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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女帝師一(39)

  我點點頭。高曜笑道:「那孤今日見了母親,便這樣對她說。」


  高曜走後,我飲了葯,便蜷在榻上看書。才看了幾頁,便覺頭昏眼澀,遂放下書道:「不知殿下這會兒在看什麼戲。我這樣最愛看戲的人,偏偏病了,真不甘心。」


  芳馨正坐在一旁低頭縫著一件冬衣,聞言抬頭一笑:「姑娘確實病得不是時候,如今嗓子倒了,連給二殿下說故事也不能了。」


  我伏在枕上。細密的絲線爽滑清涼,我撫著枕上的月下橫梅,自嘲道:「若每日里不給殿下說個故事,我當真是放心不下。」


  芳馨失笑:「難道只有姑娘說的故事才是好的?娘娘說的就不好了?」


  我輕哼一聲:「是好故事,只是這樣頹唐失意的好故事,不當說給殿下聽。」


  芳馨笑道:「奴婢時常聽姑娘說些王侯將相耍心眼子的故事給殿下聽,難道這些就不頹唐失意,就不無趣了?」


  我爭辯道:「我說的這些,都是君子權斗,智謀紛爭,考校一個人腦筋的,全無一絲頹唐失意。想想二殿下是皇子,將來爭權奪利鬥氣耍心眼子一樣也少不了,早些聽聽古人舊事,也少吃些虧。姑姑也聽了不少,難道連這也不明白?」


  芳馨笑道:「奴婢明白。只是瞧姑娘沒精神,故意使姑娘多說兩句話罷了。」


  我又躺下合目養神,一面問道:「昨天我睡了一天,宮裡可有什麼事么?」


  芳馨將繡花針在頭上擦了兩下,笑道:「自太后以下,各宮的娘娘公主都遣人來探病了,見姑娘睡著,只讓奴婢轉情。都賞了些東西,多是補品和吃食,奴婢早已收好,姑娘放心。」


  隱約有絲竹弦歌傳來,我將東窗支開一條縫,伏在窗口凝神傾聽。芳馨見了忙丟下衣裳,關了窗道:「姑娘的病還沒有好,怎能吹風?」待聽到樂聲,便抿嘴笑道,「姑娘不若想些愛吃的,吩咐奴婢去做。」


  我只得回身坐好:「只怕今天也不能教丫頭們念書了。」


  芳馨笑道:「姑娘教的功課越來越難,跟著姑娘念書的丫頭也越來越少了。如今就剩了紅芯和綠萼,還有啟祥殿的芸兒。前兩日綠萼還向奴婢抱怨,近日姑娘教她念的那些子曰詩云的,她是越來越不耐煩,恐怕姑娘不高興,方才強撐著。」


  我笑道:「又何必撐著。學問之道,本就是一條窄路,走得越遠,就越陡峭。就好比人人都在修鍊,成仙得道的,少之又少。她們願意學,我便儘力教授。若不願意,那也無妨。」


  芳馨道:「姑娘既這樣想,奴婢就放心了。先前還擔心姑娘心裡不自在。」


  我心中一動:「先前長公主來靈修殿,說到我教丫頭們讀書的事情。可是我記得,我從未向長公主提過此事,長公主也從未問過。便是寫家書,也不過是請安問好,甚少說起宮中的瑣事。長公主究竟是從何處得知我教你們讀書的?」


  芳馨停下針線,怔了半晌:「也許是聽宮人們說的。」


  我沉吟道:「長公主好容易進宮一次,怎麼會耐煩聽宮人們泛泛交談,若不特意問起,多半不會知道這樣細微的瑣事。姑姑,我且問你,長公主若要打聽我宮裡的事情,最好是問誰?」


