向我道:「久等了,坐吧。昨天穆仙做了栗子羹,你也嘗嘗。」


  我欠身謝過。舉目只見皇後面色略黃,眼皮浮腫,又見她左手邊堆得高高的幾匝奏摺,不禁關切道:「娘娘若是覺得疲倦,還是多歇息為好。」


  皇后伸手拿了一封奏章:「罷了,再睡也睡不著了。前兩天景園吵鬧不休,本宮睡得很好。今天靜悄悄的,反而睡不著了。你說奇不奇?」


  前兩日的吵鬧,是因為掖庭屬的人來了景園。皇帝從前線下旨,抓捕監禁宮人,大違皇后本意。然而那是聖旨,皇后也無可奈何,只能躲在玉華殿閉門不聽。皇帝如此行事,明明是在怪責皇后處置遲緩,手段太軟。想來皇后鬱郁不歡,這才病了。


  我又道:「娘娘精神才好些,奏疏還是明日再看吧。」


  皇后道:「明天還有明天的奏章,永遠也看不完。這會兒頭痛得很,也實在不想費眼力,你來得正好,本宮便偷個懶,聽你讀幾封好了。」


  我忙起身拜下:「臣女不敢。」


  皇后道:「無妨。不過是讀,又不是叫你批。」


  我低頭道:「雖然只是讀,但臣女不敢與聞國事。」


  皇后一笑,透出些許戲謔酸楚之意:「從前他們都說後宮不得干政,可是太后曾陪伴先帝擬旨批閱,本宮如今正監國。你是女校,讀幾篇文章,那又如何?只當在讀《大人賦》好了。」


  我仍是不敢抬頭:「臣女不敢。」


  皇后道:「那就先用一碗栗子羹再讀。本宮命他們預備好茶水。起來坐吧。」


  我無奈,只得站起身。恰逢穆仙親自端了一碗栗子羹來,我只得接過。皇后隨手抽了一本奏章拋給我,「先讀這一封吧。」


  奏章落在我的腳邊,噗的一聲陷沒於灰白色的長毛中。我拾起奏摺,展開讀道:「臣伏訖聖躬康寧,昧死再拜。昔貳師[22]率厲數萬,飆卷西域,三千天馬,入玉門關……」


  皇后打斷道:「罷了。這必是請求從西域買馬,改良我朝戰馬的。老生常談了。讀這一封吧。」說著又拋了一本過來。


  我展開看了一眼,身上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半晌不語。皇后道:「怎的不讀?」


  這是一封聯名彈劾封若水的父親封司政的奏章,裡面列數封司政若干不端。其中有貪贓受賄、賣官鬻爵、縱奴殺人、侵吞官地、養馬惜售、占礦鑄幣、交朋結黨、構扇是非等種種惡行。封司政的嫡妻邵氏在內府殘害婢女,埋屍數具。封司政的獨子有一日尋人扶乩占卜,說府中近日會有禍事,一人當死。封公子為了應讖,便殺了一個素來不睦的外人,將屍體藏在府中,以完此劫。皇太子頭七那日,封公子不顧國喪,自煙花之地納妾一人,縱酒好色,行止荒疏。封司政的獨生女兒封若水沽名釣譽、實無真才,在宮中為女巡,教導皇長女義陽公主不力,致使公主和兩位皇妹夭折,更致皇太子發癔症跳樓身亡。如此種種,罄竹難書。最後,這幾位言官請求皇后將封司政免官,鞠讞詳查。


  皇后聽罷,半晌不語,面上亦無喜怒之色。我捧著奏章,大氣也不敢出。薄荷香料的氣息愈發濃郁,攪得殺意如滾水初沸,連珠不絕。良久皇后才道:「穆仙……換檀香上來。」


  穆仙急忙帶了兩個內官上來,將雕花白瓷熏籠抬走,換了一隻青瓷的上來。檀香如水流淌,玉華殿中肅殺之意方慢慢消散。皇后深吸一口氣,「這是誰上的?」


  我答道:「是治納給事中何從明、方仲雄、齊偉榮、吳省德聯名所上。」


  皇后聽到自己外甥的名字,目光一動:「當真是快啊。」


  我不明所以,不敢介面。皇后問道:「你怎麼看?」


  我瞠目不知所對,怔了半晌方道:「臣女不敢談論政事。」頓了一頓,又道,「娘娘要派人詳查么?」


  皇后拂袖,頗有些心灰意懶之意:「罷了,司政是百官之首,若處置不當,恐陛下怪罪。這樣的大事,等陛下親自處置吧。接著讀。」


  我又讀了兩封奏章,說的是武庫爆燃的善後之事和皇帝凱旋的郊迎禮儀。待讀完,日已西斜。皇后將四封奏章一一批複,瞟了一眼案頭,又搖頭嘆道:「這些文臣,寫文章就喜歡胡亂髮揮,引經據典地炫耀文采。讀起來費口舌,看起來更是頭痛。」


