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老友

  劍意森冷,秦安離身形一僵。


  雖然現在是他最虛弱的時候,但基本的警惕性還在,不是什麽人都近得了他的身的。能夠悄無聲息把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對方明顯不是普通人。


  秦安離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不動,手裏的濕毛巾被滾燙的鍋蓋熨得燙手起來。鍋底的火還在燒著,鍋裏的藥咕嘟咕嘟冒著泡,深棕色的藥汁泡著苦腥的藥材,散發出白色的蒸汽,全撲在秦安離臉上。


  置於頸上的劍很涼。


  被前後包夾在這冰火兩重天中,秦安離十分無奈。


  他攤了攤手:“容我蓋個蓋兒。”


  身後沒有回應。


  秦安離權當默認,抓著濕毛巾的手一翻,把鍋蓋扣上,順手把濕毛巾扔到一旁。


  頸上的劍一緊,一道分外低沉的聲音傳來:“別動!”


  這聲音明顯刻意隱藏了聲線,可秦安離還是瞬間認出了來人。他先是一愣,滿目難以置信,隨即心思電轉,反應過來,頓時了然。


  冥界那黑鬼說的話,看來是真的。


  天上的星星,真的都跑到人間來了。


  秦安離保持姿勢沒有動,低著聲音道:“井宿?”


  這兩個字說不清是疑問句,還是陳述句。


  頸後的劍沒有動作,但是秦安離敏銳地察覺到,後麵那人的呼吸亂了一拍。


  秦安離緩緩轉過身來,這次對方沒有橫劍威脅他,恰恰相反,似乎害怕傷到他,那人還將劍往後撤了撤。


  秦安離終於和他對視了。


  看著麵前這個身材高大、膚色泛黃,麵容硬朗而不苟言笑的男人,秦安離的心裏難得湧起一絲酸楚。


  他抽了抽鼻子:“井木犴,好久不見。”


  秦安離直接忽視掉離自己咽喉近在咫尺的劍,張開雙臂走上前就要擁抱對方。


  井木犴麵色一變,連忙撤回手中的劍,雙臂垂著被秦安離用力抱在了懷裏。


  秦安離緊緊抱著他,咬牙控製自己的情緒,右手緊握成拳用力地連續捶打對方的後背。好一會兒,他才抬頭憋回眼淚,鬆開井木犴,退後一步,再次認真地打量著對方。


  這一抱之後,井木犴的麵色也不像剛才那麽冷肅。他抬手收劍入鞘,低著頭,語氣有些釋然又有些痛苦地道:“真的是你。”


  聽到他這沉重的語氣,秦安離老友重逢的喜悅之情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咧嘴笑著,一展臂攬過比自己略高些的井木犴的肩膀:“怎麽,不想見到我?”


  井木犴自動忽視秦安離的親密動作,麵色凝重道:“我想不到,你的膽子竟然真的這樣大,就這麽堂而皇之地跟在她身邊?!”


  秦安離的笑容斷了一下,很快恢複,語氣輕鬆道:“凡都下了,有什麽不敢的?”


  井木犴恨其不爭:“你知不知道,你私自下凡,闖了多大的簍子?你知不知道,神界派了多少人來追捕你?你知不知道,水華投胎的身份根本瞞不住人,很快她的身邊就會布滿眼線?!”


  秦安離忽略第一個問題和第三個問題,認真回答道:“當然知道啊,算上你,二十八個嘛!”

  井木犴氣結,他覺得這家夥真是無可救藥了。


  頓了頓,他冷下臉:“跟我回去!”


  秦安離看他一眼,雙手環胸岔腳一站,擺明了一副“我就不走,有能耐你把我打暈了抗走”的無賴態度。


  “你……你真當我不敢嗎?”井木犴氣得渾身抖了起來,上前一步逼視著秦安離道。


  秦安離看著這個強壯到如同一頭成了精站起來的老黃牛一般的井宿天井星君,暗暗歎了一口氣,收回輕佻表情,輕聲道:“你不會帶我回去的。不然剛才你就不會收劍了。”


  井木犴的氣勢頓時矮下來,他歎了口氣,也換上一副舊友的口吻勸道:“回去吧,我會替你向天帝求情的。大不了……再在天宮外麵跪上三百年!”


  秦安離沉默下來。


  井木犴是二十八星君中最麵冷心熱的那個,也是神界為數不多的幾個他敢放心相交的人。


  然而,在神界,井木犴的人緣可真不怎麽樣。


  這家夥長著一張麵癱臉,若偏巧生得俊俏也是無妨,可誰叫這家夥長得人高馬大,一張國字方臉棱角分明、嚴肅呆板,配上那一雙古井不波的眼睛,真真一塊又冷又臭的石頭!


  他的性格,也和那張臉一樣,較真認死理兒,比牛宿那位天機星君還鑽牛角尖兒。井木犴做事不懂變通,脾氣又直,很多場麵功夫做不到位,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正巧這家夥話少,受了委屈也不吭聲,很多人就覷著空把麻煩爛糟差事推給他,他還真實誠,悶頭就幹,不論自己能不能撈到好處、也不管自己有多辛苦。


  隻是他這種逆來順受的性子,非但不能化幹戈為玉帛,反而更助長了那些人的囂張氣焰,逐漸把一些爛尾黑鍋也往井木犴頭上扔。井木犴不善言辭,腦子又笨,索性就不辯解,慢慢的,名聲就臭起來。


  所以等到被人挖了一個大坑,扣上一頂天大的帽子的時候,井木犴縱使清白無辜,也已經百口莫辯。


  那是個人命官司。仙界幾位修為到了的仙子結伴到神界走動,想要提早點時間拿到神格,不知哪裏得罪了人,被剝了衣服剃了頭發吊在神界地勢險惡、人跡罕至的申生林。。


  此事橫跨兩界,性質惡劣,現場痕跡模糊,負責調查的神明撓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正好,申生林是井木犴負責的領地。也不知誰給那個糊塗神祗出的餿主意,把罪責都推到了井木犴的身上,洋洋灑灑列出諸多理由,甚至還杜撰了井木犴完整的犯罪心路曆程,把這事做成一樁惡意滔天、籌謀良久、精心選址的蓄意謀殺。


  井木犴那個呆頭呆腦呆舌頭的榆木性子,怎麽鬥得過油嘴滑舌的官場老手?他所有聲嘶力竭的辯駁都變成了“凶性不改”,所有拒不認罪的態度都變成了“閃爍其詞”,最終主審官愣是在井木犴閉口不言的情況下,一個人唱完了大戲,甚至都沒有強迫他認罪,就草草結案找天帝複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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