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土葬
葬禮將近。
連續幾日大雨傾盆。這雨像積攢了許多委屈的哀怨女子,一旦傾訴就泄勢如洪,收煞不住。雨點打的玻璃“啪啪”直響,像是陰靈在拍打著窗戶。晝日如夜,陰沉淒愴。
外麵的楊樹在風雨中飄搖,葉子被洗得格外青翠蒼綠,路上行人寥寥。一陣大風襲來打傘的就被掀翻了傘蓋,舉步維艱。
屋內劍拔弩張。
我和喜顏劇烈地爭吵起來。我們為下葬的形式爭執不休不肯讓步——我堅持火葬,骨灰盒日後不管去哪裏都可以帶在身邊。
喜顏據理力爭,家人全屍放進棺槨裏,屍身完整歸以土壤,有什麽不好?她打出一個手勢,為我的對峙表示不可理喻。戴鑽的手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我冷笑,你有那麽好心?
屍身完整?你巴不得他們碎屍萬斷!你把他們留在冰冷的泥土裏不見天日,你這個惡毒的魔鬼!我不能自控地叫著,全身顫抖。
那麽你天天供奉一隻盒子他們就能複活!這是故鄉,他們的故鄉,葉落歸根你難道不懂。我隻願你父親回活你親口問問他,如若他有幸活至百歲,願意安葬在何處!喜顏絲毫不為所動地吼回來。
我不響,怨咒地看著她,雙眼含淚。突然發瘋如猛獸向她撲過去,撕她的頭發,捶她的肩膀,抓她的臉,咬她的手臂。我知道我隻是在無理取鬧地發泄而已。喜顏推搪著我,不讓我接近她——饒是如此,身體也被抓傷好幾處。
許久喜顏發狠一把推開我,我撞到後麵的家具上。一隻花瓶無力地搖晃幾下,掉在地上,響聲巨大清脆。
你瘋夠了沒有!她凶悍地叫。握的拳頭指間關節發白。
我順著家具頹唐地往下滑,像一攤軟泥委頓地癱坐著。
她也不理我,點了一支煙,坐到沙發上。從後麵我隻看到布藝沙發靠背前有嫋嫋青煙緩緩上升,室內的安靜對比著屋外的喧囂雨聲。
煙霧繚繞中她幽深的聲音傳來,同樂,你想想看。你願意你的父母被推進煉爐燒著一把灰?我沒有私心,人死燈滅,好好安葬他們這是我最後能做的。無論生前有什麽恩怨,如今人都去了,計較也是無濟於事的。我比你想的清醒理智。
姐姐……我啜泣,羞愧不已。
她掐滅煙蒂,過來扶起我。拍拍我的肩,語重心長。過去的事,誰虧誰欠,在死亡麵前都等於一了百了,不必再清算。她的眼睛藏著黯然的灰蒙,素麵無妝的臉顯得蒼白。我相信了她的真誠。我抱著她的脖頸,哭道,我聽你的。
出殯那天天已放晴。
碧藍的天空萬裏無雲,這本該是美好的一天。世上千千萬萬的人,在這一日有人嫁娶有人出生,不過是無比尋常的一個晴日而已。我的家人命歸黃泉,這將是我送他們的最後一程。
家鄉的風俗父母去世女兒要燒七兩七錢紙,迷信講是給過橋擋路不肯放行的小鬼買路錢。
殯儀棺材預定一切相關事宜都由喜顏親自出馬,早已定製妥當。這等興師動眾的大事件,她卻可以安排的滴水不漏。那天我們穿了一身的黑衣服,頭戴白色帆布喪帽,帽頂尖尖如塔,帽尾很長蓋住臀部,帽沿遮著臉。深紅色的薄棺,一共六口停在醫院側門門口。我的父親母親合葬在一起——喜顏的父親和繼母卻享受不到這種共葬一穴的待遇。死去的人被活著的人擺布,也隻能被擺布,掙紮不得。紙紮的童男童女車馬轎子房屋擺了一列,詭異而森寒。
我們一早給親人換新衣。死去的人肢體僵直,穿衣十分艱難。除了我父母和祖母,其他人隻蓋了一塊紅布。喜顏不去碰她父親,她仿佛連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他。
我和喜顏跪在太平間門口燒紙。我的神經幾乎是麻木的,眼淚不自覺地簌簌掉落。厚厚的一打冥紙堆了兩尺多高,不斷地續添燃燒仿佛篝火。
父親母親……路上好走……
