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定乾坤隆中決策 屯江夏劉琦避禍
卻玄德因訪孔明二次不遇,再往南陽。關、張諫曰:“兄長二次親謁茅廬,其禮太過矣。想諸葛亮虛聞其名,內無實學,故相辭也:避而不敢麵,遁而不敢言。豈不聞聖人有雲:‘毋以貴下賤,毋以眾下寡。’兄何惑於斯人之甚也!”
玄德曰:“不然。汝讀《春秋》,豈不聞桓公見東郭野人之事耶?齊桓公乃諸侯也,欲見野人而猶五返方得一麵。何況於吾,欲見孔明大賢耶?”
關公聞此語,曰:“兄之敬賢,如文王謁太公也。”
張飛曰:“哥哥差矣。俺兄弟三人縱橫下,論武藝不如誰?何故將這村夫以為大賢僻之?僻之甚矣!今番不須哥哥去罷。他如不來,我隻用一條麻繩就縛將來!”
玄德叱之曰:“汝勿亂道!豈不聞周文王為西伯之長,三分下有其二,去渭水謁子牙?子牙不顧文王,文王侍立於後,日斜不退,子牙卻才與之交談,乃開八百年成周下!如此敬賢,弟何太無禮?汝今番休去,我自與雲長去走一遭。”
飛曰:“既是哥哥去嗬,兄弟如何落後?”
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禮。”張飛應諾。
於是領數人,往隆中來。比及到莊,離半裏下馬步行,正遇諸葛均飄然而來。玄德慌忙施禮,問之曰:“令兄在莊上否?”
均答曰:“昨暮方回。將軍可與相見矣。”
均長揖一聲,投山路而去。玄德曰:“今番僥幸,得見先生也!”
張飛曰:“此人無禮!便引哥哥去也不妨,何故別之?”
玄德曰:“他各有事,汝豈知也?”
來到莊前扣柴門,童子開門。玄德曰:“有勞仙童轉報,劉備專來請見。”
童子曰:“雖然師傅在家,草堂上晝寢未醒。”
玄德教且休報複,分付關、張:“你二人隻在門首等候。”
玄德徐步而入,縱目觀之,自然幽雅。見先生仰臥於草堂幾榻之上,玄德叉手立於階下。將及一時,先生未醒。關、張立久,不見動靜,入見玄德,猶然侍立。張飛大怒,與雲長曰:“這先生如此傲人!見俺哥哥侍立於階下,那廝高臥,推睡不起!等我去庵後放一把火,看他起也不起!”
雲長急慌扯住,飛怒氣未息。
卻玄德凝望堂上,見先生翻身,將及起,又朝裏壁睡著。童子欲報,玄德曰:“且不可驚動。”又立一個時辰,玄德渾身倦困,強支不辭。孔明忽醒,口吟詩曰: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孔明翻身,問童子曰:“曾有俗客來否?”
童子曰:“劉皇叔在此,立等多時。”
孔明急起身曰:“何不早報?尚容更衣。”
孔明轉入後堂,整衣冠出迎玄德。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麵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眉聚江山之秀,胸藏地之機,飄飄然當世之神仙也。玄德下拜曰:“漢室之鄙徒,涿郡之愚夫,久聞先生大名,如雷震耳。昨常兩次至仙莊,已書賤名於文幾,未審覽否?”
孔明答曰:“南陽田夫,觸事疏懶,屢蒙將軍枉駕來臨,下情不勝感激。”
二人敘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茶。茶罷,孔明曰:“昨觀書意,足見將軍有愛民憂國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不能治政,有誤下問。”
玄德曰:“司馬德橾之言,徐元直之語,豈有虛謬哉?望先生不棄鄙賤,曲賜見教。”
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以談下之事?二公差舉矣。將軍舍美玉而就頑石,此皆誤矣!”
玄德曰:“夫大賢學成文武之業,可立身行道於當時,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為孝也。救民於水火之中,致君於堯、舜之道,此乃為忠也。先生抱經世之奇才,而甘老於林泉之下,恐非忠孝之道。孔子尚遊於諸國,而教化世人。望先生開備愚鹵,而賜教之,實為萬幸!”言罷,又拜。
孔明笑曰:“將軍既欲聞愚論,當盡剖露於衷。願聞其誌。”
玄德屏退左右,趨席而告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主上蒙塵,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義於下,而智術淺短,遂用猖獗,至於今日。然誌猶未已,君謂計將安出?”
