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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是,人非

  我是被喜顏和醫生一人架一隻胳膊拖出太平間的。我掙紮嘶嚎著,封閉的密室傳來我的回音,聽來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怖。我懇求喜顏,讓我再駐留一會兒。就一會兒……姐姐我求求你……我甚至給她下跪磕頭。在那時已經沒有所謂顏麵與失態一說。人的行為根本不受大腦控製,疼痛奴役了我,讓我顛狂瘋亂。我叉著腿跪在粗糙的水泥地麵,兩手鋪展在地上,掌心向下,像個受過求死的奴才,額頭“砰砰”地磕在堅硬的地麵上,毫無痛覺。


  可是我知道我流了血。溫熱的血延右額流過我的眉峰眼瞼鼻翼唇窩,在下頜滴到地上,像一粒紅漆。我的精神已經錯亂,血流像一道順延的豔紅顯目的傷疤切割了我的臉。我卻渾然不自知,隻是苦苦哀求喜顏,一遍遍叫著姐姐姐姐……


  他們都死了。


  我爸爸媽媽……他們不在了。


  姐姐……他們死了,我做錯了什麽,他們都不要我了……我什麽也沒有了!

  姐姐你再讓我陪陪他們,我有那麽多事不明白,我一定要問個究竟。我錯了,我會很乖……他們的靈魂去了哪裏,在哪裏啊……我找他們回來……姐姐……


  我拉扯著蓋在母親身上的白單,抓在手裏摟入胸前,痛心疾首,聲聲嘁哀。


  同樂你起來,你先起來。喜顏和醫生大力拉扯著我,生生把我拖出去,上了樓梯。


  我像個赴往刑場的囚徒被他們拖著,一階一階地拖上去。我還在反抗,喜顏哄著我,同樂你乖一點,你父母並不想看你這樣。她的指甲深深嵌進我的胳膊肉裏,她力道大的驚人,仿佛是個會巫術的女巫。


  我的頭發亂七八糟,肩膀的衣服開了線。拉鏈也被扯開,露出裏麵淺藍色的內衣與包裹的初發育的胸部。然而我什麽也不在意了。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麵對人生麵對自己。此時讓我死掉就是恩賜,才能獲以解脫。


  他們一直拖我到醫院主樓的門口才停下來。累的大聲喘息。許多人聚攏過來圍著我們看熱鬧,議論紛紛。


  我蜷跪在地上,滿身的泥。安靜下來。死一樣的安靜。頹然地低著頭哭泣,鼻涕流進嘴裏。


  喜顏蹲下來,脫下她的風衣,包住我。不顧我一身的肮髒,抱住我。她的聲音因為過分壓抑顯得很怪異。同樂,他們都去了。你這樣吵鬧,隻會打擾死者安息的靈魂。


  我依舊抱著蓋過母親的那張白床單,窩成一團捧在手裏,似乎捧著信仰,熱淚滾落,我去親吻那劣質的的確良布料。企圖尋獲母親身上的一絲氣息。


  不會再有氣息。


  一切快樂和幸福都嘎然而止。現實粗暴地搗毀了我的世界。


  我恨!!

  我恨這現實。


  於是張嘴咬向喜顏的手背,全身止不住的顫抖。喜顏不動,任我像野獸般齧咬她。我的嘴裏舔到腥鹹的味道,我知道我咬破了她的手背。正如母親描述過的,喜顏像對待幼時的我,拍打我的背,同樂同樂,不要咬姐姐嗬……姐姐會痛……


  你會痛嗎?我鬆了口。


  她的手留下帶血的猙獰齒印。


  你也會痛?我譏笑。


  喜顏簪子不知何時斷了,隻留下半截插在雲絲般的髻間。看上去像個綠色的木棒。


  她揪起我的領子,克製著,嘴唇顫動,吞咽口水,喉嚨“軲轆軲轆”的作響。她說,我痛了整整十年!我的痛,比起你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鬆開了那張床單,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人往往是這樣的,在你痛苦時,有人痛苦更甚於你,你在心理上就能寬慰自己,產生優越的自憐。人性本是自私,無不如此。在聽到那句話之後,我似乎有了一點力量,我的力量建立在喜顏十年的苦難之上。覺得自己比她幸運。我享受溫馨家庭幸福到十六歲,已近成年,萬千寵愛集一身。而戴喜顏自小就是不受關注仿若棄兒的孩子,被胡亂丟到任何角落,沒有安逸和快樂,溫暖自給自足。她抱著她的塑料娃娃玩耍了許多年。


