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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女帝師一(16)

  小錢起身道:「奴婢只在大人搬入長寧宮的那一日給大人磕了頭,以後總不能在大人面前侍奉,也不得大人差遣,今天好容易見了,自然要多叩幾個頭。」


  我與紅葉相視一笑,「長公主府有回信么?」


  小錢道:「長公主殿下親自見了奴婢,看了大人的信,只讓奴婢傳一句口信,說是四月十五要入宮給太后請安,到時可與大人相見。」


  我又問:「我母親可有回信?」


  小錢道:「老大人和老夫人今天都在田莊上,到了晚間才能回來,奴婢並不曾見到他們。奴婢只將大人的家書交給了長公主。」


  我甚是失望:「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小錢卻不退下,只微笑道:「奴婢雖沒見老大人,但奴婢聽說大人還有一位姐姐在長公主府,因此央求一位管家讓奴婢見上一面。託大人的福,倒見到了朱大姑娘,總算沒有白走一趟。」


  我又驚又喜,恰逢綠萼端了茶上來,被我左手一揮,哐啷一聲打翻在地。茶杯打得粉碎,水濺了我一身。我也顧不得,起身道:「真的么?玉樞好么?」


  紅葉和綠萼忙擦裙子,又收拾地上的碎瓷。小錢道:「奴婢一見了朱大姑娘,還當是大人回了長公主府呢。」頓了一頓,又道,「朱大姑娘那會兒正在書房與亭主念書,也不得與奴婢多說,倒哭了好一會兒。也沒別的話,就是囑咐大人要多多保重。」


  玉樞向來是個柔弱無主的人,昔日姐妹相處時,碰到疑難的事情,總是我拿主意的時候多。如今我不在了,她一個人要怎樣才能應付長公主的威嚴和柔桑亭主的嬌蠻?我嘆道:「難為你了。紅葉,書架上的小匣子里拿幾個銀錁子賞給小錢。」


  小錢忙道:「為大人辦差是奴婢應分的事,不敢領大人的賞。」


  綠萼笑道:「姑娘賞你的,你便接著吧。」說罷將銀錁子塞在小錢手中。


  小錢忙磕頭道謝。我又問他:「你是單服侍我的,還是這長寧宮裡的?」


  小錢道:「奴婢是內阜院撥過來單服侍大人的,和我一樣的還有三個呢。皆因大人太省事,我們幾個都閑著呢。」


  我笑道:「我省事,讓你們樂得逍遙,那還不好?」


  小錢道:「奴婢白白領著薪俸,卻不出力,連給大人每日請安也不能,心裡著實不安。」


  我聽他說話乖覺,便道:「既這樣,你替我管著他們三個。得閑了也和紅葉她們一道,到我這裡來學幾個字,念幾句書,你可願意?」


  小錢忙又跪下,磕頭道:「奴婢怎會不願意?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我笑道:「快起來。動不動就跪!」


  綠萼在旁湊趣道:「姑娘心疼你的頸子。奴婢數了一下,就他進來這一會兒工夫,磕了九個頭了。若是再待一會兒,頸子都要斷了!」


  眾人一笑。小錢紅了臉道:「大人對奴婢們這樣好,奴婢無以為報,只有多磕幾個頭了。」


  忽聽窗外驟然一陣笑聲,我問道:「外面怎麼了?」


  綠萼笑道:「是丫頭們在踢毽子。姑娘可要去看看?」


  我一聽便來了興緻。過去我與玉樞常在院中踢毽子,玉樞踢得高,接得准,還能翻出各種花樣,我遠遠不及。走到門口,只見廊下幾個小姑娘圍成一圈,將一個五彩羽毽踢來踢去。忽見毽子遠遠射了出去,落在丁香樹下。我一時興起,忙去院中撿,卻見高曜捧著一隻小皮鞠跑到我面前,仰頭道:「玉機姐姐,我們踢鞠吧。」


