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女帝師一(15)
我沉吟道:「皇后是武英侯的女兒,武英侯的父兄都是開國功臣;陸貴妃是太傅陸謙的孫女……」再向下想,腦中轟然如雷電滾過,冷汗如芒刺在身。直到芳馨推我,我方從酣夢中驚醒,於是命她撤了茶,服侍梳洗。然而這一夜,因著不可說的胡亂猜度,我輾轉反側,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晨起更衣系了玉樞親手縫製的隱翠香囊。囊中瓊英枯萎,殘香消散。紅葉一面填進新制的香,一邊笑道:「奴婢昨天看到姑娘和三位大人在一起說話,都穿得好生素凈。連史大人那樣愛紅的美人,都穿了青白色的衣衫。難道是四位大人約好的么?」說著看著妝台上陳列的幾隻釵環,又問道,「姑娘今天戴什麼?」
我隨手拿了一隻素銀環給她:「還是這個吧。」
紅葉道:「姑娘換了吧。這個已經戴了好幾天了。」
我自鏡中一笑道:「妝扮華麗了,恐有人說閑話。」
紅葉只得接了銀環:「姑娘侍奉皇后所生的二殿下,就是多妝扮些,旁人也不能說什麼。」
鏡中笑容遽然生出一絲譏誚之意,滿目晨光霎時如寒鐵生冷。我將隨手把玩的紫玉釵往妝奩中一拋,淡淡道:「二殿下就是二殿下,說什麼皇后的二殿下!」
紅葉不解,卻也不敢再問。忽見芳馨進來道:「姑娘,啟祥殿來人回話了。」說罷身子一讓,乳母李氏走進來行了一禮。我笑道:「不拘叫哪個丫頭來就是了,嬤嬤又何必親自過來?」
李氏一臉笑意:「奴婢怕小孩子們說話不清楚,自然要親自來向大人稟告。」
我笑問:「殿下昨夜睡得可安好么?」
李氏道:「殿下昨晚聽了許久的故事,又問了好些,睡得有些晚,這會兒還沒起身。」
我點頭道:「殿下抱恙,今天還上學么?」
李氏笑道:「奴婢正是為了這事來回大人的。皇後下旨,今日殿下歇息一天,不但不去上學,連晨昏定省也免了。」
我忙問道:「大書房那邊知道了么?」
李氏道:「夫子才進宮,自是不知。因此還要請姑娘到前面去告假。」
我笑道:「待我向皇后問過安,這就去。」
李氏退下后,紅葉歡喜道:「殿下好學,李嬤嬤也耐心。姑娘料事如神!只怕今夜芸兒又要過來取經了!」
我淡淡一笑:「她取的,何止是『經』?」
梳洗已畢,當去晨省。由東一街往南,走到盡頭右轉,遠遠只見一乘明黃色的十六抬轎輿等候在守坤宮門口,幾十個宮人打著龍旗龍傘、鳳羽翮扇,捧著金瓜、香爐等物靜悄悄立在宮牆下。我忙縮回身子:「這是御駕的儀仗么?」
芳馨探頭望了一眼,笑道:「正是早朝的鑾駕。姑娘躲在這裡可算不敬,還是快進去吧,正好給聖上請安。」
我又探身望了一眼。遙想十六歲的少年,站在金水門樓上,望著夜色中踐踏為泥,炮火中燔燒成灰的至親,不知眼角冰冷的血色中,有無半分幼時的友悌之情。
正待舉步,忽見一個身著靛藍緙絲金龍袍的青年男子走了出來,鑽進轎輿。內官揚鞭開道,長聲唱道:「起駕——」鑾輿迤邐向南而去。
漢白玉階鐫龍鏤鳳,茫茫銀光刺得眼痛。明黃色鑾輿緩緩南行,如白雲上騰飛的金龍,卻被延襄宮與延秀宮高聳的朱牆框定。定川殿疊檐飛角,蹲獸鐵馬披戴霞光,格外莊嚴。再向南,奉先殿與謹身殿如虎蹲伏,琉璃瓦鱗次櫛比,耀彩流光。晨鐘鏗然,響徹雲霄。
我正發獃,忽聽錦素的聲音在我身後道:「姐姐在看什麼?」只見她一身杏花單衫,拉著大皇子高顯的手緩步走近。高顯只比高曜大了幾個月,身著石青色錦袍,小臉雪團一般。眉間若蹙,似有愁緒,當真像極了他的母親。
禮畢,我笑道:「偶爾南望,見到皇城勝景,就看住了。」
忽聽高顯吟道:「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餘。」[27]錦素笑問:「殿下在念什麼?」
高顯負手道:「唐太宗的《帝京篇》。」
我一哂。汴城從前不過是藩鎮治所,四戰之地,水患頻仍,本不宜為都。太祖立國之時,本想定都洛陽,只是洛陽曆經戰亂,城郭殘破,宮室不完。加之前朝已在汴城經營數十年,汴城已頗具庄偉氣象,這才勉強做了都城。
連洛陽都回不去,遑論「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的長安?盛唐氣象,畢竟已一去不返。北虜猖獗,西羌聚寇,南獠蠢動,吐蕃伺釁。而太宗,又在何處?
