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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離,死別

  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個電影大師,能夠拍出這樣的災難,準確無誤地表達出這突然而至的恐懼和痛苦。一昔一夜舉家親人喪命黃泉,溘先朝露撒手人寰,悲痛像荒原上低回盤旋的禿鷲自遠方飛來,尖利的嘴啃噬著人的靈魂。


  毫不留情。


  陽光透過烏雲的雲層,透出萬丈光芒。天空仿佛裂開一個縫隙,像是驟然開啟了一個裝滿金幣的盒子。突兀的耀眼,明晃晃幾乎勢欲晃瞎人眼。隔時雲隙又如兩片窗簾合攏,隔絕了世間的輝光。


  淒風習習,撲麵似乎嗅到血腥氣息。我的眼鏡上沾了油膩的指印,聚焦細看就像山間蜿蜒的迂路。


  數日不曾洗澡刷牙,口腔存留著一種腐敗的臭氣。嘴角潰爛,今早鼻子忽然流血。鮮紅的血滴延人中流進嘴裏,我無辜地坐在餐桌前看著喜顏,渾然不覺。喜顏不緊不慢牽了我的手去洗手間,我低俯著身體盡量靠向洗手池,她一手按著我的脖頸,一手幫我清洗。“嘩嘩”的水聲與我這樣接近,就在耳旁,我突然想起昨夜喜顏對我說過的話。一切都是這麽的不真實。


  她的身上有淡淡清瀲的香水味道。這味道在狹小封閉的空間裏,如同魚網捕獲了我。像拘囿著一彎詭豔的月亮,當你膜拜仰望,你會確知自己是活著的。此時在我身邊為我止血的喜顏更加提醒著我加劇的現實。


  我的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起,混成一攤血水。


  喜顏起的很早,沐浴更衣,暗紫色紗袖齊膝的連身裙子,外麵套了一件黑色束腰風衣。頭發挽成一個鬆鬆的髻,插一支帶鑽的玉簪子。一看就知價格不斐。


  黑衣配著她雪白的皮膚,唇紅齒白。


  喜顏已經是個精致的女子了。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災禍,她的處變不驚令她更加精致。


  用一張衛生紙巾搓成卷塞進我的鼻子裏。於是我看上去更加荒謬可笑,站在喜顏旁邊形同小醜。


  我們去了醫院。她走在我前麵,背部挺拔不屈不撓。再不像昨夜貼躺我身側的脆弱女子,像是清晨葉子上的晶瑩露水,一碰就墜落。


  同樂。我要和醫生去太平間看親人一眼,你要隨我去?她臉上有猶豫為難的神色。


  我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隻是機械地點頭。


  當時車禍現場慘重,他們……他們好不容易把家人的屍體拚湊整齊。你……還要去看嗎?聽到此處醫生也輕聲哀歎。


  我還是茫然,腦子隻不斷閃現著一個念頭,我是要去見父母一麵的。不管災禍把他們扭曲變成什麽樣子,他們也都還是我的父母。於是我堅持,聲音稚嫩而固執,我說,我必須去見見他們!

  必須!


  好吧。喜顏妥協,她向我伸出手,示意我握住她。那種輕鬆眩然的姿態如同一個溫情舞會在等待我,似乎不過是一次至為尋常的邀請。外人總是把事情想的完滿和樂,有誰知道,我是要去往地獄,見我亡故的親生父母麵容屍身。


  醫院的太平間是在底層地下室。我們從醫院偏僻的側門繞過階梯,向下走去,昏黃的燈明滅不定令人毛骨悚然驚心動魄。可是我們是麻木的,我們已經無畏一切,包括死亡,包括鬼怪,包括墮入煉獄,包括地球爆炸,包括萬物消失。


  萬物消失。生命殆竭。


  我祈禱。


  喜顏的高跟鞋與水泥階麵碰撞發出清脆的回響。在一扇刷了淡黃油漆的門前,因為年月太久,漆像蛇皮般一層層脫落,參差不齊。醫生打開太平間裏燈的開關。那開關還是古老的拉線開關,髒兮兮的線貼著汙黃的牆,輕輕一拉,“嘎嗒”一聲響,門縫遞出白炙燈的光亮。


  我們首先聞到的是刺鼻的藥水味道。門被拉開,溫度驟低,冷氣機日夜交替轟鳴作響。


  陪同前往的醫生倒是很誠懇,他說,要我和你們一起嗎?


  喜顏說好。


  生離死別,他見的太多太多了,並不是冷憫讓他對我們格外觀注。說來說去,還是那粉紅色的被稱作人民幣的東西。亦因姐姐的美貌姿色。慶林鎮也不過是個小地方,大家每天看到的都是蹬著黑皮鞋露出白襪子的鄉土姑娘。喜顏隻要漫不經心地在路邊一站,就會像驚豔風景引起嘩然。


  那個空曠房間大概有一百多坪,屍體間隔均勻整齊地擺放在床上,從頭到腳,蓋著白布。一共九具屍體。其中七人是我的至親。


  父親。母親。祖母。大伯父。大堂姐。二伯父。二伯母。


  同樂。姐姐看著我,仍舊不放心。你確定你要看?

  我的身子是軟的,帶著哭腔。姐姐,求你了。


  醫生延排走過去,依次拉開蓋在屍體上的床單。


  我的頭發胡亂用一根灰色的幾乎沒有鬆緊的紮頭繩綁著。鼻子裏還塞著止鼻血的紙。幾天都不曾更換的校服,血跡油漬,像浸透沒有幹涸因而顯現的地圖。


  第一眼,我便辨到父母的位置。


  或者說,他們剛好是我眼前的位置,並排挨著。


  我忽而想到看過亦舒小說裏的一句話,我的胸口破了一個洞,五髒都流了出來,血淋淋,雙手接都接不住。


  父親母親,我來看你們。這裏這樣的冷,你們躺在此處,不孤單嗎?我不知道是怎樣邁出了那一步,走到兩床中間。父親的頭部因為撞擊半邊腦殼都已破碎,少了一個眼珠。母親的下半身完全輾壓成餅狀,左足缺失,白花花的踝骨露在外麵。母親的眼睛還是微睜著的,空茫薄冷,我知道她放心不下我,心有牽念。表情扭曲,想必死時非常痛苦。


  我情不自禁去擁抱他們,親吻母親的臉頰。她的臉再也不會溫暖,再不會對我微笑。


  再也再也。


  我已經是沙漠裏被遺露的種子,在孤獨枯敗中獨自生長。


  陡然就有了恨意,為何那一日我沒有一同前往。黃泉路上,我們一家人同行,再也沒有多生枝節的掛念。該有多好。


  這死的苦痛成了生的絕望。


  我伏在父母的屍身上發出狼嚎一樣的痛哭……那足以貫穿地獄的哭嚎像要頂破我的胸腔,穿透我的顱骨。


  喜顏卻直直站在二伯母的屍床前,二伯母死狀恐怖,肥胖的雙手交疊著放在腹部。喜顏手插在風衣口袋裏。神情肅穆,眼裏折射寒光。她字正腔圓一字一頓地說,你終於,死了。報應。


  死去的二伯母隻是她的繼母。二伯父正因這個女子無情地趕逐了喜顏母女。


  我跪在地上恍惚地聽到喜顏和醫生的交談——事情辦的利落?

  放心吧。


  不會有人發覺吧?

  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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