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或自語
我很冷。
入春北方仍然寒意深邃入骨。門窗開著,我執意不肯關上。整個世界寂然無聲,如同深淵。深淵或許偶有鳥鳴,我的世界卻仿若煉獄,連嘶叫痛喊都不曾發聲。窗外楊柳的影子晃動,如同鬼魅。我直直地躺在床上,思緒冗雜,卻又好像下過茫茫白雪肅靜潔然,回落無聲。
不能想,一想便似墜空穀。
毯子鋪開,我抓住一角從左側滾向右邊。嚴嚴實實地裹住身體,隻留頭頸在外。四肢伸張,腳趾露在外麵感覺寒冬臘月般的冷。
家住五樓。窗下便是水泥步道,隻要我想,縱身一躍便可解脫。家遭大難,僥幸獨活我一人。
而我一人,餘生在蒼茫人世苟留掙紮,今後該會何等艱辛。
父親母親……我畏懼懦弱……
懦弱之極,卻掉不出一滴眼淚。
客廳的燈開著,喜顏走進來。站在門口,她的身後仿佛彰映浩瀚孤單,因此把她的影子擴張的異常強悍。
同樂,你怎麽不睡?
你為什麽不睡?暗影裏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是聽覺她的聲音清冷孤弱,細不可聞。
姐姐,你來。我的手腳被毛毯束著,頭部抬起。像是囚徒向她請祈。
喜顏走來坐在我的床頭。
她抬起我的頭放置她臂彎裏,吻我發絲。我已經幾日不曾洗澡,想必定有異味。但她淡定自若,飽滿胸部貼向我鼻間,姿態仿佛哺乳。
曾經我愛的男子請我做伴娘。那一日,我穿著潔白禮服。頭發高高束起,鬢後插一朵盛開百合,誇張嫵豔。矜傲地站在新娘後麵,與她嬉笑調鬧,情如姐妹,喜不自勝。她的耳頰旁沾了一粒黑點,我按住她,小心為她拂去。可是,她的新郎結婚前一日與我整整纏綿數時。我的一頭黑發在他粗壯臂間纏繞。他對我說愛,此生至愛。
喜顏笑著對我說起,語調如同講述不相幹的旁人故事。
典禮上新郎講話。背後大屏幕放著他們的結婚喜照。新娘是空姐,美豔動人,纖纖玉指掐著一片綠葉媚惑地低頭淺笑。新郎西裝革履,係了粉紅色的領帶,怡然自得握著麥克風,容光煥發麵若冠玉,牙齒皓白,他說,娶妻至此,夫複何求。
全場祝福掌聲響動。女方母親喜極而泣。
也不過四五個小時前,他們周身,躺在他們的喜床上。不斷吻她嘴唇,對她說愛,此生至愛。
我一動不動,我的頸壓著喜顏的肘幹。
她這樣瘦,骨肉分明。如同愈生愈死,愈痛愈求,清晰分明,不容混淆。
飯畢他們去海邊錄相。她已疲累至極,還要擺出雍美笑意,綴於新娘身後,襯作綠葉。紛紛有行人駐足,感歎有這樣美的女子。不知是說她或新娘。她已妥協,無暇分辨。捧著一束凋敗萎靡的玫瑰花按照攝影師要求擺出各種動作。
伴娘靠後一點,不要擋住新娘肩膀……再靠後……
忽然不能忍耐,憤然離身去向幽靜深處。新郎跟在後麵,問怎麽了。她咳了一口痰粗魯地吐出,煩燥向新郎要煙抽。
趁人不備新郎吻她腮頰,深情款款,再忍一下。今天不過是個儀式。
她抬眼,萬念俱灰。聲音顫抖,我不過要一個結果。再不然要一份自尊。再若不然……隻是一支煙。
喜顏喜顏,他皺眉。你如果真的愛我,怎麽會差一個結果,或是差一支煙?
青草綠葉,毓秀風景。無數情侶相擁深吻,也有拍婚紗照的夫妻對著攝像機貼臉作幸福狀。她捧著別人的花束,臂彎拿著別人丈夫的西裝,禮服的尾紗沾了汙漬,她卻在一支煙的請求下哭花了妝容。
晚上換了便裝,她穿了粉紅露肩合體短裙,頭發放下來,風情萬種。
來捧場的朋友鬧的更歡。伴郎伴娘無一幸免。啤酒洋酒紅酒白酒裝了一大湯碗,還要添了醬油醋鹹鹽味精的作料,要以交杯形式一口喝光。她酒量一向很好,隻是對著這一碗混雜的顏色都難以辯認的液體無從下口,看著都覺心驚肉跳。
斜眼看那一邊新郎和新娘耳語輕笑,新娘捶新郎的胸口,嬌羞麵紅。
她回過頭,潑辣地說,喝光不算。我和伴郎都是單身。喝完要舌吻一次。也不枉做了一次伴娘占一次便宜。
一堆年輕人的哄笑聲蓋過心痛。
伴郎啞口無言。
他們伸長胳膊交盞喝了那一碗摻雜百味的酒。伴郎的胳膊碰到她潔白的背部肌膚。喜顏眼中五光十色,有淚忍在眼角。對著一桌起哄的人桀驁喝斥,等!我去補個妝。
出門的刹那,淚雨滂沱。
那一晚盡性鬧了一場。新郎不勝酒力,有伴郎代勞。新娘卻歪歪斜斜,走路都不穩。歸家途中,她與一對新婚夫婦三人坐在車的後麵,新娘醉淚迷蒙中摸索著,老公,我的老公在哪?新郎趕緊伸手相執,在這在這,老公在這。她盡職盡責地撫著新娘的後背怕她吐在車裏,一刹一刻的猶豫中,新郎抓住她的手。
他說——我愛你。
他的新娘尚在他懷裏。隔著他法定的妻子,剛剛舉行過婚禮的女人。
他說。
我愛你。
這是對她,還是對她,
這錯愕的表白針對何人,又何從分辨?
她抖的像篩子一樣,眼淚像開閘的閥門,愛恨糾結,想要抽出被他緊握的手,卻又遲遲不忍,心中萬般不舍。
老公……他的新娘又迷糊地叫。
淒然目光裏,他看著她的眼睛說,寶貝。
那晚她是真的醉的。留在新郎家裏,一群人不肯善罷,開了一堆酒又喝。她到最後已經喝到完全失去意識。隻記得伴郎始終坐在她身旁,為她擋酒。在她失去意識前記得的唯一一句話是,喜顏,你拚盡全力,何苦為此。
何苦呢。
唉。
喜顏歎息過後,仍舊是微笑的神情。看看我,帶著慈母般的溫膩憐寵,臉旁仿佛有聖潔的光暈。
褪了鞋子,平身和我躺在床上。
同樂,那夜洞房,是我與新郎。我睡在他們的客廳。半夜有人來親吻我,一顆一顆,解我衣扣。情深意切的喚我名字,令我落淚。我本能地抱住他,以為相擁的是極致的希望,再無落空。
我心緒難平,隻聽她在我耳際輕不可聞地說,人生總是如此,你想要所想,皆是枉然。同樂。人該認命。不甘也是徒勞。以為不曾落空,其實從未擁有。
我竟在這仿似自言自語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