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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隆德里安(上)

  巡夜歸來,隆德里安帶著沉重的思緒入眠。他夢見那些死在城門的士兵,夢見大地與海洋,森林與白骨。最後,他夢見了那頭死在自己面前的山怪。


  左手仍然冰冷。女神賜予恩澤眾生的光芒,洪神帶來冰冷無盡的夜晚。洪神帶來的是毀滅,是希望的終結。


  兇悍的恐面巨頜豬並非是夢境,從他第一次醒來就知道。即便是帶著手套,涼意也不會隨著溫度改變。


  公雞打鳴,營中亮起炊火。他在睡下二十幾人的大石床中間首先醒來。推開身邊潮得發爛的被子,騷臭的馬褲,還有誰的毛腳。這群人昨夜喝了太多得酒,還雇來了一個妓女,這會兒也睡在床上。他習慣和衣而睡,手套更是從不摘下。這些人似乎沒這個習慣,全都光著屁股。


  女孩兒是個胖姑娘,唯一值得稱讚的就是胸脯。她是戴蒙從妓館找來的,他口口聲聲說是他的情婦。就算他被安東尼揭穿,也堅持要求每個想上她的人都得拿出幾枚銅板。結果這張床上除了魯瑟,差不多全都掏了腰包,用過的羊腸和魚泡丟落的到處都是,裡面的東西不可名狀。


  這些白痴,竟以為我是同性戀。整個夜晚,他都要忍受著嬉笑的淫聲盪語,等這些邋遢漢鬧夠了才能睡著。隆德里安無話可說,但心裡非常惱怒。死者的模樣伴隨他入眠,他的黑眼圈似乎又重了。這並非是在執勤,要講究軍規,況且昨個兒還是勇士節。這些傢伙都是尉長,除了昨晚死在城牆上的,他的部下就只剩下這些。還有可憐的撒繆爾,那傢伙還住在聖廟裡,手掌上的皮膚全被磨碎。


  他們還在呼呼大睡。隆德里安閉著眼睛咬牙,骯髒的混蛋們,要是昨晚你們有幸跟我在一起,只怕你們的命根子得藏在肚子里不敢出來。


  只有魯瑟拒絕了戴蒙,理由是「真正的男人從不與別人分享女人」,隆德里安本來對他還有點刮目相看。破曉時,屋外的寒意讓他感覺渾身像被冷水澆透。到屋裡躺下,在黑暗中迅速蓋上破棉被,他就再也沒睡著。從小解完事,他就發現——魯瑟弄她的時間比這群人加起來都多。魯瑟捂住她嘴巴不讓她出聲,結果她想撒尿卻無法言明。最後尿得床上到處都是。


  隆德里安感覺腳上涼涼的,睜眼看到那女人跟魯瑟連在一起,邊顫動著邊沿著床上的牆走著,兩人的腿上不停的滴流著尿液,均勻灑在整堵床牆。隆德里安沒敢縮腳,旁邊的人被淋了一臉都沒醒。老雜毛,我要是真的起來,一定要打得你滿地找牙。


  尿味兒,酒味兒,體臭味兒,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出生的地方。終於明白那些當上隊長就搬離宿舍的人是什麼感受了。酒杯、「小兄弟的衣服」、爛衣裳,甚至還有頭盔,那是魯瑟的,裡面被他們尿滿了。我前天就應該把你丟給它當晚餐,你個老混球,魯瑟。


  起床后,他的第一件事就去洗了腳。昨夜那頭山怪死了之後,總司令沒有多說什麼。根據布瑞士人的傳統,總司令告訴他們:夜晚時,聖廟會舉行追悼儀式。修士們認為人死後靈魂會持續徘徊在暗夜裡,只有祈禱才能將他們超渡。他們是死於自己的恐懼,隆德里安想著。


  「奧森,」在他蹲在馬廄的食槽上倒水洗腳的空,有人朝他打招呼,「起的很早啊。」


  是萊戈爾隊長,他來幹什麼。隆德里安一向不怎麼喜歡這個人,「嗯,我也想賴床……但無論你是否願意,清晨總會來臨,不是么?」


  「哦,你還是那麼愛乾淨喲,像個小妹妹。」


  他在挖苦我。「嗯,我習慣了,」隆德里安盯著面前的圓臉男子,「就跟你一樣,而你不像小妹妹,倒像個蠢婊子。」我應該一拳打斷你的鼻子。


  萊戈爾是個三十二三歲的老兵,三年前當上的隊長。他的下巴尖的像鐵錐子,嘴唇薄得像紙,兩隻眼睛死氣沉沉,又小又圓。最難看的是那隻受過傷的左耳朵,只剩下一半兒。


  「你跟我可不一樣,」萊戈爾聳聳肩,「你是個不夠敏銳的人,膽子也很小。我像你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可沒這麼張揚。」


