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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女帝師二(6)

  皇后道:「那些陳的火器圖紙,自然都復繪收藏了,可是許多正在研習的火器圖紙,還不曾歸檔。幸而當夜沒有一個少匠在火器廠和武庫,不然陛下更要心痛了。」


  我寬慰道:「兩國交戰,此事難免。臣女聽聞整造火器時,常有誤燃火藥的情形發生,驚天動地的一炸,連周圍的民居也化為烏有。這一次沒有驚擾平民,已是萬幸。況且人還在,也就無甚可怕。娘娘當慶幸才是。」


  皇后鬆了一口氣,「不錯。陛下當年將火器廠和武庫建在京郊,便是怕擾民,也怕泄密。」


  我問道:「陛下會回宮么?」


  皇后搖頭道:「難說。本宮正要上書說明皇太子一事,想起也當將三位公主的死因列明。這麼晚召你過來,便是想問問,這件事查得如何了?」


  我如實答道:「景園中有人酷愛垂釣,冬日裡便在冰面上開幾個半尺見方的小洞,偷偷釣魚。平日里那些常滑冰的人知道那些洞在什麼地方,但幾位公主第一次去,不知避開。冰塌了下去,三位公主便也落水了。」


  皇后驟然握緊了拳頭,骨節爆響,森然道:「是誰——給了她們冰刀?!」


  我嘆道:「臣女不知。臣女看見公主們所綁的冰刀都十分合腳,臣女猜想,大約是哪個宮人為了討好公主,專程定做了,帶進景園的。娘娘可細細查問公主身邊的人。」


  皇后道:「知道了。說下去。」


  我站在薰籠之前,只覺熱浪如灼,臉上的皮都要焦了,偏偏背上冷汗如雨:「本來有個頗通水性的內侍在旁,臣女親眼見他跳下去救人。誰知天氣寒冷,他滑冰時又摔傷了腿,一下水便雙腿痙攣,疼痛難忍,水中又冰寒刺骨,險些連自己也淹死在裡面,如此換了幾次氣,便誤了時機。臣女已將一干人等記錄在案,賞罰之事,還請娘娘做主。」


  皇后攥緊了拳頭,一言不發,忽然喚過穆仙道:「傳旨,將朱女校記下的冰釣之人,統統杖斃!」


  穆仙大驚,喚道:「娘娘,這……」說罷向我使個眼色,並不挪動腳步。


  我趕忙向皇后道:「娘娘,此事牽涉甚廣。還是等陛下回京,再行定奪。」


  皇后雖已恨極,但想到錦素等人,終是忍了下來。她重重嘆一口氣,流淚道:「那就送去掖庭獄關起來,告訴掖庭屬,不要動刑。」


  穆仙舒一口氣,感激地看我一眼。皇后拭去淚水,嘆道:「莫非真是天意么?」


  我輕聲道:「臣女查問此案時,也希望能查出元兇。臣女無能,請娘娘降罪。」


  皇后道:「怎能怨你?短短兩日能查得這樣透徹已是不易。」說著仔細打量我的臉,又道,「這幾天你辛苦了,好生歇息兩日,不必去桂園和易芳亭舉哀了。」忽然她身子一晃,我忙扶她斜卧在榻上。


  皇后虛弱地一笑:「身子大不如前了,才這樣兩日,便精神不濟了。」


  我趁機道:「娘娘還是早些歇息吧,臣女告退。」


  皇后合目道:「你再為本宮讀一篇賦吧。還是司馬相如的《大人賦》好了。就在書案上。」


  我只得去取了書來,告罪坐下,展開緩緩讀道:「相如拜為孝文園令,見上好仙,乃遂奏《大人賦》,其辭曰……」


  還未讀到一百字,便聽得皇后呼吸輕淺均勻,顯然已經睡著了。我放下書,正要轉身去叫宮人,忽見她眼皮一動,一行清淚沒入鬢中。殿內溫暖乾燥,淺淺的淚痕很快便幹了。皇后在夢中極哀傷地嘆了一聲,側頭向里。我心中惻然,重新拿起《大人賦》,直到全部讀完,才悄悄離開玉華殿。