死亡對於生者始終是一個未知的領域。那應該是另一個世界,不再囂雜尖銳的靜穀。回歸冷漠淡定的不問世事。那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最終歸途,結束臆念,萬物消彌。感情和物質變成了身外之物,一切失去意義,隨肉身腐爛。
是的。如果幽冥世界是另一個空間,我們仍然有一日仍然可以得到團圓和相聚。
死亡讓眾生平等。
蓋棺時喜顏把我摻到跟前,對我說,同樂,去看看他們。這是此生最後一眼。不要把眼淚掉在屍身上麵,不吉利。亡人會不安心。我聽了錐心刺骨雙腿發軟,被她半拖半架拉到父母的棺槨旁。他們合葬一處,並排躺在一個促狹的木盒子裏。音容笑貌曆曆在目,如今生死兩隔,永遠再不能相見。我努力踮著腳把頭紮進去,木頭的邊緣死死抵著我的腹部,我用手摸母親的臉,冰冷的沒有質感的臉,白中泛著灰青色。我合閉了她半睜的雙目,怕她看到我擔憂牽掛不得安寧。
心裏多麽的抱歉,我還什麽都沒有為她做。我從來沒有想過時間急促,容不得太多的浪費揮霍。這些年她為我洗衣做飯,淨手煲湯,這之中滲透的情意被忽略,我以為報答時日綽綽有餘。我的迅速成長提醒著她的蒼老,她卻如此甘願。
我知道,如果,以死的方式能夠換我性命,她也甘願。
母親……
喜顏拽著我,同樂同樂,吉時到了,要釘棺了。
我哭得啞了嗓子,把著木棺側壁不舍撒手——這一鬆手,天人永隔。又過來幾個人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把我生生地拉開,棺材的蓋子蓋上,由下向上推合……我的眼睛盯著他們的臉,視線一點點被棺蓋遮掩。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呼吸到了棺內凝窒的氣息,腐敗的塵土的氣息。
我還要向前衝,喜顏按著我和我一同跪下來,跪在馬路的路沿上。有壯漢手執鐵錘和長長釘子用力釘進木棺四角木頭裏,姐姐說,同樂,喊躲釘啊。讓你父母躲著釘子。
她操縱著我,如同操縱著一隻牽線木偶。
我如夢初醒,聲嘶力竭回腸九轉地哭喊,爸爸,媽媽,你們躲釘啊!!你們躲釘……哀號震天,仿佛劃破長空的嘶鳴。家殤至此,算是鎮上有史以來發生的較大悲劇。周圍來參加喪葬的人無不動容落淚。悲慟的哭聲圍攏著整條街,像一團低回的霧靄在上空縈繞。
下葬時我沒有參加,喜顏見我失控怕我出意外,要我留下來,又再三叮囑旁人要好生照看我。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棺木抬上幾輛卡車,伴著喇叭的喪樂,絕塵而去。龐大的喪隊出發了。
車子一啟動,我顛狂地使出一股蠻力,甩開拉我臂膀的同學追趕靈車奔跑,我知道我在追趕死亡和希望,我知道我的速度永遠不能超越他們,但我仍然一騎絕塵地跑著。我嗅著棺槨中的氣息,指尖攥著母親麵部的觸感,披斬著迎麵阻撓的風像瘋子般地跑。我的步子邁的那麽大,可是死亡的峽穀那麽寬,我注定要在現實的無望裏潰敗。
越跑越慢,距離越拉越遠,踉踉蹌蹌最後被石頭絆倒重重地摔在路邊。
那一刻我似乎聽到母親輕柔地歎息,她說,同樂,這是注定。非此即彼,人生難得兩全。
這也是喜顏曾對我說過的話。
喜顏說,永遠不要以為不是這樣,那樣便會好。
我不信。我始終不相信。時間倒退,一切都沒有發生。我照常有安樂家庭,和美溫暖。我的幸福不會嘎然而止,幸運之神會繼續眷顧我,讓我做一個樂天知命的女子。
後來。
後來的後來。
我相信了。
是的。不是這樣,便是那樣。人生難得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