  「而我並未把這當成挑釁,」隆德里安緊盯著他的眼睛,青色瞳孔,與我不同,我是黃得發綠。「這麼早,我能幫上什麼忙嗎?萊戈爾隊長?」


  「那就來幫忙收拾垃圾吧,」他盯著隆德里安的胸章,「我聽說你當上隊長了,」薄嘴咧出一個難看的弧度,「你不夠低調,孩子。你還未滿二十吧?」


  「我不是孩子,」嫉妒我也沒用,「我跟你不一樣。作為一個隊長,我既不收拾垃圾,也不削蘿蔔皮。如果你被哪個帳篷里的小狗咬到了,我倒是願意幫幫忙。」


  「宰一隻狗,估計這就是你全部的能耐,」萊戈爾指指他腰上的酒缸,「嗯,我以前也見過那樣的小罐子,小男孩們的選擇,不是嗎?」


  寒意襲身。這瓶子里裝著的不是酒,而是他的秘密,他的恐懼。


  不可能.……事關生死,這座城市——整個城邦除了祭司娜娜,根本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我秘密。他懷疑了我的酒缸…有誰會沒事瞧著別人的酒缸?還是說,他只是無心之語.……

  那他無心的次數也太多了。他一定知道些什麼,隆德里安想著。還在東郡兵團的時候,他們住過同一個營,晚上換哨的時候他總是盯著自己笑。那時候他擔任過輪流夜衛隊的大隊長,在別人面前是一副長官的模樣兒,到自己面前卻總像個同性戀似得,任誰也難以忘記。


  那種噁心到極處的笑,好像看破了你全身的秘密。隆德里安幾乎喘不過氣,嚇得驚魂不定。就算他被認出來了也沒什麼,但他覺得不應該被威脅。他想跑,沒人攔得住。


  萊戈爾用手指彈了彈小酒壺。「小男孩兒的秘密。」


  他揪住萊戈爾的脖子,「哦,是嗎?說說看,你他媽到底是誰?」他聲音嘶啞。隆德里安輕蔑地扯過他的衣領,有本事就放馬過來啊?我根本就不怕你這種笑嘻嘻的蠢貨。霧漫群山,隆德里安的臉上陰霾不散。


  「你問我是誰?」萊戈爾猙獰地笑意露了出來,「你的心裡沒有答案么?小子?」他扯開隆德里安的手,真的把他像小男孩兒一樣推開。


  早餐是濃蘿蔔湯,還有昨夜宴會剩下的甜食、酒肉。哪怕是昨天士兵們已經吃的很飽,但到了第二天這些東西依舊顯得很可口。總司令的小侍從吉米昨夜為隆德里安留了幾份乳豬肉,但他一口未動。


  到了白天,隆德里安在用於集會的石堡里,教著新兵們捆刃索。這是專門對付恐狼的。恐狼是森林中最危險的生物,它們雖然長得只有獵獒大小,但往往都是成千上萬隻聚在一起。在寒夜中,它們掃蕩森林中不團結的動物,哪怕是冬眠的巨怪,也難逃狼群們的爪心。


  一把風乾的海血花插在滿布灰塵的長罐里,襯托著窗外暗淡的天空。年紀最小的是吉米,他笨拙地將烏頭草汁倒在繩頭的彎刃上,罐盂中濺起的綠液弄了他一臉。


  「小心點兒,吉米,」隆德里安幫他擦掉,「這東西珍貴的很,」他從男孩里拿過繩子,「除了白袍祭司誰也不會勾兌,這些東西對你們新兵來說很重要,而且稀少。把他們編好,」他示範著動作,「多纏幾次,確保繩頭的重量,你們不想被恐狼叼走吧?」


  「不想,」新兵之中最大的少年開口。少年十六歲,他的父親是一名退役的老兵,他加入鐵鴉軍也有兩年,這幫毛孩子都以他為首,叫他「貝拉特老大」。「我的父親說過,恐狼是夜行動物,白天要睡覺。到了晚上的時候,城門都關的很嚴實。我們根本遇不著恐狼。」