  風雪小了許多。綠萼一面走一面問道:「姑娘怎的與皇後娘娘說了那麼久?奴婢等得險些睡著了。」


  我嘆道:「沒什麼。娘娘不過問問案情罷了。」


  綠萼道:「娘娘如今最相信姑娘,連這樣的事情都交給姑娘來查。」


  四周雪光融融,映照著綠萼光潔的肌膚和認真的神氣。我不覺苦笑:「是么?」


  綠萼一怔,沒有再說下去。皇后將三位公主的死因交給我查,不能說不信任我,卻也不是深信。若不然,她怎會命史易珠來做我的書記,和我一道聆聽證詞?

  良久綠萼低聲道:「做皇后可也真夠苦的。奴婢在後面瞧著,姑娘還沒讀完書,娘娘便累得睡著了。」


  我伸出手來,點點雪花在手心融盡,心頭愈加清明。「我曾教你讀過《春秋左傳》,還記得么?」


  綠萼紅了臉道:「奴婢久不隨姑娘讀書,都忘記了。」


  我緩緩道:「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17]這就是君王的命運,無須多說。」


  綠萼凝神思索,良久才道:「好似是有這麼一句。」


  說起皇后的信任,我又想起三位公主溺斃當日,皇后對我的囑咐,不可謂不懇切。皇帝也不知道會不會回朝,無論如何,我都應當好好想想,該怎樣向皇帝陳情、怎樣救下錦素等人的性命。


  我緊了緊斗篷,加快腳步道:「快些走吧,回去再仔細回想。」


  過了幾日,我正和史易珠一道整理和謄抄筆錄,準備送呈皇后。忽聽外面傳來女子的哭聲,本來細細的一縷,陡然轉盛,還有男子的呼喝之聲。我和史易珠相看一眼,俱感奇怪。正要揚聲叫人,卻見帘子一動,芳馨閃了進來:「姑娘,大事不妙。掖庭屬忽然派了許多人來,奉了聖旨正在四處拿人。說是所有服侍過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乳母和宮人都要關進掖庭獄,女官都被趕到霽清軒軟禁起來。」


  我大驚,拋下紙筆便向外奔,芳馨和綠萼拿了斗篷和手爐在後面追之不及。我一口氣奔上汴河橋,胸口疼得厲害,不禁伏在欄杆上大口喘息,果見掖庭屬的侍衛正在驅趕桂園的宮人。一個小宮女抓住一個矮胖官員的衣角,跪下泣道:「求求大人,讓奴婢給嬤嬤磕個頭再去。」


  那官員推開她,示意兩個內監將她架起:「姑娘,這是聖旨。劉氏敢自盡,便是抗旨,你還是別沾染的好。」說著轉過身來:不耐煩地揮揮手。正是李瑞。


  我大步走上前去,喝道:「且慢!」


  見是我,李瑞立刻滿臉堆笑,「朱大人怎的來了?」說著作了一揖。


  我還禮,指著那個小宮女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瑞道:「今晨掖庭屬接到聖旨,命下官等捉拿皇太子和公主身邊的宮人。皇太子的乳母劉氏在小庫房裡懸樑了,這丫頭非要去磕頭。」


  只見這小丫頭只有十三四歲,眉清目秀,還在不停地哭泣。我嘆道:「難得這樣有情義,大人何不開恩,不就是磕個頭么?」


  李瑞一怔,隨即爽快道:「也罷。既然是朱大人求情,便讓她去磕個頭又何妨。」說罷向那兩個內監使個眼色,小丫頭也顧不得向我道謝,一溜煙跑進桂園去了。


  我微笑道:「多謝李大人。」


  李瑞嘿嘿笑道:「下官知道,朱大人是最仁慈不過的。這會兒往桂園來,是想見誰?」


  我笑道:「李大人快人快語。我來是想見於大人的。」


  李瑞道:「天這麼冷,下官也不能教大人白白走一趟。大人請進,不過時間可不能太長。」


  我忙行了一禮,「多謝大人。」


  剛剛踏進桂園,只見皇太子的乳母劉氏的屍身被抬了出來,放在路旁。幾個宮人跪在一旁叩頭不止。李瑞的下屬又從屋裡趕了好些人出來,見人堵住了路,便毫不客氣地往他們身上亂踢。眾人尖叫不止,紛紛抱頭避讓。