  我讀得口乾舌燥,痛喝了兩杯茶。皇后看了我一眼,微笑道:「你若晚上無事,便留下來用晚膳吧。」


  我恭敬道:「謝娘娘賜膳。」


  在玉華殿用過晚膳,又陪皇後去桂園和易芳亭舉哀,方才回到玉梨苑。紫菡笑道:「皇後娘娘留姑娘用晚膳,這可是頭一遭。」


  我不動聲色,默默走進屋子。紫菡低頭走了進來,奉上茶水和熱巾。我低聲道:「這會兒大喪,即使在玉梨苑中,也不可喜形於色。」


  紫菡一凜:「是。奴婢記下了。」


  室內溫暖,熱巾覆在臉上,全身緊繃的毛孔頓時鬆弛下來。周身的骨骼彷彿被一一拆下,放到溫水中濯洗一番,又鬆鬆裝了起來。我甩掉斗篷,一頭歪在榻上,閉目養神。芳馨進來道:「姑娘好好的去玉華殿請安,怎麼這會兒才回來?」說著凝視我道,「姑娘怎麼累成這副模樣?」


  我合目懶懶道:「皇后把我留在那裡為她讀奏章,難道我不讀?只怕以後還有呢。」


  芳馨道:「聽聞娘娘這幾日身子不快,或許懶怠自己費神,叫姑娘讀兩封,也不算什麼。只要姑娘不胡言亂語便好。」


  我微微冷笑道:「讀兩篇奏章,本來不算什麼,可今日這一讀,倒教我明白了許多事。」


  芳馨向紫菡道:「你出去和綠萼一道吃飯吧,姑娘這裡我伺候。」


  紫菡退出,掩了房門。我將釵環拿下,散了頭髮,頭皮也松泛下來:「半年前我在文瀾閣看到起居院的執筆供奉官在謄抄實錄,無意間瞧見女子主政的不祥之兆,我總是以為那是無知迂腐的文臣瞧不起皇后的治國之能而已。如今想想,陛下既能篡改起居注,這實錄的草稿,他若添兩筆也不為奇。」


  芳馨道:「當年篡改起居注,不是為了廢去慎嬪么?」


  我哼了一聲:「那麼姑姑想一想,這一次在實錄中添加莫須有的女主不祥之兆,是為了什麼?」


  芳馨道:「這對娘娘監國不利。」她想了片刻,搖頭道:「奴婢不明白。」


  我撇一撇嘴,譏諷的笑意幾乎延伸到頸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芳馨仍是一臉茫然。我見她完全不懂,便懶怠再說下去了。


  今春征馬不足的事,皇后雖沒有追究,想來對封司政也頗為不滿。何從明、方仲雄、齊偉榮和吳省德不過是六品言官,如何敢輕易彈劾當朝司政,引致官場震動?多半是他們的上官、蘇燕燕的父親蘇司納授意的。別的罪名倒還罷了,連封若水也牽連進去,分明是為了給蘇燕燕減輕罪責。


  蘇司納是皇后提拔上來的,皇后暗中命他搜羅封司政的罪行,再聯名彈劾。皇后的旨意他更不敢不聽。而身為父親更不能不救女兒。但封司政是皇帝的寵臣,於是蘇司納在彈劾封司封的奏章上,署了皇后的外甥吳省德的名字。好教皇帝知道,是皇后授意蘇司納彈劾了封司政。當真是環環相扣。


  她吩咐下去的,他很快就照辦了。所以皇后無不嘲諷地感慨道:「真是快啊。」


  皇后命人彈劾封司政,僅僅是因為今春征馬之故么?不,絕不止如此。奏章中封司政的一項罪名是交朋結黨、構扇是非。這半年來,官場言論無非是主戰還是主和,還有便是後宮不宜干政。


  實錄中的「久陰不雨,柱下陰濕生虺」在內,文官的竊竊私語、嘵嘵眾口在外,這一切是誰在授意?是誰寧願在青史上留下昏君的名聲,也要在實錄中寫進「久陰不雨」?如今公主暴斃、皇子夭折,若將這實錄摔在皇後面前,只說天不庇佑,皇后輕則失寵,重則被廢。


  好一個「皇后是朝夕相對的心腹,是朕最信得過的人」!

  好一個「朝夕相對的心腹」!

  好一個「最信得過的人」!

  我在心中狂笑,眼淚奪眶而出。皇帝下旨處置宮人女官,卻不告訴皇后;皇后暗中命人收集證據,彈劾皇帝屬意的百官之首,引起朝野洶洶如沸的巷談口誅,再將已經踩爛的皮毱一腳踢還給皇帝。皇帝多疑,皇后不甘心被疑,如此而已。帝后之爭,一至於此。


  高貴的皇宮,竟是這等爛污泥淖之地!


  芳馨大驚道:「好端端的,姑娘哭什麼?」


  我擦去淚水:「何曾哭了,我這是在笑。」


  芳馨忙掩了我的口道:「姑娘才剛教導紫菡,國之大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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