孔明答曰:“自董卓以來,豪傑並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計。曹操比袁紹,則名微而眾寡,然操遂能克紹,以弱為強者,非惟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拒有江東,已曆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與為援,不可圖也。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非其主不能守。此殆所以資將軍,將軍其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劉璋闇弱,張魯在北,民實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主。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正理;以待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又曰:“將軍欲成霸業,北讓曹操占時,南讓孫權占地利,將軍可占人和。先取荊州為本,後取西川建國,以成鼎足之勢,然後可圖中原也。”
玄德聞其言,避席拱手謝之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但恨荊州劉表、益州劉璋,此二人皆漢室宗親,備安忍奪之?”
忽而屏風之後一人大笑而出,觀其人身長八尺,黑麵古怪,卻不失道風。
其人曰:“真仁主也!豫州勿慮,吾夜觀象,劉表不久在人世。劉璋非立業之主,久後亦必歸於將軍。然孔明之言,隻得與曹操、孫權成鼎足之勢,卻終非完計也!”劉備詢問何許人也?
孔明曰:“此乃吾之知己摯友,其才智冠冕南州。姓龐名統,字士元,道號“鳳雛先生”!“
玄德大驚,頓首拜會,曰“昔日司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語,‘雲伏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下’。不期今日二位具在此處,興複漢室有望矣!“
玄德又曰:“備雖名微德薄,願二位先生同往新野,興仁義之兵,拯救下蒼生!”
孔明曰:“亮久樂耕鋤,不能奉承尊命。”
玄德苦泣曰:“先生不肯匡扶生靈,漢下休矣!”
言畢,淚沾衣衿袍袖,掩麵而哭。
士元曰:“孔明,吾知汝平生謹慎,時勢已至,此乃賜良機。劉皇叔仁德為民,日後必中興漢室,汝何必拘泥一時,皇叔若先顧“鳳棲亭”,吾必當誓死追隨!”
孔明曰:“既有士元同出相助,將軍若不相棄,願效犬馬之勞。”
玄德遂喚關、張入拜謝,士元又引來元直,告知前事,玄德倍加欣喜,深服士元遠慮,擁徐庶喜泣。伏龍鳳雛,亦感玄德仁義,誓言追隨。
是夜,玄德等人在廬中闊談夜宿,直至明。
次日,堵葛均回,孔明囑咐曰:“吾受劉皇叔三顧之恩,不容不去也。汝可躬耕於此,以樂時,勿得荒蕪田畝。待吾功成名遂之日,即當歸隱於此,以足年。”
均拜而領諾。出茅廬時,孔明年二十七,士元年二十九,皆為下名士。
玄德與孔明、士元同載而歸新野,食則同桌,寢則共榻,終日議淪,心地開悅,共議下之事。
孔明曰:“曹操居冀州,作玄武池以練水軍,必有侵江南之意。可密令人渡江,探聽虛實,容作良籌。”玄德從之,使人往江東探聽。
卻細作人回新野,報知劉玄德:“東吳破了黃祖,將黃祖頭祭墳。見屯兵柴桑,其餘宗親分屯江岸各處隘口,未有渡江之意。”
玄德正與孔明談話間,忽劉表使人來請玄德議事。玄德曰:“此行若何?”
孔明曰:“此是因江東破了黃祖,故請主公議定報仇之策也。正欲主公去走一遭,荊州九郡,沃野萬裏,用武之地,已在掌中矣。可令士元與主公同往,見機行事。”
玄德留孔明、關張守新野,帶龐統、趙雲引五百軍馬,往荊州來。玄德在馬上與士元曰:“今見景升,何以當對?”
士元曰:“先當謝襄陽之罪。若令主公去征討江東,切不可應允,但容去新野收拾軍馬。”
玄德遂聽士元之言。來到荊州,館驛安下,已留趙雲屯兵於城外,玄德與士元來見劉表。禮畢,玄德請罪於階下。表曰:“吾已盡知賢弟被害之事,欲斬蔡瑁首級以獻賢弟,眾人告免。”
玄德曰:“非幹蔡將軍之事,皆下人所為也,再不必舉矣。”
表曰:“今失守江夏,黃祖全師危矣!故請汝議事。”
玄德曰:“黃祖性暴,不能用人,以致有失。今若用兵南征,曹操北來,當複奈何?”
表曰:“吾今年老多病,不能理事,賢弟可來替吾。吾死之後,弟便為荊州之主也。”
玄德曰:“弟安敢當此大任也。兄無複多言!”