【第十一節 犯在未附】
原本四位女巡當送皇子公主去前面上學,但今日皇后卻命內侍相送。孩子們走後,皇后道:「今日有件要緊的事情要說,故請各位大人暫且留下。」眾人領命。
皇後身著玫瑰紫五彩雲鳳長衣,在晨光所不及的暗處,整個人彷彿萎蔫發黑的花瓣。五色絲線蜷曲雜糅,密邇相間,似浮在水面的油污。珠翠滿頭,金芒閃閃,一如暗藏的怒氣咄咄逼人,襯得一張臉黯淡無光。
皇后直截了當道:「向來妃嬪去前殿當在巳正以後。巳正之前,聖上要專心處理政務。昨日陸貴妃擅自前往儀元殿,聖上雖寬宥,但宮規不可偏廢。陸貴妃,本宮要罰你,你心服么?」
陸貴妃神色平靜,緩緩跪下:「臣妾有罪。請皇后責罰。」
皇后道:「就罰你今日起每天午時在自己宮門前跪上半個時辰。今天是初九,就跪到十九吧。另外,思喬宮上下罰俸半年。」
忽聽周貴妃清如碎冰的聲音道:「皇後娘娘,陸妹妹一時大意錯了時辰,念是初犯,伏請輕斷。」說罷跪了下來,蟹青色裙裾如碧水漫上,平靜如無風的湖面。陸貴妃側頭悄望,神色驚異。
皇后冷冷看了她們二人一眼,說道:「所謂『刑不避貴,澤不隔下』[28],上重違法,後宮亦然。」
周貴妃微笑道:「皇后英明。只是陸妹妹所犯之事,宮規中並無明文。唐高宗時,有太常樂工宋四通等,為宮人通傳信物,高宗特令處死,並將此條款附於律法。諫議大夫蕭鈞上書道,『四通等犯在未附律前,不合至死。』於是高宗免宋四通死,改為流放。[29]願皇后思高宗前事,從輕發落。」
周貴妃每說一句,皇后的臉色便黑一層。待貴妃說完,皇后的面孔幾乎可以沁出墨汁來。蕭鈞此事,我尚未讀過,此刻聽貴妃娓娓道來,既新鮮又解氣,不由垂頭暗笑。
皇后理虧,語氣不免尖利而急促:「惠仙,你這就去內阜院註明宮規,今後無論哪宮妃嬪,在巳正之前擅自前往前殿,便如陸貴妃般,在自己宮門前跪上十日,合宮上下罰俸半年。現下註明,午時認罰,也不算冤。」
周貴妃淡淡一笑,並不爭辯,神色如冷月凝於寒冰:「慚愧。臣妾為不失人,卻失言於皇后。」[30]
我險些笑了出來。皇后一怔,一時卻解不過來這句話,只道:「罷了。貴妃請起。」周貴妃扶著遇喬宮執事桓仙的手站了起來,重新歸座。皇后又看著陸貴妃道:「陸貴妃,你呢?」
陸貴妃道:「臣妾拜服,甘願領罰。」皇后右手輕輕一抬,穆仙忙扶了陸貴妃起來。
忽然徐嘉秬起身跪下:「皇後娘娘,請容臣女一言。」
皇后睥睨道:「徐女巡請講。」
徐嘉秬垂頭半晌方敢揚眸正視皇后:「臣女願同娘娘一道領罰,懇求皇后將十日之期改為五日。」
陸貴妃身子一晃,欲言又止。鬢邊的水晶步搖沙沙作響,手中緊緊攥著並蒂蓮花白玉佩,指節掙得像玉佩一樣白。
皇后一怔,隨即嘆道:「徐女巡本無過錯,無須作罰。跪不跪,本宮不理。但十日之期不可更改。」
陸貴妃忙命穆仙扶徐嘉秬站起身,嘉秬口唇一動,還要再說,見穆仙輕輕搖頭,遂含淚不語。