  我是比她幸運的。


  我不過是在遺憾感歎我的寵愛沒有貫始生命,浸潤根部。突然的失去,所以我舍不得。我放不下。我丟不開。


  姐姐,原諒我。我嗚咽著道歉。


  乖。和姐姐去包紮你的額頭。看看你這樣子。你父母怎能放心。喜顏歎氣,扶著我從地上起來。我抓著她的風衣前襟遮護住身體。


  年輕的醫生殷勤地說,來來,隨我來,你們兩個都需要處理一下傷口。死者已矣,生者堅強。節哀……他還想說下去,被喜顏煩燥不耐的目光逼了回去。


  護士給我清洗了額頭傷處,擦拭掉臉上的血漬。又借了一個橡皮筋給我把頭發束起來。我和喜顏便離開。這陰冷的天刮著北風,陰鬱的讓人崩潰,幾乎想把雲層捅破。喜顏把外衣給了我,她在風裏簌簌發抖,拎著一隻昂貴的名牌手提包。這牌子我隻在電視裏看過,小地方根本沒得賣,見都不曾見過。


  小地方,就是孤陋寡聞的代稱。可是安逸悠閑,與世無爭。我是在小地方成長的孩子,但豐衣足食,我不覺得自己匱乏過。


  醫院的大門口,我們碰到一個男子。他穿著寒酸過時的舊西服,滿身褶皺。裏麵的白襯衫領子與袖口都是黑汙。一雙寬頭的皮鞋落滿灰塵。肥贅的小肚腩,臉上泛著油光,微微歇頂。他的臉上是麻木納滯的茫然表情,盯著喜顏,不敢確認看了又看。


  喜顏試探地走近些,小聲問,軍豪?

  男子不可置信地張張嘴,從鼻翼至嘴角兩道深深的法令紋,瞪大眼睛,抬頭紋一層層折疊而起像水中的波紋。這樣的粗俗不堪。他驚叫,喜顏!

  咧嘴笑,露出一口吸煙過度的黃牙。


  揮舞著兩隻手,又瑟縮著抽回。我知道他不確定能不能擁抱她。就像我初見喜顏一樣。她已經有了自己的磁場,高貴而不侵犯,讓人敬畏,不敢貿然。


  喜顏倒是非常親熱大方,過去擁抱了他。我陡生醋意,初時姐姐並沒有擁抱我。


  喜顏你變化真大!你……你可真……男子大概搜腸刮肚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讚美詞語,隻好憨實地笑,你可真好看。


  你好嗎?喜顏自若地微笑,波瀾不驚。或許對這種溢美之詞已經習慣。隻是由家鄉故人說出來還是會感覺更欣喜真誠一些。


  還不就是那樣。男子說著,褲兜裏的電話響。他掏出來按了接聽鍵。手機是一部黑色古老的愛立信,四個角和背麵都磨掉了漆,大概送去博物館就能被陳列成古董。男子掛了電話忽而就扭捏起來,解釋著,我老婆,問我什麽時候回家。


  你結婚了?喜顏淡淡地問。


  嗯。


  那得恭喜你。我太多年沒有回來,你結婚我連喜都不曾道一聲。喜顏的語氣閃過一絲悲涼。仍是笑仍是笑。我卻有種想把她那笑臉撕下來的衝動。


  恭喜什麽呀。都結了五年了。小孩都五歲了。哦,是個女孩兒。男子抓抓頭發笑答,但是並不見喜悅。隻是如同浮雲飄閃過太多的滄桑感慨。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你不要太難過……這種事……他詞窮,不知再怎麽說下去。喜顏的身體在風裏單薄如柴,凍的嘴唇都有些僵紫。


  男子指指他詫異地問,你穿這麽少,不冷嗎?

  我妹妹的衣服拉鏈壞了。我把衣服給她穿。


  我斜眼瞪他,從鼻子裏輕嗤一聲。


  他們這才如夢初醒想起我的存在。喜顏拉過我,這是我堂妹同樂。又對我說,這是我的同學何軍豪。我們以前是同桌。


  名喚軍豪的男子憨憨地衝我一笑,目光又推回喜顏身上。他熱絡地說,要不……要不你穿我的衣服吧……就是有點髒……你不嫌棄的話。


  喜顏也不推拒。好啊。


  軍豪就把衣服脫下來給她披在身上。這樣吧,軍豪,我請你們吃飯。你結婚是大事——雖然我人在外麵沒有趕回來。總要給你慶祝一下。你打電話給你太太,帶著孩子一起來。我請你們吃飯。