  父親,每個男孩兒都有個驕傲的父親,我卻沒有。隆德里安心中苦澀。


  「你的父親說的沒錯,」隆德里安不動聲色,從牆掛上取下一件毛氅,慢慢放在桌上。「告訴我,貝拉特,你覺得這些繩索的用處到底是什麼呢?」


  皮氅厚長的黑黃色長領拍在桌上,像一隻死去多時的黃鼠狼。小吉米被嚇得一哆嗦,不僅僅是它古怪的衣樣,還有散發出來的那股陳舊、腐敗的氣息。


  「可能…」貝拉特看得出軍長的臉色不好,他泯了泯唇角,「可能…是用來對付刃牙虎,它們總是獨自出沒…恐狼都是成群結隊的。」


  白天越熱,晚上就越冷。在夜裡,人類必須靠著壁爐取暖,永夜不會熄滅火焰。但恐狼並非如此。夜深之時,他們用幽綠的眼睛,眈眈而視那些高牆上的哨兵。有的時候城上會射下幾箭,它們總能靈巧地避開。


  隆德里安搖搖頭,目視窗外,「刃牙虎也好,洞虎也罷,它們都懼怕成群結隊的人類。但獨狼不怕。」


  「我父親說過,狼沒有虎大…」貝拉特不敢直視桌上的皮氅,「因為它們太弱小,所以才會住在一起。」


  「獨狼不會畏懼獅子,也不會畏懼老虎。對它來說,那無非是一頓難啃的骨頭而已。」隆德里安回過頭,眼窩裡道出深邃的寒芒,「記住,離開狼群的狼,都是曾經的『狼王』。老狼為避開族群,只能在白天生存。哪怕它們已經年老,但生命不到最後一刻,它仍然是無與倫比的獵手。」


  他將皮氅重新掛好,「當你們長大之後,會有大把機會到城外獵殺動物。祈禱自己別遇上獨狼。到那時你就會明白,這根小繩子上面的刀片兒有多重要。幾十、幾百人,對它來說毫無意義,它遠遠要比山怪更可怕。」


  我要是有孩子,肯定會有很多床邊故事講,隆德里安想笑,但笑不出來。故事成為故事之前,根本就不是什麼故事。


  日出東方,霧色沒有散盡,營門外聚集不少人影,甚至比昨天還熱鬧。士兵們圍成一團,沸聲響徹鐵鴉堡,就連哨兵也擠了過去,他們本該去城牆上把自己的兄弟們換下來。隆德里安穿著鎖甲走過去,發現其他四名軍長已經到齊。最年長的軍長是瑪迪薩斯奧古斯丁,他在人群中鶴立——最矮的士兵只有他的肩窩高。


  「真是造孽。」帕德維迪貝基表示,他聲音里攜藏著怒火。方臉大漢卡里安萊德也贊同。


  「這是一場可恥的謀殺,」蓄著大鬍子的瑪里薩斯傲然道,「兇手難逃鐵鴉軍的制裁!」他是東郡兵團最富有經驗的軍長,在任已二三十年。


  營門口聚集了數百軍士,觀睹著地上的血腥肢體。空中的氣味十分難聞。圍在這裡的人不少年輕士兵都沒有見過這樣慘烈的景象,他們個個顯得局促不安。


  「出什麼事了嗎?」隆德里安走進人堆,出聲詢問。他的聲音不大,但聽見了他說話的人紛紛閉上了嘴巴,包括其他軍長們。我現在也是軍長,隆德里安面對著他們的目光毫無懼意,哪個蠢貨敢以為我是小娃娃,我就踢爆他的頭。


  人群寂靜了下來,注意力集中在這個未滿二十的人身上。隆德里安的眼睛沉成一條線,年輕點的士兵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瑪里薩斯軍長打破沉寂,先開了口,「奧森軍長,」他灰白相間的大鬍子動了動,「我們都聽說了昨晚的事!」


  「小子,你孤身擊斃了『山怪』,」搶白的是另一名軍長,達斯瑪蘭澤,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我還從未聽說…能有歷代總司令以外的人弄死那種大傢伙.……真有你的!」