  芳馨道:「自然是問姑娘身邊的人,姑娘身邊的丫頭裡……莫非是紅芯?」


  我嘆道:「我的丫頭裡,唯有紅芯是出身長公主府的。」


  芳馨道:「長公主必竟是舊主,紅芯失分寸了。要不要奴婢提一提?」


  舊主?熙平何嘗不是我的舊主?我尚且要受制於她,何況紅芯?「不必了,舊主也是主。隨她去吧。」


  芳馨笑道:「姑娘既有防備,那也不算什麼。」


  窗外又傳來一陣高亢的曲調,斷斷續續的,也聽不出在唱什麼。冰涼的窗紙不知何時有了些許暖意。我無聲嘆了口氣。這病,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正自無聊,忽聽窗外一個少女的聲音道:「這裡怎麼這樣靜?莫不是姐姐帶錯了路?」是謝採薇。


  另一個少女道:「不會錯的。我來過。」卻是啟春。


  我忙坐起身,命芳馨出去迎接客人。病中沒有梳妝,只是隨意將長發綁在腦後。身上是母親今春縫製的繡花錦襖,已有些不大合身。我抱著手爐,拿起菱花鏡略略理了理頭髮,還未來得及拭去額頭的汗意,便見啟春帶著謝採薇和一個陌生的少女走了進來。我正欲下榻迎接,啟春一個箭步上來按住了我:「不必下來。」


  我欠身道:「那便請姐姐恕我禮數不周了。」


  啟春道:「你我之間,何必來這套虛文?」


  採薇笑道:「病人就當好好養病,行禮又還禮,費煞精神。」


  我笑道:「啟春姐姐的身手雖敏捷,卻還及不上採薇妹妹的一張嘴。」眾人都笑了起來。芳馨接過眾人的氅衣和斗篷,一面笑問:「幾位姑娘今日倒齊,可惜宮裡沒人,茶水也不齊全。只有我們大人常用的奶茶還有一些,不知可合幾位姑娘的口味么?」


  採薇道:「怎敢勞姑姑的駕?我們在席上喝了茶用了點心來的,這會兒不必上茶了。」


  我忙道:「將奶茶都盛上來吧,還有點心么?」


  芳馨想了想道:「昨日太后賞下了山楂糕,說是給姑娘提胃口的,這會兒快要午膳了,用一兩件倒好。另外還有一碟椰香餅和一碟奶卷。」


  我點頭道:「那就配著都拿些來吧。」


  啟春笑道:「隨便用些便好。病中還這樣愛操心,巴巴地將太后的恩典拿給咱們瞧,可見在這宮中你是最招人疼的了。」


  我笑道:「啟姐姐又笑我。」說罷看一眼採薇身後的少女。只見她亦在豆蔻之年,上著淺玫色錦襖,下著牙色長裙,淡雅如晨霧中隱約可見的紅梅。她上前斂衽行禮:「蘇燕燕拜見朱大人,大人萬福。」


  我忙還禮:「蘇姑娘請起。」


  啟春扶起蘇燕燕,笑道:「蘇妹妹何必這樣拘謹,你瞧我們可行禮了?」


  蘇燕燕道:「頭一回進宮,妹妹不敢無禮。」


  當下眾人依序坐下。啟春仍是一身白色窄袖錦衣,腳踏羊皮小靴。額間勒著一條藍白色銀絲抹額,一如初見時的華貴與幹練。久病無趣,恰遇故人來訪,心中甚是喜悅。「從四月到現在,也有七八月沒見了,今天怎麼倒有空來瞧我?」


  啟春道:「這七八月並不是不肯來瞧妹妹,只是四處多事,我也很少跟著母親進宮請安,更不便在宮中走動,還望妹妹見諒。」


  我知道她指的是裘後退位一事,遂會意道:「自是謹慎為上。」


  啟春道:「這幾天華陽公主滿月,母親方帶我入宮。聽聞妹妹病了,自是要來探望。」


  採薇道:「玉機姐姐可好些了?」


  我笑道:「昨日病得厲害些,今天好多了。採薇妹妹若是昨日來,恐怕我還不能起身呢。」


  採薇道:「竟然病得這樣厲害?究竟是如何病的?」


  我慚愧道:「前一日貪看夜戲,因此著了風寒。」


  啟春道:「這樣容易便病了,可見你身子太弱。不若隨我習劍,也可強身健體。」


  我笑道:「啟姐姐也不常進宮,我怎麼跟著姐姐習劍?」


  啟春笑道:「我是不能教你,可是宮裡有現成的好老師,你只管求她去。」我知道她說的是周貴妃,便只一笑。啟春又道:「劍為百兵君子,使劍的自也是光明磊落,你若想習劍,只管和周貴妃說,娘娘雖然不見得會收你為入室弟子,但隨意教授你兩招,已是受用不盡了。」