  不用不用。


  我請你們吃飯。你打電話吧。就這麽決定了。家逢不幸,我們隨便找一個地方坐坐吃點東西……都是老同學了。喜顏站在我身邊,鏗鏘堅定地說。


  我們選了鎮上最好的餐館。所謂最好,也不過就是杯盞台布地麵玻璃幹淨些,臃腫的老板娘捧著一個小學生用的方格本背麵記著點好的菜名。我看著那小格子裏一粒一粒拙稚的字。


  軍豪略有不安,不自然地拖拖椅子,向姐姐靠近些。其實我們不用找這麽好的地方,就是吃個便飯。這裏挺貴的,叫你破費……


  沒關係。喜顏包容著他的俗不可耐,目光是溫柔似水,令我不解。


  不多時軍豪的老婆和孩子趕來,推門就貌似相熟無比,嗓門尖細地和喜顏打著招呼。上身穿了一件藍色的粗布工作服,敞著懷,裏麵套著粉紅起球的毛衫,下垂。兩條粗壯的大腿塞在舊牛仔褲裏。黑皮腰帶露在外麵。


  喜顏起身迎她們,又讓坐倒茶,彬彬有禮頗為客氣。


  軍豪卻又把椅子向後推推,距離喜顏稍遠些。


  菜一上來,母女倆就悶頭大吃。五歲的小女兒坐在母親腿上吃的滿嘴的油,一隻手拿著雞腿,扯咬肥膩的雞皮。


  喜顏要了五糧液。一人斟滿一杯,回頭問我,同樂,你要不要喝一點酒?


  這是我長至現在,第一個問我是否要喝杯酒的人。像一個莊重的儀式,昭示對我成年的尊重。


  我感動。又因喪親悲痛,點頭說好。喜顏隻給我倒了小半杯,並沒有放縱我。


  在她點煙的時候,軍豪一家人不明所以地看她,但也都無言。在這個閉塞的小城鎮吸煙的女人身份曖昧不明讓人揣測,總是認為抽煙是男人的事,女人吸煙就是不循規蹈矩違背世俗。喜顏仍是坦蕩的,她的坦蕩證實著她已經不屬於這裏。


  她來自遠方。這裏不過是居住過的一個舊夢。


  席間她和軍豪細細交談。軍豪說他和妻子在鎮上的木材工廠裏做事。兩個人的工資每月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塊錢,非常辛苦,一天要工作十個小時。結結實實的體力活。又感歎世道不濟,賺錢太難,結婚幾年了還是擠在一處蝸居,破破爛爛的小房子,二十來坪,三口人睡在一張床上。洗手間和廚房用一塊纖維板隔開。生活費不夠用的時候去兄弟家借錢,嫂子沒有一點好臉色。到月就問何時還錢。雙方父母身體都不好,孩子沒有人帶,送去托兒所。入托費太高,而且不給準備午飯。孩子中午就吃冷飯,晚上餓的鬼哭狼嚎。他和朋友出去吃飯,都是人家結帳,朋友笑他小氣,慢慢往來漸少。


  你戒了煙?喜顏抽出一支煙遞他。


  他接過就著喜顏手裏的火機點著。歎息更重。幾年前早就戒了,每個月還要抽煙,錢從哪裏來。


  喜顏沉默地聽他訴說,夾菜給孩子,對軍豪的妻子笑笑。我奇怪這些窘事他怎麽會對這麽多年未見的老同窗訴起。到底是個男人,難道不覺難堪?他們是昔日舊友,卻獨獨不提前塵往事。


  你呢?你這些年在外,一定混的不錯吧?軍豪把話題拉回來。一看就知道你生活的很好。


  這時他妻子也附和,就是就是。一看就不一樣。


  喜顏淡淡地望著外麵的天空,聲音幽惑。也還好。


  顯然喜顏對自己在外的過往不願多談。當下他們也就識時務的止住不問。


  這次回來,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料理完家事就走。我不能多呆。一刻也不能。喜顏手肘撐著頭,吐出煙霧皺眉。我知道,她對這裏厭惡如同癌變,擴散至全身至靈魂。


  回憶像不能治愈的頑疾。


  吃過飯他們在飯店門口道別。我有看到她背著軍豪妻子偷偷塞給他幾百塊錢。喜顏和他們夫婦握手。神色疲憊,仍是維持著教養良好的笑容。


  姐姐姐姐,你真的如你偽扮的這般完美無缺無懈可擊麽?

  我們回家,鑰匙鎖孔。我在後麵用手機幫她照亮。她認真地旋轉著那串鑰匙,頭幾乎貼到門上,我聽到她說,我覺得失望,同樂。


  為什麽世間事總是讓人心生失望……


  他是我生命裏,第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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