  「只不過是一頭豬,」隆德理安雙手背後,只想儘快結束這個話題,「而且是它不小心踩中了陷阱。這種事在我們東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沒什麼稀奇。」他故作輕鬆,雙手背在後面逐一按響指關節。


  「咱們的團長那隻『山怪』,純粹是『撿』來的,」達斯瑪拍拍他的肩,「當時那母豬正生崽,叫凱爾森撿了個大便宜。要不然的話,還不知道得死多少人呢!我跟他混了十來年,他有幾斤幾兩我太清楚了。就讓他再年輕二十歲,也沒你這個膽氣。」


  「聽北軍的人說,是你親自觸動了城下的機關,就在山怪的眼皮底下,」瑪里薩斯將大拳頭錘在胸口,「你做了只有英雄才會做的事!願勇氣與你同在,奧森軍長!」


  「勇氣與你同在…」其他士兵紛紛拳錘胸口,聲音像悶雷擊在耳旁,隆德里安一時愣住。無數個夢境里他遇到過這樣的場面,但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早晨。從小他就想成為一個被人們認可的人,哪怕自己有著各種各樣恐懼的理由。但他還是做到了。


  「我用謙卑回應你們的祝福,」他換下病懨懨的面具,雙眼睜大,一改平日的神色,「用榮譽回應你們的敬意,用正直回應你們的期待,用犧牲回應荒野!」這是他的誓言,也是決心。


  「嗯,年輕的軍長,咱們本來應該跟你討論討論山怪.……」帕德維迪軍長眼帶怒意,他是個強壯的胖子,「但是你看——」他指向被人群擋住的地面,「有三個兄弟被謀殺了…洪神慈悲,我從沒聽說過有這麼瘋狂的殺人犯……死了三個人!」


  「除了咱們的兄弟,不只三個。一共死了九個人,」瑪里薩斯打斷他,「還有六名聖殿軍。對,你們沒聽錯。老實說,十年前的『獅門之戰』我有幸參加,波德隆家五十多個人攻進了獅心堡,也沒死上五個『黃皮』。那時候每家領主都養著侍衛呢,尤其是波德隆伯爵,他自己也是個勇猛的戰士,獨戰刃牙虎……可就算是他,一個人也難抵三名聖殿侍衛。」


  「九個.……」帕德維迪一臉焦慮,他搶過達斯瑪軍長手中的酒缸,「我得清醒一下。」


  「那些金甲兵都是被聖廟訓練出來的,由咱們的總司令親自督訓,」卡里安懷抱雙臂,跟隆德里安差不多高,「我親眼見過他們跟西郡的人打架,就像貓欺負老鼠……不是我長他人志氣,人家三個人能打咱十幾個了。」


  「咱們還有加里呢。」達斯瑪此言一出,人群里有人忍不住笑聲。


  「所以說,暴徒不可能只有一個,」另一名軍長卡里安補充到,「至少是一個編隊,而且裝備齊全…」他很難想象兇手拿著什麼樣的武器。


  雜亂的碎屍已經分不清原有的面貌,就連鐵甲也輒作一團。隆德里安立刻明白,這些人是帶著自己的盔甲被切成了碎塊兒。他的目色再次凜下來,蹲下身來仔細觀察,發現那些攪成一團的臟腑已經腐爛。難不成是死後被砍成這樣的么?木輪車上沒有多少血液,顯然不是新死之人。


  隆德里安寒音問道:「屍體,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今天早晨,」人群里一名年輕的士兵回答,「我們.……我們巡路的時候發現的。」


  「上一次巡路的時間是什麼時候?」


  「.……大概幾個時辰前,」士兵放慢語氣,「相信各位軍長知道,髒水河的味道一直很難聞,行隊往往都是最後才繞過去。他們是上一班的哨兵,三個都是咱們東軍的。不過…他們的軍長現在…」


  「現在還在團長的床上舔蛋蛋,」帕德維迪一臉不屑,「加里格林是個好軍長,凱爾森是咱們的好領袖.……但他們跟咱們喜歡的玩意兒不一樣,都愛拿棍子戳男人,或者被戳。」人群鬨笑,卡里安用手背拍了他的肩膀,貼近他的耳朵,「禍從口出。」


  「總司令怎麼說?」隆德里安蹲在地上,嚴色不安。


  人群半晌無語,幾位軍長面面相覷。卡里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北軍的人先通知了王宮。這事本來應該先彙報給公爵的…但我們現在還沒找到總司令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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