  綠萼從後面趕了上來,見此情景,怒道:「這些狗仗人勢的東西!」


  我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一轉眼,只見錦素獨自在門口呆立。我連忙迎上前去喚道:「錦素妹妹。」


  錦素循聲望來,頓時又驚又喜,上前來緊緊握著我的手道:「姐姐。他們竟肯放你進來?我只當再也見不到你了。」說罷流下淚來。


  我捏了捏她的左臂,心疼道:「為什麼總是穿那麼單薄?若蘭和若葵如今就不放你在心上了?由你凍著?」


  錦素搖頭,「她們為我收拾衣裝去了。」


  我實在不忍心再聽眾人的哭叫哀求:「咱們進屋說。」


  屋裡陳設儼然,炭火未息。門外甚是吵鬧,我正要關上門,忽聽錦素嘆道:「又何必關門。關不關門,聖旨都在那裡。」


  我仍是掩上門,放下厚重的布簾,屋子裡頓時安靜許多,甚至連裡間寢殿中若蘭和若葵的腳步聲和啜泣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錦素親自為我斟茶。我問道:「你屋裡的人呢?」


  錦素道:「他們一早就被趕走了,如今只剩了我和若蘭若葵了。」


  我環顧一周,只見書案上,兩支玳瑁狼毫筆蘸飽了墨擱在筆山上。宣紙攤著,以青瓷雕花鎮紙壓住,如蒼白喜悅的生命運亟待填滿。大瓷缸里插著數卷字畫,旁邊掉落著一幅字帖。若不是外間的哭鬧之聲,一切都那麼靜謐美好。顯然李瑞知道錦素是女官,並沒有為難。


  我心中一寬,拾起地上的字帖:「軟禁霽清軒,至少衣食無憂,比掖庭獄好得多了。陛下一日沒有回宮,這事便一天不能定論,還請妹妹寬心。」


  錦素澹然道:「無所謂寬不寬心。我要做的事情已做完,便是明日赴死,也毫無怨言。姐姐不要為我擔憂。」


  錦素一向單純柔弱,我視她如玉樞一般。見她臨死不畏,我雖不明所以,但總是為她高興的。只聽她接著道:「姐姐可知,這一生中最令我欣慰的是什麼?」


  「什麼?」


  錦素微笑道:「與姐姐的情義能善始善終,是我一生中最欣慰的事。」


  善始善終,我當得起么?忙寬慰道:「咱們的情義還長,遠未到終。」


  錦素道:「姐妹分別在即,我沒什麼留給姐姐的,唯有寫一幅字贈予姐姐。」說罷走到書案前,舉手一揮而就,是間架均勻、筆致渾圓的顏體。


  錦素微笑道:「姐姐是女中君子,一生躬行仁道,姐姐又喜愛顏體,這一句『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18]贈予姐姐。任重而道遠,望姐姐多多珍重。」


  我鼻子一酸,垂淚不已。錦素輕輕在我耳邊道:「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姐姐。我不喜歡貴妃的賜婚,是因為我己心有所屬。」


  我木然道:「是誰?」


  錦素雙頰酡紅,垂首低低道:「是昌平公。」


  我一怔,「你不是說他舉止輕浮,狂浪不端么?」


  錦素搖頭道:「他為國征戰,卻無端降爵,所以疏狂些。這也沒什麼。」


  我勉強笑道:「你是幾時喜歡他的?」


  錦素閉目凝思片刻,抿嘴笑道:「那一年過年,他往遇喬宮來,尋周貴妃比劍……」她搖搖頭,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19]