士元以目視玄德。玄德曰:“容思良策,以保荊州。”
遂辭回至驛中。士元曰:“劉景升付荊州與主公,何以卻之?”
玄德曰:“備感景升之恩,未嚐忘報,安忍乘其危而奪之?”
士元歎曰:“真仁慈之主也!”
正商議間,忽報公子劉琦來見。玄德接入,琦泣拜曰:“繼母不肯相容,性命隻在旦夕矣!望叔父可憐而救之。”
玄德曰:“此是賢侄家務事,吾將如之奈何?”
士元微笑。玄德求計於士元,士元曰:“此家務事,難以區畫。”
少時,玄德送劉琦出,附耳之曰:“來日使士元回禮,汝可告以如此如此。”
琦謝而去。玄德夜臥,至五更推辭腹疼不己,使士元去回答劉琦之禮。士元遂行,至公子宅前下馬,入見公子。公子拜迎,邀入後堂。茶罷,琦曰:“繼母不容,請先生活命。”
士元曰:“客寄於此,不可言也。恐有泄漏不便,容當再敘。”
士元辭退。琦曰:“既承先生尊降,如何便回?必然見怪。請入密室,共飲數杯。”
飲酒之後,琦又曰:“繼母不容,請先生一言以活命。”
士元曰:“此非統所敢謀者也。”
便欲辭去。琦曰:“先生不言則己,何故相棄便行?”
再舉杯勸曰:“琦有一古書,願先生教之。”
士元曰:“見在何處?”
琦即引士元登後閣。士元求書觀之,琦拜而泣曰:“繼母不容,請先生一言活命!”
士元怒而便起身,見閣門口胡梯已去。琦告曰:“累求自安之策,先生末肯見教,恐他人之泄漏也。今日上不至,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教之矣。”
士元辭曰:“‘疏不可間親,新不可隔舊。’欲得全身遠害,別當思之。”
琦曰:“琦遇難,先生不教,是絕路也。請死於君前!”
掣劍自刎。士元急止之曰:“已有良計了。”琦拜曰:“請教。”
士元曰:“豈不知春秋時,晉國獻公正妻生二子,長曰申生,次曰重耳。妻喪之後,寵愛驪姬,姬亦生一子。姬常讒譖於公,欲斬二子。獻公思二子賢孝,不忍誅之。忽一日春濃,姬喚申生同遊後園,乃令獻公於樓上簾內窺之。姬以蜜塗於衣發之上,群蜂聞香,競相飛來,落於身上,令太子撲趕。獻公樓上望之,疑戲弄耳,心恨之。姬又詐言先後禫日,令二子往祭之。祭罷,欲分食祭物。左右曰:‘祭母之物,宜先奉上。’申生令人送之。姬暗將毒藥埋於中,以供獻公,姬卻奏曰:‘食自外來,不可便食。’令喂犬試之,犬乃死。獻公大怒,賜朝典,令太子死。重耳驚懼。逃竄於外邦一十九年,方免其難,後為晉文公。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今公子何不效重耳乎?且江夏黃祖新亡,乏人守禦,何不上言,乞屯兵此郡,以避其禍也。”
劉琦再拜,謝指教之。
劉琦教人取梯,送士元於館驛。士元回,告玄德。玄德大喜。
次日,劉琦上言,欲守江夏。表意未決,教請玄德共議。玄德曰:“江夏一郡,非親人不可守,使劉琦去守極善。東南之事,兄父子當之;西北之事,備願當之。”
表曰:“近聞曹操於新鄴郡作玄武池,以教水軍,必有征南之意,弟宜防之。”
玄德曰:“弟己知之,兄勿憂慮。”
遂拜辭,回至新野。劉表令劉琦引兵三千,往江夏鎮守。
卻曹橾罷三公之職,自為丞相,以毛玠為東曹掾,崔琰為西曹掾,司馬朗為主簿。朗字伯達,河內溫人也,穎川太守司馬雋之孫,京兆尹司馬防之子。弟兄八人。次子司馬懿,字仲達,操命為文學掾,並掌典選舉之職。文官大備,乃聚武將,商議南征。夏侯惇進曰:“近聞劉備在新野,拜諸葛亮、龐統為軍師,每日教演士卒,必為心腹之患,可早圖之。”。
操差夏侯惇為都督,於禁、李典為副將,領兵十萬,直抵博望城,以窺新野之虛實,來擒劉備。
不知玄德如何應對曹軍,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