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司馬徽再薦名士 劉豫州三顧茅廬
時建安十二年冬十一月,操欲商議南征。荀彧諫曰:“寒未可用兵。姑待春暖,可往冀州,引漳河之水作一池,名‘玄武池’,於內教練水軍,然後長驅大進,可席卷而得矣。”
操從之,遂按兵不動。
卻劉玄德安排禮物,欲往隆中謁孔明,隻聽得門外人報:“有一先生,峨冠博帶,道貌非常,特來相探。”
玄德曰:“此必是孔明也。”
遂整衣出迎,視之,乃司馬徽也。玄德大喜,請入後堂高坐,乃拜問曰:“備自別仙顏,軍務繁雜,有失拜訪。幸臨光降,大慰仰慕之思。”
徽曰:“近聞徐元直在使君處,特來一會。”
玄德曰:“近因曹操囚下徐母,徐母遣人持書,取回許昌去矣。元直臨行,薦南陽諸葛亮,其人若何?”
徽曰:“其人乃琅琊郡人也,博陵崔州平、潁川石廣元汝南孟公威並徐元直,為友甚密,常一處學業。此四人務於精熟,惟孔明獨觀其大略。每晨夜相隨,孔明自抱膝長嘯,而指四人曰:‘汝等仕進可至刺史、郡守也。’眾皆問孔明其誌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可見其人之誌也。”
玄德曰:“何穎川多賢乎?”
徽曰:“昔有殷馗善觀文,見群星聚於穎分,對人曰:‘其地必聚賢士。’”
徽又曰:“孔明居於隆中,好為《梁父吟》,每自比管仲、樂毅,其才不可量也。”
時有雲長在側,曰:“某聞管仲一匡下,九合諸侯,孔子稱之曰:‘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樂毅克齊七十餘城。二人皆春秋名人,功蓋寰宇之士。孔明自比,豈不太過也?”
徽曰:“孔明安敢妄比二人。以吾觀之,隻可比這二人。”
雲長曰:“可比那二人?”
徽曰:“可比興周朝八百餘年薑子牙,旺漢江山四百餘載張子房也。”
眾皆愕然。徽就下階相辭便行,玄德相留不住。徽仰大笑:“雖臥龍得其主,不得其時!”
言罷,飄然而去。玄德歎曰:“真隱居賢士也!”
次日,玄德同關、張二人,將帶數十從者來隆中。遙望山畔數人,荷鋤耕於田間,而作歌曰:
蒼如圓蓋,陸地似棋局。
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
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
南陽有隱者,高眠嘯不足。
玄德聞其言,勒馬喚農夫而問之曰:“此歌何人所作?”
農夫曰:“此歌乃臥龍先生之所作也。”
玄德曰:“臥龍先生住於何處?”
農夫遙指曰:“自此山之南,一帶高崗,乃臥龍崗也。崗前疏林內茅廬中,即孔明先生高臥之處也。”
玄德謝之。行不數裏,遙望臥龍崗,果然清景異常。
玄德來到莊前下馬,親扣柴門。一童出問,玄德曰:“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見屯新野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
童子曰:“我記不得許多名字。”
玄德曰:“新野劉備來訪。”
童子曰:“今早少出。”
玄德曰:“何處去了?”
童子曰:“蹤跡不定,不知何處去了。”
玄德曰:“幾時歸?”
童子曰:“不準。或三五日,或十數日。”
玄德惆悵不已。張飛曰:“既不見,自歸去便了。”
玄德曰:“更待片時。”
雲長曰:“不如暫回,卻再使人來探,未為晚矣。”
玄德曰:“然。”
乃囑咐童子雲:“如先生回,可言劉備專訪。”
遂上馬別茅廬。
約行數裏,勒馬回觀隆中景物,稱羨不已。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泉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鬆篁交翠,猿鶴相親:觀之不己。忽見一人,神清氣爽,目秀眉清,容貌軒昂,豐姿英邁,頭戴逍遙烏巾,身穿青衣道袍,杖藜從山僻路而來。玄德曰:“此必是臥龍先生也!”
慌忙下馬,趨前施禮:“先生莫非臥龍否?”
其人曰:“將軍是誰?”
玄德曰:“豫州牧劉備也。”
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是也。”
玄德曰:“久聞先生大名,請席地權坐,少請教一言。”
二人對坐於林石之間。關、張侍立於側。州平曰:“將軍欲見孔明何為?”
