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永安宮7
「我十七歲嫁給你，一晃已經這麼久了，」皇后摸摸衛衍昭的臉，「久到我都有點記不清了，這些年有太多的人發生了太多的事，可我回想起來最深刻的還是我們在皇子府的日子。」
「我每日等著你下朝回來，嘉元睡醒了就抱著雲素來找我，雲素那時候還是個小糰子，可愛的緊，府里就這一個小娃娃，我每日看著她吃了睡睡了吃，一點點的長成大姑娘，」皇后回憶著，「那樣的日子，真開心啊。」
皇帝默然無語，只是抱緊了她，「你也要丟下我嗎？」
皇后笑了，「你怎麼還像個孩子？」
皇帝摸著手下瘦弱硌人的身體，彷彿能摸到欲透皮而出的骨頭，「這麼些年，苦了你了。」
皇后從他懷裡起身，「說苦也過來了，我就是愧對爹爹。他當年不許我們成親，是我執意要嫁給你，爹爹氣的要命。他跟我說，走出這個家門就不再是他的女兒，年輕的時候倔啊，離了家就真的再沒回去過。總想著日子還長，總有機會和他解釋，告訴他我的選擇沒有錯。」
皇后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現在這麼多年了，我不知道爹爹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我已經不年輕了，早上還瞧見了白頭髮，也不知道爹爹是不是還像我記憶里那麼健壯，能背著我淌過泥水，帶我去放風箏。」
衛衍昭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我已經讓和順去宣孫大人了，很快他就會來的。」
「真的會來嗎？」皇后問。
「會的。」衛衍昭肯定的回答。
自從衛衍昭登基，孫大人就乞骸骨回家了，平日里不多出門，算下來竟然沒什麼機會見到他。
用過飯後皇后肉眼可見的疲憊很多，她躺在貴妃榻上小憩，青檀自發的坐在腳凳上給她捶腿。
由於中毒，皇后的腿部腫脹異常，行走起來十分困難，需要一旁隨侍陪同，因此，每每當她坐下，青檀總會搬著腳凳前來，幫她捏捏腿，緩解不適。
衛衍昭被西北軍報叫回了內廷，沒有一會兒，就聽到福海進來，小聲的說，「娘娘，孫大人來了。」
皇后一下子從榻上坐起來，她慌忙的下來，沒等到青檀扶就向前走了兩步，似乎連疼痛都忘記了。
她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摸著自己的臉和頭髮，「青檀，我現在看起來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不妥？」
說著又往梳妝鏡前面走，「你快幫我看看，是不是插個簪子比較好？」
青檀看的心酸，她忍著鼻酸走過去給皇后的髮髻上插了一支海棠花簪子，又把她剛剛摸亂的頭髮整理好，「特別好，看起來很漂亮。」
皇後有些不安的照著鏡子，「真的嗎？是不是太蒼白了？要不要用些胭脂？」
青檀順著她，「您想的話奴就給您點一點，淡淡的，看起來紅潤又好看。」
皇后又變了主意，「還是算了，爹爹每次都笑我，他說我畫了胭脂像猴子屁股，他不喜歡，我不畫了。」
說著又著急起來，「快點快點，讓爹爹等了這麼久，他萬一等不了走了怎麼辦？青檀快扶我出去！」
青檀誒了一聲，聽話的扶著皇后往外殿走，皇後走的又急又快，直到最後一扇帘子了，她又忽然停下來，有些猶豫的拉著帘子沒動。
「是婉兒嗎？」孫大人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帘子那邊傳來。
皇后突然就不怕了，她鬆開青檀的手，跌跌撞撞的走出來，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爹爹！是婉兒！是婉兒！」
孫鶴延頭髮白了大半，但看起來依然十分有精神，此時他也忍不住眼眶含淚，上前兩步接住骨瘦如柴的女兒，「我的婉兒，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是不是他沒有好好待你？」
皇后拚命搖頭，「是女兒不孝！是女兒不孝！」
父母兩個抱頭痛哭，青檀在帘子後面忍不住擦了擦眼淚。
等到哭聲漸弱，她才端著茶輕輕走出來，把茶碗放好后，扶起跪坐在地的皇后，讓她坐在椅子上，拿帕子擦了擦她的眼淚。