  王氏忙上來道:「殿下,朱大人只會踢毽子,不會踢鞠。嬤嬤另找兩人來陪著您踢可好?」


  一語提醒了我,忙回身向小錢使了個眼色。小錢會意,上前行了個禮道:「殿下,奴婢會踢鞠。」


  高曜歡喜道:「那你來踢。」說罷將皮毱踢給了小錢。


  我命綠萼將另外三個小內監也喚了來。如此高曜更喜,任憑王氏怎麼喊也不理。直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到晚膳時分才作罷。


  晚膳后,眾人照例進來習字。不多時,芸兒也來了,規規矩矩問過安,方道:「才剛奴婢從啟祥殿出來,殿下剛剛用過晚膳,問奴婢去哪。奴婢只得說來大人這裡寫字。殿下便說,他一個人寫字很無趣,要來和姐姐們一道寫。誰知道王嬤嬤攔在頭裡,不讓殿下來。」


  我笑道:「殿下若真想來,我去接他好了。」起身向眾人道,「你們好好寫字,我去去就來。」


  進了啟祥殿的書房,只見乳母李氏帶著幾個小丫頭鋪紙研墨、潤筆奉茶。紫銅鏤雕桂枝香爐中,散出丁香的氣息。我不覺贊道:「好香。」


  李氏笑道:「大人來了。」說罷忙上前迎接。


  我笑道:「嬤嬤忙吧,我不過是來看看殿下在做什麼。」


  李氏道:「殿下正要寫字。」


  只見白紙上用紅線畫好了米字格,墨汁已漆黑濃稠,筆也潤濕了架在筆山上。「嬤嬤待殿下很細心。」


  李氏笑道:「奴婢為殿下預備好了,殿下好多寫幾個字,奴婢們也托福好向皇後娘娘交代。」


  我微笑道:「殿下年紀還小,功課也有限。便是少寫幾個字又怎樣呢?嬤嬤也太過小心了。」


  李氏道:「大人有所不知。殿下才上學不久,一時未能適應。有一日偷懶,夫子交代的功課一個字也沒有寫。第二天不但夫子罰了殿下,皇后還裁了奴婢三個月的例銀,到如今都還沒有罰過來。因為昨天殿下洗澡的事情,又罰了半年。再這樣罰下去,可怎麼得了?」


  身為奴婢,不但動輒得咎,還要代主認罰。況且宮人用度有限,時常要靠月例貼補,這九個月罰下來,只怕要將昔日的積蓄賠盡了。「嬤嬤的銀子若不夠使,盡可到靈修殿里來取,我這裡有。」


  李氏嘆息道:「大人固是好心,只怕今後還有這樣的禍事,可怎麼好?只怕到時候還要連累大人。」


  我不由好奇:「那一次殿下偷懶不寫功課,難道嬤嬤也不勸么?」


  李氏頓足道:「奴婢倒是勸著,擱不住那個哄著,一拖再拖,硯台里的墨都幹了,殿下也沒有寫一個字。又想著偶爾不寫也沒什麼,誰知就讓夫子罰了。」


  我又問:「王嬤嬤也被罰俸了么?」


  李氏道:「她只管照料殿下的起居。那讀書寫字什麼的,論理是奴婢照管著,因此皇后沒有罰她。」


  皇后如此不公,怨不得王氏連陸貴妃也不放在眼中。我寬慰道:「今後殿下讀書之事,都交予我。皇后要罰也是罰我,嬤嬤再不用擔心。」不待她說話,我又問道,「殿下這會兒在做什麼?」


  李氏道:「王嬤嬤帶著殿下,在後院里看魚。」


  我點頭道:「我去看看殿下。」


  從啟祥殿出來,順著游廊向東走,出了東北角門,便到了長寧宮的後院。花圃中植滿了茉莉,晚風中飄蕩著醉人心脾的清香。旁邊的青瓷大缸子里,養著十幾尾紅色龍睛魚,王氏抱著高曜看魚,一面說笑,一面指指點點。