  室中瀰漫著難言的傷感與甜蜜,我極力呼吸,每一下都痛徹心扉。


  忽聽門外李瑞的聲音道:「朱大人,於大人該去霽清軒了。」


  不待我說話,錦素揚聲道:「請大人稍待,這就出來。」說罷緊緊握著我的手道,「今生恐無相見之期,唯願姐姐與世子殿下能夠『縷縷結青絲,雙雙到白首』[20]。」說罷毅然轉身,打開大門緩步而出。


  【第五節 至親至疏】


  門外的世界無限寬廣,僅憑一點相思亦足以禦寒。不似我,離了這一隅燠熱造作的暖意,便無以為生。我追到桂園門口,卻不忍相送。若葵為錦素披上斗篷,若蘭背著兩個大包袱跟在後面。主僕三人由兩名掖庭屬侍衛押送,遠遠去了。李瑞嘆道:「這等有去無回的事情,大人不送也好。」


  錦素慢慢走上汴河橋,終於忍不住轉身回望。我獃獃揮手,她亦頷首微笑,隨即過了橋,隱沒在一群哭喊的宮人之中。


  良久,我拭了淚,長嘆一聲。李瑞道:「大人面色很不好,請早些回去歇息。」


  我點點頭道:「謝李大人關心。玉機還有事相煩,不知大人可否行個方便?」


  李瑞笑道:「下官能有今日,是託大人的福。但凡是下官能辦得到的,定當儘力。」


  我心中感激,道:「請大人好生照看於大人,別讓她短了什麼。若有不夠的,只管來永和宮取。」


  李瑞笑道:「這個大人不必擔心。陛下有旨,女官們軟禁在霽清軒,吃用都有內阜院,保管不會凍著餓著。大人也不用特別添什麼,在那樣的地方軟禁,即便有好東西,也沒處使。」


  我點點頭:「如此我便放心了。」又問道,「掖庭屬是幾時接到聖旨的?是皇後派人下旨的么?」


  李瑞道:「今晨下官剛到掖庭屬,便有中使自前線傳旨,命鄭大人即刻往景園來。下官入園的時候,眾人驚惶無措,也許皇后還不知道此事。」


  眼前一暗,不覺扶著綠萼的手退了一步。李瑞伸手欲扶:「大人小心。」


  眼前漸漸自一片昏蒙轉白,凌厲的雪光如無數鋒利的鋼針扎在心頭。皇帝下旨處置女官和宮人,卻不讓皇後知曉,這明明是已經不信任她了。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都是意外。且平陽公主是皇后所生,皇后喪女,亦飽嘗錐心之痛。究竟是哪一點,讓皇帝對皇后也起了疑心?他明明說過,她是他的心腹,遠勝肱骨爪牙的唯一可委以重任的心腹。


  只一瞬,我站穩身子,在心中對自己道,如此涼薄反覆之人,萬萬不能嫁!


  李瑞見我神情恍惚,忽又驚疑不定,忙關切道:「大人還是先回去吧。大人所託之事,下官一定會辦妥的。」


  我轉頭對綠萼道:「永和宮還有一對金鳳,你讓小錢抽空送到李大人府上。」


  李瑞忙推辭道:「下官受大人深恩,已是難報。怎還能要大人的物事。」


  我微笑道:「一對金鳳,權當玉機拜上尊夫人。且這是從宮外拿進來的,宮中沒有記檔,大人安心便是。於大人我便交託給大人了,還請大人多多留心。」說罷深深行了一禮。


  李瑞紅了臉,忙還禮道:「如此,下官恭敬不如從命。」


  自從皇太子高顯和三位公主枉死,宮人都趕去了掖庭獄,女官軟禁在霽清軒,整個景園都安靜了下來。本來要趕回京去過新年,因太后一病不起,也耽擱下來。皇后忙於政事,高曜要讀書,日常侍疾的便只有慎嬪。


  聽聞太后病了,我忙去仁壽殿請安。太后素來喜愛靜修,平時甚少見人。想來這一次病了,就更不會見我了。我也只是去虛應個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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