出宮時起了風,周身微有涼意。儀元殿的碧瓦在朝陽下騰起灼灼金芒,斷斷續續,彷彿隨風搖曳。想著方才的事情,我不禁出神,錦素推我道:「玉機姐姐和我們一道去學里么?」
我忙道:「自然要去,還要代二殿下告假。」
錦素暗暗指了指嘉秬,道:「徐妹妹真可憐,無辜受罪。我去安慰她幾句,好教她寬心。」
我忙拉住她:「妹妹別去,咱們現在守坤宮門口,你想安慰她,回頭從學里出來,多少說不得。」
錦素一怔,隨即會意。只見徐嘉秬向我們看了一眼,轉身下了石階,一徑往南去了。
走到定乾宮南門,南望碧空澄澈,絲絲白雲如絮,我恍惚能聽見奉先殿里群臣奏事的迴響。謹身殿與奉先殿次第而高,奉先殿有如帝王,謹身殿卻彷彿一位莊嚴端麗的宮妃謹立身後。
定乾宮的正殿為儀元殿,東配殿便是皇子和公主們上學的大書房。皇帝日常所用的書房在儀元殿的西偏殿,東偏殿的深處是皇帝的寢殿。
我替高曜告了假,夫子拿了幾冊字帖給我,勾明了功課,我便與錦素從東側門出了定乾宮。不遠處便是延襄宮的南大門。今天是四月初九,四月初二那日,我便是從這道門進去參加殿選。短短七日,世易時移,我不再是長公主府中無憂無慮的侍讀女婢,皇城也不是我當日所嚮往的高貴明麗的皇城了。
錦素到底沒有寬慰嘉秬什麼,她和史易珠在守坤宮前與我們分手。我和嘉秬繼續向北行。到了思喬宮西側門,嘉秬道:「我本想請姐姐進來飲茶,只是皇后深責貴妃,我也不敢邀姐姐了。」說罷行了一禮。
我忙還禮道:「只怕這些日子你也不便到我宮裡去,我也不虛邀妹妹了。」頓了一頓,上前低低道,「妹妹忠勇,我心裡很是欽佩,還請多多保重。」東一街來往宮人不少,我也不便與她深談,於是就此分別。
回宮看罷高曜,我給熙平長公主寫了一封信,信中道:
「長寧宮女巡朱氏玉機稽首謹拜熙平長公主殿下:女不佞,不能奉長主之命;女不孝,不能寬父母之懷。入宮七日,未察君上之所親,群下之所惡;未明功祿之遺,賞罰之別,斯誠渾渾噩噩也哉。大恐不堪所用,有負殿下守身立功之期。思及昔日侍主之時,主惠雅之量,幸教於女。讚譽毀辱,耳提面命。今不得之,心戚戚不知所安。敢以泣書,言說一二。唯唯不知所云。但望主安,常拜足下。女玉機頓首再拜。」
謄寫罷,又給母親寫了一封信。綠萼上來換茶,看我寫信,不禁問道:「姑娘是在寫家書么?」
我接過茶:「正是。」
綠萼欣羨道:「姑娘的字實在好看。奴婢不敢指望能像姑娘這樣有學問,只盼望也能給家裡寫一封信就好了。」
我笑道:「這有何難?待你再多認些字,自然就會寫了。何況你不會寫也無妨,我可以代你寫。」
綠萼低頭一笑:「多謝姑娘,姑娘對我們這些下人當真是好。」
我微微一笑,將兩封信一道封好,遞給綠萼:「我在熙平長公主府的時候,也只是個奴婢而已。我知道做奴婢的苦處,對你們好是應分之事。」說罷又問道,「這兩封信要怎樣才能送到長公主府?」
綠萼道:「長寧宮的執宮白管著出宮的腰牌,姑娘只需遣一個內侍領了腰牌將信送到長公主府就是了。」
我點頭道:「那你快去辦。告訴送信的人,說我立等回信。」