玄德曰:“方今下大亂,盜賊蜂起,欲見孔明,求安邦定國之策。”
州平笑曰:“公以定國為主,雖是良心,但恨不明治亂之道。”
玄德請問曰:“何為治亂之道?”
州平曰:“將軍不棄,聽訴一言。自古以來,治極生亂,亂極生治,如陰陽消長之道,寒暑往來之理。治不可無亂,亂極而入於治也。如寒盡則暖,暖盡則寒,四時之相傳也。自漢高祖斬白蛇,起義兵,襲秦之亂,而入於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由治而入亂也。光武中興於東都,複整大漢下,由亂而入治也。光武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起幹戈,此乃治入於亂也。方今禍亂之始,未可求定。豈不聞‘生殺,何時是盡?人是人非,甚日而休?’久聞大道不足而化為術、術之不足而化為德,德之不足而化為仁,仁之不足而化為儉,儉之不足而化為仁義,仁義不足而化為三皇,三皇不足而化為五帝,五帝不足而化為三王,三王不足而化力五霸,五霸不足而化為四夷,四夷不足而化為七雄,七雄不足而化為秦、漢,秦、漢不足而化為黃巾,黃巾不足而化為曹操、孫權與劉將軍等輩,互相侵奪,殺害群生,此理也。往是今非,昔非今是,何日而已?此常理也。將軍欲見孔明,而使之斡旋地,扭捏乾坤,恐不易為也。”
玄德曰:“深謝先生見教。不知孔明往於何處?”
州平曰:“吾亦欲尋去,末見耳。”
玄德曰:“請先生同往敝縣,若何?”
州平曰:“山野之人,無意於功名久矣。容他日再會。”長揖而去。
玄德與關、張上馬而行。雲長曰:“州平之言,若何?”
玄德曰:“此隱者之言也,吾固知之。方今亂極之時,聖人有雲:‘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下有道則見,下無道則隱。’此理固是,爭奈漢室將危,社稷疏崩,庶民有倒懸之急。吾乃漢室宗親,況有諸公竭力相輔,安可不治亂扶危,爭忍坐視也?”
雲長曰:“此言正是。屈原雖知懷王不明,猶舍力而諫,宗族之故也。”
玄德曰:“雲長知我心也。”遂回至新野。
住數日,時值隆冬,玄德使人探孔明,回報曰:“諸葛亮己在莊上。”
玄德便叫備馬。張飛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使人喚來便了。”
玄德叱之曰:“汝不讀書,豈不聞孟子有雲:‘齊暈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孔子曰:誌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而不往也。’今見賢不以其道,是欲入而自閉其門也。孔明此世之大賢,豈可召乎?”
冬十二月中,氣嚴寒,彤雲密布,玄德同關、張引十數人,前赴隆中,求訪孔明。行不數裏,忽然朔風凜凜,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銀妝。張飛曰:“寒地凍,尚不用兵,豈宜遠見無益之人乎!且回新野,以避風雪。”
玄德曰:“吾正欲教孔明見吾殷勤之意,如兄弟怕冷,汝可先回。”
飛曰:“死且不怕,豈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勞神思。”
玄德曰:“汝勿多言,相隨同去。”
將近茅廬,見路傍酒店,玄德勒馬於酒旗下,聽一人曰:
壯士功名尚未成,嗚呼又不遇陽春!
又一人擊桌而曰:獨善其身盡日安,何須萬古名不朽!
二人言罷,大笑。玄德曰:“此必是臥龍先生!”
遂下馬入店,見二人憑桌對坐飲酒。上首者,白麵長須;下首者,清奇古貌。玄德曰:“二公何者是臥龍先生也?”
麵白者曰:“將軍欲尋臥龍何幹?”
玄德曰:“劉備乃漢左將軍,領豫州牧,見居新野城。今欲訪見先生,求濟世安民之術。”
麵白者曰:“吾等非是臥龍,皆臥龍之友也。吾乃穎川石廣元,此是汝南孟公威,皆隱居於此。”
玄德大喜曰:“備隨行有馬匹,敢請二公同往臥龍莊上共語。”
廣元曰:“吾等皆山野慵懶之徒,不省治國之事,空在世無益。君請上馬,可見臥龍矣。”
玄德辭二隱者,上馬投臥龍崗來。至莊前下馬扣門。童子出。玄德曰:“先生在莊上否?”