  我走上前去,向高曜請安。王氏放下高曜道:「朱大人來了,殿下該回去寫字了。」


  我笑道:「我那裡的幾個丫頭都在寫字,殿下可要過去與她們一道?」


  高曜雙目一亮:「孤要去。」


  王氏瞪我一眼,蹲下身子向高曜道:「殿下是萬金之軀,何等尊貴,怎能過去與那些小丫頭一道寫字?」


  高曜頓時翹起了小嘴,不停說道:「孤要去,孤要去……」


  我笑道:「嬤嬤,與其孤零零的,倒不如與大家一道。有了興緻,也能多寫幾個。嬤嬤若不放心,只管跟去服侍。看見不好了,再帶回來也是一樣的。」又向高曜道,「靈修殿里筆墨都預備好了,單等殿下過去呢。」說罷將手伸給高曜。


  高曜歡歡喜喜地拉住我的手:「玉機姐姐,我們走吧。」


  王氏面色鐵青,卻始終不敢上前來拉扯高曜。李氏見我帶著高曜往靈修殿走,忙捧了文房四寶要跟了來。我只拿了一支筆,說道:「嬤嬤不必忙,我那裡一應都是齊全的。嬤嬤只帶幾個人過去服侍就是了。」李氏忙回去放下東西,帶了幾個小丫頭跟了出來。我將日常用的大書桌讓給高曜,他卻要去南廂與綠萼她們坐在一起。我便讓他與芸兒相對坐在榻上圍著小紅木幾寫字,其他人伏在圓桌上寫。


  高曜興緻頗高,一口氣寫了三五十字。我看這一對小兒情狀,不由想起了我和玉樞。日常在家中,也是這般靜靜相對。她習字念書總是走神,卻從來不擾我。有時洗筆,有時研墨,有時塗鴉,有時品畫,有時乾脆丟了書本,轉而刺繡。童年的時光原來是這樣平靜安寧,如今想來,我和她恐怕再沒有這樣寧靜相對的時刻了。


  不多時,高曜已寫完了夫子交代的功課。大家聚頭品評書法,都說高曜寫得最好。高曜十分得意,拋下筆道:「玉機姐姐,孤要聽故事。」


  丫頭們聽說我要說故事,忙不迭搬了綉墩湊了上來。


  忽聽錦素的聲音說道:「這裡好熱鬧,我來對了。」


  我忙站起身來,只見錦素帶著高顯緩步而入。眾人忙起身向高顯請安。芸兒跳下榻來,請高顯與高曜並肩坐了。兩個小兄弟相見,分外歡喜。高顯不肯安分坐著,從榻上爬了過去,坐在高曜身後。紅葉帶人收拾了筆墨出去,又將綉墩擺回原位。


  眾人坐定。錦素笑道:「今天二殿下沒有去上學,大殿下問了我好幾次。聽說二殿下病了,說什麼都要來看看。果然是親兄弟,一日不見都不行。」說罷又問高曜,「二殿下好了么?」


  高曜才剛被拘著安安靜靜寫了好一會兒字,此刻見小哥哥來了,興奮得在榻上亂扭,松花色家常綢衫被他壓在身下,扭出團團褶皺:「孤好了,晚膳前還踢鞠呢。」


  高顯大叫:「你踢鞠怎麼不叫我!」


  錦素扶住高顯的肩膀,笑斥道:「什麼你啊我的,要叫二弟,要叫孤。」


  高顯叫道:「二弟踢鞠也不叫孤!」高曜一聽,頓時大喊一聲:「我忘記了!」於是兩兄弟你一言我一語,越來越大聲,直吵得人頭痛。


  我與錦素相看一眼,忙止住高曜道:「大皇兄來看殿下,殿下當以禮相待才是,怎的吵嚷起來?」


  錦素拉著高顯的小手道:「殿下來探病,當安安靜靜的,這樣吵嚷,擾了二殿下靜養。還不好好坐著,斯斯文文說一會兒話。朱大人正要講故事呢。」


  兩人聽說要聽故事,頓時安靜下來,眼巴巴地看著我。恰巧綠萼奉茶上來,錦素便道:「綠萼姐姐何必忙,還是大家坐在一起聽故事才有趣。若因為殿下來了,就都散了,還有什麼意思呢?」