  採薇附和道:「就是。玉機姐姐你不知道,啟姐姐一直想做貴妃娘娘的弟子,奈何貴妃偏偏看中了邢姑娘。姐姐能與娘娘朝夕相對,啟姐姐羨慕極了。」


  啟春雙頰微紅,輕斥道:「不可胡說!」


  我笑道:「既如此,當初進宮做女巡,豈不正好?」


  啟春微微一笑:「我縱一百個願意,奈何讀書太少,斷不入貴妃娘娘的法眼。」嘉秬和紅葉死後,她的開解猶在耳邊。我淡然一笑,轉頭欣賞隔架上一瓶新擺的白梅。


  芳馨進來擺下茶果,啟春與採薇都只是欠身致謝,唯有蘇燕燕站了起來。芳馨笑道:「折煞奴婢了。姑娘是貴客,還請安坐。」


  我捧著熱騰騰的奶茶,笑問蘇燕燕:「蘇姑娘的閨名是『燕燕于飛,差池其羽』的『燕燕』二字?」[64]

  蘇燕燕微笑道:「正是。」


  我笑道:「令尊大人真乃雅士,敢問現居何職?」


  蘇燕燕道:「家父乃侍御史,諱令。」


  我肅然起敬:「我在家中時,便聽聞御史台中有位直言諫上,幾度謫貶又復官的蘇御史,便是令尊大人么?」


  蘇燕燕道:「家父數年之內,確曾兩度遭貶失官,幾個月前才剛剛入台。」


  我笑道:「蘇姑娘名門之後,家學淵源,失敬。」


  蘇燕燕道:「在下初次進宮,本是恭賀華陽公主滿月之喜,想不到竟有緣拜見大人,實乃畢生幸事。」


  啟春笑道:「什麼幸事!只要進宮,就能見到朱大人。若朱大人沒生病,這會兒定是一道看戲呢。」


  蘇燕燕微笑道:「同是相見,在延秀宮那等鑼鼓喧天的地方,見是見了,卻不得交談,怎及在靈修殿中,安安靜靜地坐著?能聆聽大人教導,是燕燕之幸。」


  我忙道:「說什麼教導不教導?大家只以姐妹相稱,如此親熱些。」


  蘇燕燕低頭道:「在下不敢。」


  採薇哼了一聲道:「蘇姐姐真不爽氣!什麼在下,什麼大人,別將老夫子的那一套搬到咱們這兒來。」


  我忙道:「我是開寶五年三月初六生人,不知蘇姑娘生辰幾何?」


  蘇燕燕恭敬道:「在下亦是開寶五年生人,恰巧是三月十六的,比大人晚生了十日。請恕在下高攀,喚大人一聲姐姐。」說罷起身行了一禮。


  我欠身還禮:「蘇妹妹快請起,自在說話便好。」


  忽然採薇一拍手道:「說起生辰,我想起來了,再過六七日便是啟春姐姐的生辰。過了這個生辰,啟姐姐就是大人了。待我想想,送些什麼好呢?」


  啟春擺手道:「罷了罷了,我不敢勞謝姑娘大駕為我備禮。這生日不過也罷。每年生辰,爹爹和娘親便忙著準備入宮朝賀等事宜,爹爹還要去勞軍。說是過生日,不過自己一個人,一碗壽麵。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採薇道:「今年怎同往年,啟姐姐滿十三周歲以後,便是大人了,自此官媒便可上門相看了。這樣重要的生辰,怎可草率?」


  啟春紅了臉,伸手握住採薇的嘴:「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這樣不知羞的話也說!」


  我笑道:「啟姐姐何必攔著,我瞧她說得不錯。我也得想想該送什麼好。這宮裡好東西雖多,說到底一樣也不是我的,唯有一字一畫,可聊表心意。待我病癒,便為姐姐繪一幅策馬的肖像,可好?」