童子曰:“見在堂上讀書。”
玄德遂跟童子入,見草堂之上,一人擁爐抱膝。
玄德上草堂施禮曰:“備久慕先生,無緣拜會。昨因徐元直稱薦,敬到仙莊,不遇空回。今特冒風雪而來,得見仙顏,實為萬幸!”
那個少年慌忙答禮而言曰:“將軍莫非劉豫州,欲見家兄否?”
玄德驚訝而問曰:“先生又非臥龍耶?”
其人曰:“臥龍乃二家兄也,道號臥龍。一母所生三人:大家兄諸葛瑾,見在江東孫仲謀處為幕賓;二家兄諸葛亮,與某躬耕於此;某乃孔明之弟,諸葛均也。”
玄德曰:“令兄先生往何處閑遊?”
均曰:“博陵崔州平相邀同遊,不在莊上二日矣。”
玄德曰:“二人何處閑遊?”
均曰:“或駕舟遊於江湖之中,或訪僧道於山嶺之上,或尋朋友於村僻之中,或樂琴棋於洞府之內:往來莫測,不知去所。”
玄德曰:“劉備如此緣分淺簿,兩番不遇大賢!”嗟呀不已。
均曰:“少坐獻茶。”
張飛曰:“既先生不在,請哥哥上馬。”
玄德曰:“吾已親詣此間,如何無一語而回?”
玄德請問曰:“備聞令兄熟諳韜略,日看兵書,可得聞乎?”
均曰:“不知。”
飛曰:“問他則甚!風雪甚緊,不如早歸。”
玄德叱之曰:“汝豈知玄機乎?”
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車騎,容日卻去回禮。”
玄德曰:“豈敢望先生枉駕來臨。數日之後,備當又至矣。願借紙筆,留一書,上達令兄,以表劉備殷勤之意也。”
均遂具文房四寶。玄德嗬開凍筆,拂展雲箋。其書曰:
漢左將軍、宜城亭侯、司隸校尉、領豫州牧劉備,歲經兩番,相謁仙莊,不遇空回,惆悵怏怏,不可言也!竊念備漢朝苗裔,忝居皇叔,濫當典郡之階,職係將軍之列。伏睹朝廷陵替,綱紀崩摧,當群雄亂國之時,惡黨欺君之日,備心肺俱酸,肝膽幾裂。雖有匡濟之忠誠,奈無經綸之妙策。仰啟先生,仁慈惻隱,忠義慨然,展呂望之良才,施子房之大器。備敬之如神明,望之如山鬥,懇求一見而不可得,再容卜日,齋戒薰沐,特拜尊顏。乞垂電覽,鑒察幸幸!備再拜。
玄德寫罷,遞與諸葛均,均送出莊門外。玄得再三殷勤致意,均皆領諾入莊。
玄德上馬,忽見童子招手籬外,叫曰:“老先生來也!”
玄德視之,見一人暖帽遮頭,狐裘被體,騎一驢,後隨帶一青衣童,攜一葫蘆酒,踏雪而來;轉過橋,口誦《梁父吟》一首。詩曰:
一夜北風寒,萬裏彤雲厚。空中亂雪飄,改盡江山舊。仰麵觀太虛,想是玉龍鬥。
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白發銀絲翁,豈懼皇漏?騎驢過橋,獨歎梅花瘦!
玄德問之曰:“此必是臥龍先生也!”
滾鞍下馬,向前施禮曰:“先生冒寒不易,劉備等候久矣。”
那人慌忙下驢,進前作揖。諸葛均在後曰:“此非臥龍家兄,乃家兄嶽父黃承彥也。”
玄德問曰:“適間所誦之吟,極其高妙,乃何人所作?”
黃承彥曰:“老夫在女婿家,觀《梁父吟》記得這一篇。卻才過橋,偶望籬落間梅花,感而誦之。”
玄德曰:“曾見令婿否?”
黃承彥曰:“便是老夫徑來看拙女婿矣。”
玄德聞言,辭別承彥,上馬而行。正值風雪滿,回望臥龍崗,悒怏不已。。
玄德回新野之後,荏苒新春,命卜省揲蓍擇日已定,遂齋戒三日,薰沐更衣,準備鞍馬車仗,再往臥龍崗謁諸葛孔明。時關、張聞之不悅,乃挺身攔住而諫之。
不知皇叔請得臥龍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