孫鶴延也被遞了帕子，他擦了淚，又仔細的看女兒瘦削的輪廓，忍不住的心疼，「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吃不好嗎？」
皇后眼裡噙著淚，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哀哀的看著比記憶里蒼老許多的父親。
「父親還是這麼健壯。」半晌皇后才說話。
孫鶴延低聲說，「我還等著你回家來，不敢老的太快。」
皇后大悲，聲音顫抖的說，「父親……女兒不孝，要先父親一步去看望母親了……」
孫鶴延愣住后大怒，「誰准你說胡話的！你給我閉嘴！」
皇后低聲說清楚緣由。
孫鶴延愣了半天，他的脊背都彎下去了，彷彿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住，「……婉兒……」
「怎麼能有你這樣狠心的女兒！」孫鶴延生氣的抖著手，「當初說走就走，我把酒都戒了每天鍛煉身體，就是怕等不到你回家的那天。你倒好，現在又要狠心的離開！」
他憋著氣半天說不出話。
「怎麼能有你這麼狠心的女兒！」
他又恨恨的說，卻忍不住捂住不斷起伏的心口。
皇后從座位上跌下來撲通一聲跪在孫鶴延面前，「女兒不孝！爹爹，女兒錯了！」
孫鶴延顫抖著手扶起皇后，他眼眶通紅，忍了又忍。
「算了算了，」孫鶴延摸了摸女兒的臉頰，看著她眼角的皺紋和頭上的白髮，「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孫鶴延像她小時候那樣輕輕拍拍她的背，「爹的乖婉兒。」
皇后忍不住伏在孫鶴延的懷裡痛哭出聲。
爹爹寬闊結實的懷裡，是哪裡都比不了的安全感。
許久皇后才累極了，在孫鶴延懷裡睡去。
玉榮從門口進來，福了福身，「太傅大人。」
孫鶴延小心翼翼的抱緊女兒，在玉榮的引路下把女兒安置在榻上。
「太傅大人，皇上說您可以天天都進宮來看望皇后。」玉榮說。
孫鶴延擺了擺手，出了門后深深地嘆了口氣，「皇后這些年都是怎麼過來的？能不能同我說一說？」
他凹陷下去的眼眶裡是深深地疲憊，彷彿瞬間這個意氣風發的人一下子就老了，他的精氣神都沒有了。
玉榮不忍心，引著他回了正殿坐下，慢慢的，細細的講述起來。
中途青檀過來換茶，老人溫厚的目光看著她，慈愛的摸一摸她的頭，「謝謝你，孩子。」
青檀眨巴著眼睛下去，心裡覺得皇后和她爹爹真的很像，一樣的溫柔寬厚。
直到天黑，皇后醒了過來，玉榮才停止了講述。
孫鶴延陪著女兒吃飯，看著女兒只吃了幾口就放下碗筷的樣子嘆氣。
「爹爹？」皇后十分不安的看著孫鶴延。
孫鶴延說，「哪能怪你狠心呢，我也是個狠心的爹爹，明明聽說了你生病，聽說了你小產，聽說你失去了孩子。還能固執的守著非要你過來見我。」
「明明都是我的錯。」他說。
「爹爹……」皇后握著他的手。
「乖婉兒，爹明天給你帶你最愛吃的紅豆酥，」孫鶴延心疼的說，「你乳母最會做紅豆酥，後來你走了，她也病了，走之前還拉著我讓我給你做紅豆酥吃。」
皇后的眼淚又要掉下來。
「不許哭了，」孫鶴延把臉板起來，「總是哭怎麼行？」
皇后吸吸鼻子，「我不哭了。」
「這才乖。」孫鶴延溫和的望著她。
「爹爹，我有事同你商議。」皇后屏退了宮人。
「何事？」孫鶴延問。
「若是我走了，李博齊必然不會放過昭郎，」皇后恢復了冷靜，「北羌虎視眈眈，此時絕對不能內亂，不然北羌趁亂南下，百姓們可就難過了。」
孫鶴延不滿的哼了一聲，「說到底還是為了你的昭郎。」
皇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孫鶴延不忍心看女兒難過，「我知道了，你想怎麼做？我都會幫你的。」
「我對淑妃放出了我中毒的消息，她今日省親一定會告訴李博齊，」皇后說，「一旦李博齊忍不住動手，他就會露出馬腳。」
皇后看了一眼孫鶴延，父女兩個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的高深莫測。
「到那時，管他是渾水摸魚還是瓮中捉鱉，李博齊會被狠狠撕下一塊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