午初時分,我和高曜從守坤宮領了午膳出來,路過思喬宮時,看見陸貴妃跪在西側門口,穆仙跪在一旁撐著紙傘遮陽,兩個小丫頭跪在身後。一個三十來歲的內監奉了皇后的旨意,站在一邊監視。
乳母王氏領了高曜在前面走,見了陸貴妃只作看不見。倒是那內監見了她和高曜,忙行禮道:「二殿下萬安。」
王氏笑道:「商公公不在皇後跟前,怎麼到這裡來了?」
商公公道:「皇後娘娘命奴婢來服侍貴妃娘娘。」
王氏這才裝作乍見貴妃,雙膝淺淺一屈,居高臨下道:「娘娘萬安。」陸貴妃閉目不理。
高曜正要行禮,王氏將他輕輕一拉,藏在身後。我見狀忙上前去,行跪拜之禮。陸貴妃命小丫頭扶我起身:「朱大人請起。」
我起身,回頭見高曜在王氏身後探出腦袋,便向他招手道:「殿下,《孝經》的紀孝行章中,『孝子之事親也』的下一句是什麼?」
高曜探出半個身子:「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31]
我蹲下身子,微笑道:「陸娘娘是殿下的庶母,殿下當『致其敬』才是,怎的還不過來向陸娘娘行禮?若讓夫子知道了,又要罰殿下抄寫《孝經》了。」
高曜本來看著王氏,還頗為猶豫,待聽說夫子要罰他抄寫《孝經》,也不顧王氏的阻攔,忙站出來向陸貴妃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說道:「陸娘娘萬安。」陸貴妃微笑道:「好孩子。」說罷又看著我道,「快回去吧,這會兒日頭大,恐曬壞了殿下。」
我順勢拉起高曜的小手,扶他起身,高曜恭恭敬敬地向陸貴妃道別。王氏欲上前拉過高曜,芳馨與紅葉領著兩個小丫頭,又有乳母李氏帶著芸兒等簇擁著我和高曜,早走開了幾步。
午歇起來,正是未正時分。我正在梳頭,綠萼來稟道:「姑娘,送信的小錢從長公主府回來了,這會兒正在外面等著回話。」
我坐在妝台前,捻著信親王世子高暘送給我的白玉珠,笑道:「讓他到南廂等一會兒。」綠萼應聲去了。
紅葉笑道:「姑娘自進宮以來,一直戴著青金,這會兒是要換白玉么?」
我將白玉珠放進妝奩最下層的小屜中,又將青金石隨手放在鏡前的青瓷盤中:「今天什麼也不戴。」
紅葉將長發鬆鬆綁在頸下,又道:「奴婢瞧著那白玉成色倒好,卻記不起來是哪宮娘娘的賞賜了。是姑娘進宮時帶進來的么?」
鏡中的面孔猶帶五分孩子氣,唇邊泛起笑意卻是沉沉黯舊,渾渾蒼老。「這是長公主賞的。」
紅葉笑道:「怪道姑娘總是細心保存,從不拿出來戴著。」
我起身道:「金玉珠寶都是身外之物,偶爾戴戴便好。若每日里身上贅滿了這些物事,沉甸甸的也無趣。」
從寢室走到南廂,只見內監小錢正垂手立在門邊。小錢只有十四五歲,身量較同齡少年為高,手長腳長,生就一副聰明面孔。見了我忙行大禮,砰砰砰磕了三個頭。
我在榻上坐了,笑道:「何必行這樣大的禮?起來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