  啟春笑道:「早便聽聞玉機妹妹的仕女圖畫得好,妹妹肯為我繪像,我求之不得。」


  蘇燕燕嚮往道:「身為女子,年華易逝,留一幅摯友所繪的寫真,自是勝過千金。小妹不才,願親手整治一桌筵宴,請姐姐享用。姐姐自是不能在正月初一那日前來我家中,那麼遲幾日或早幾日來都可,小妹掃榻以待。」


  採薇忙道:「蘇姐姐廚藝了得,啟姐姐可要帶我一道去。只是苦了玉機姐姐,守在宮裡不能出去。」


  啟春道:「何以一定不能出宮?玉機妹妹只是女官,又不是妃嬪,新年可以回家團聚。妹妹何時出宮,記得派人告訴我一聲,我好安排日子大家一道去蘇府。」


  採薇笑道:「玉機姐姐能出宮自是最好。啟姐姐喜歡什麼?到那一日我帶去蘇府。」


  啟春想了想道:「前幾日我新得了一柄小劍,甚是喜愛。採薇妹妹還幫我做個劍套子好了。」


  採薇笑道:「啟姐姐每年都得那麼多劍,論劍套子,我也做了不少了。好容易過個生日,便只要這個?」


  啟春道:「這個就很好了。雖是劍套子,我要的花樣卻是不同。往年都是綉些吉祥如意的花色,女兒氣重,今年便綉個鯤鵬吧。」


  採薇蹙眉道:「啟姐姐好生刁鑽。鯤鵬是書中的神物,我怎知它長成什麼樣子?」


  啟春笑道:「若不難,怎敢勞煩謝姑娘呢?」


  我忙道:「不怕,採薇妹妹可進宮來,我與你一道參詳花樣子。」


  採薇眉心一松:「玉機姐姐善畫,如此才好。」


  啟春笑道:「我等一來探病,二來恭喜玉機妹妹高升。如此不著邊際地閑話,竟然將正事給忘記了。我的生辰算什麼,不若趁玉機能出宮的工夫,也好好樂一日,如何?」


  蘇燕燕和採薇齊聲稱是。我笑道:「姐姐盛情,妹妹心領。出宮日少,妹妹想留在家中陪伴雙親。」


  啟春道:「這也有理。反正玉機妹妹陞官的日子還有,不急在一時。是了,我聽說宮裡還要再選兩位女官補缺?」


  我點頭道:「不錯。這是太后親口交待的。」


  啟春問道:「不知這次是哪位娘娘督辦?」


  我想了想道:「大約還是陸貴妃吧。」


  啟春默然。採薇扁起嘴嬌聲道:「啟姐姐真是的,好好的又提這個事情做什麼?真是讓人不痛快。」說著將帕子絞作一團。


  我笑道:「採薇妹妹怎麼了?」


  採薇為難道:「玉機姐姐是知道的,我書讀得少,本就不能也不願入宮做女官。今年春天我落選之後,祖母十分不悅。聽聞宮中還要再選女官,這些日子以來,祖母總逼我念書。我說我不願入宮,祖母和母親都不理會。」頓了一頓,又道,「聽聞封司政的夫人也常來宮裡,想必封若水是必會入選的了。我便是讀一百年,也及不上封姑娘。」


  我好奇道:「封姑娘今天也進宮了么?」


  採薇道:「進宮了。只是我們和她無甚交往,因此不曾邀她一道來靈修殿。」


  啟春忽然插口道:「今天進宮的官小姐,除了我們三個,便只有那位封姑娘了。」


  封若水與我並非全無交情,畢竟她在我入選的第二日便來與我攀談,送了一套上好的青金石墜裾。正是因為她,我才第一次正視宮中的嫡庶儲位之爭。不想我病了,連素不相識的蘇燕燕都來探望,她卻流連於戲,真真有趣。


  午膳時分,啟春等起身告辭。晚膳后,正喝葯,只見厚重的桃紅簇花帘子一動,一抹茜色身影閃了進來,一面抖著身上的雪,一面搓著手道:「外面又下雪了……姐姐可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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