  高顯忙道:「孤喜歡大家一起聽故事。」


  高曜叫道:「孤也喜歡!」說罷兩個孩子相對大笑。


  【第十二節 作法自斃】


  綠萼只看著我,眼中滿是企盼的神色。我笑道:「既然二位殿下和於大人都這麼說,你便將她們都叫進來吧。」


  綠萼笑著答應,出去又將紅葉等五個丫頭叫了回來,又有乳母李氏帶來的兩個丫頭和芸兒坐在一邊。


  我見高顯在旁,便不想說歷史故事,隨口亂謅道:「百獸之王老虎年老,痛風不止,日子十分難熬,便著人尋找良藥來醫治衰老。百獸不敢忤逆虎王,紛紛找了各樣大夫來為虎王瞧病。只有小兔兒躲避在家不肯上朝。狐狸趁機在大王病榻前離間討好,羅織罪名誣陷小兔兒。大王當即下令用火熏兔兒窩。」


  高曜與高顯齊聲道:「狐狸一向狡猾!小兔很可憐。」


  我微笑道:「二位殿下別急,且聽我說完。兔兒被熏出洞,立刻被押解到虎王面前,他早知是狐狸作怪,便向虎王道:『陛下,臣之所以來遲,是因為臣去廟中為陛下的康健頻頻祝禱。臣在途中遇見了高明的醫者,將陛下的病情一一告知。得知陛下只是血氣不足,陽氣虧損,因而體熱消退。神醫說您只要將一件活剝的狐皮襖披在身上便可。一定要熱乎乎血氣尚未消散的狐皮才好。此秘方專制虛弱衰老,可謂百試百靈的妙法。陛下大可一試。』說罷恭敬退在一旁。虎王一抬眼,便看見了窺伺在洞外的狐狸,頓時大怒,於是吃了狐狸的血肉,將活剝下來的狐皮緊緊裹在身上。」[32]

  只見高曜和高顯頓時鬆了一口氣。高顯道:「兔兒很聰明,狐狸作法自斃!」


  我聽他說出「作法自斃」四個字,不禁有些訝異,忙笑問:「殿下為何這樣說?」


  高顯朗朗說道:「母親常說,做天子的朝臣,可歌功頌德,但不可將禍水轉嫁於人。別的不怕,就怕作——法——自——斃。」


  我笑道:「殿下可知作法自斃是何意?」


  高顯欲答又怯,只轉頭看著錦素。錦素點點頭以示鼓勵。高顯方緩緩道:「作法自斃,乃是秦國商鞅的故事。商鞅乃是衛國的諸多庶公子之一,姓公孫,名鞅,好刑名之學。於秦國立法取信於民,使民恥於私鬥,戮力耕戰。


  「某日,太子犯法,商鞅便說,太子是嗣君,不能施刑。於是對太子的師傅公子虔和公孫賈用了黥面之刑。自此後秦人不敢違法,鄉邑大治。商鞅相秦十年,封在於、商之地,號為商君。商鞅立法嚴苛,宗室貴戚多有抱怨。


  「秦孝公死後,太子立,此便是秦惠文王。公子虔等人告商鞅謀反,秦惠文王本就深恨商鞅,便遣人拘捕了他。商鞅逃到邊境關下,想找個客舍投住。客舍主人不知他是商君,便道:『商君之法,若不能驗明投住者的身份便讓他住下,罪當連坐。』商鞅喟然嘆道:『為法之弊,一至此哉!』最後商君車裂而死。」[33]

  最初高顯還有些遲疑,后越說越流暢,越說越大聲。眾人聽了,都拍掌叫好。


  乳母李氏忙奉承道:「殿下的記性和口才真是好,又是公子又是公孫的,奴婢可記不清楚這許多。」我亦贊了幾句。


  高曜頓時不服氣,忙舉手道:「孤也會說,孤也會說!」


  李氏笑道:「既然二殿下也會說,便賞一個奴婢們聽一聽吧。」


  高曜支頤想了半天,方開口說道:「從前,楚國與晉國戰於鄢陵……」說著望一望李氏,李氏笑盈盈地點點頭。高曜便大著膽子將子反飲酒誤事的故事說了一次。說完又道:「這故事乃是告訴孤,由著孤的性子來的人必定不是忠僕益友。」


  錦素本來聽得入神,待聽完這句話,頓時笑了出來:「殿下為何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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