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十二夜宮,洗心大殿。
「師姐,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哼,打發我們去休息,分明是不想見。既不想見,又為何風風火火地差人送信到碧山?依我看……」
「師姐的意思是……掌門就被關在這夜宮裡?……」
「性命攸關,他樓心月就應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一封書信讓我們千里迢迢而來,此時卻不見客!難不成我們碧山無名的人,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嗎!……」
「師姐要不再耐心等等?」
「再等?!你我偏殿里等了,廂房裡等了,如今又在這大殿里等!……」
不消說,當下大殿里說話的這二人便是無眠道長和玄真子柏鶴。由於此番不夜城之行過於緊急,他二人亦是僅帶了幾個相熟的弟子。那無眠道長素日溫和,極少生氣動怒,現在這副模樣,倒是把幾個隨行弟子嚇得吱都不敢吱一聲,就連他柏鶴都……
「師姐,先讓這些孩子休息休息吧……我看幾日沒合眼,身子吃不消。」
那無眠本雙眉倒豎,聽罷一時怔了怔,良久,輕輕地嘆了口氣,道,「算了。是我太心急了……」
那柏鶴微微點了點頭,隨即揮手示意隨行弟子離去。
不料。
「咦……你們還杵在這兒幹嘛?快去休息。」
那柏鶴滿面狐疑地打量著跟前一行雪青人影,只見紛紛作揖,聽聞道,「師父不休息,弟子怎敢。何況掌門被困不老山,生死未卜……弟子不願休息,弟子願同師父一起等。」
「這……」那柏鶴心口一熱,自是感動,說道,「身處異鄉,難得你們能這樣著想。為師很欣慰……」
幽幽地一聲嘆息。
但這嘆息,卻不是他們這些個異鄉人。
循聲而望,大殿之外,夕陽正收著最後幾抹餘暉,而就在北境這般慵懶、這般柔麗的餘暉之中,一衣袍獵獵的黑影兀自緩緩踱步,輪廓絢爛而單薄。
當下柏鶴諸人不由地細眯了眯眼,待回過神的時候,那嘆息之人,已然翩然立於他們眼前了。
正是樓心月。
「各位久等。」那樓心月深作一揖,微笑說,「方才要事耽擱,不得空。我聽弟子說你們仍在洗心殿等著,就連忙過來了。」說罷又作一揖。
那柏鶴和無眠相視一眼,心內狐疑,回了一揖,說,「城主事務繁忙,肯忙裡偷閒與我們見上一面,不勝感激。」暗想這不夜城城主,倒是玉樹臨風,年輕得很……
「事不宜遲,勞煩城主帶路了。」
未及柏鶴和那樓心月寒暄完,那無眠即刻打斷,一副隨時要走的架勢。
「這……師姐,我們……」
「我派掌門被困不老山,無眠作為派中道長之一,心急如焚,還望樓城主體諒。」
那樓心月聽罷怔了怔,道,「天色慾晚……道長就算此時去了不老山,亦尋不到人哪。」
「你說什麼?」那無眠眉頭一皺,目有慍色,問,「天色晚了如何就去不得了?」
樓心月笑了笑,也難怪那無眠心焦。他樓心月都一副不慌不忙沒事人般的表情……確實,無名派掌門被困,關他何事?畢竟不老山,也只是存活在世人流言里的一場大夢啊……
「道長有所不知。我寒水門三試弟子期間,時常會選取幻林中一帶作為考核地點。這幻林,又叫作『不死林』,原屬不老山……」
「哦?」
「顧名思義。幻林乃由幻象堆砌,且先不說晝夜期間的兇險,若道長執意要……」
「樓城主究竟何意?不妨明說。」
那樓心月話再次被打斷,也不惱,輕嘆了口氣,說,「我題外問一句,無名派……就這幾個人嗎?」
「你!」那無眠登時怒目圓睜,指著他樓心月的鼻子喝道,「你口出狂言,欺我無名派沒人?!」
「道長誤會。」那樓心月作了一揖,忙堆笑說,「無極真人三月前與我會面時,曾說九尾妖狐極有可能藏匿在不老山。我之所以這樣問,是怕道長到時候與那妖狐鬥起法來勢單力薄……」
一聲冷哼。
「你屬意蕭肅定要將信中訊息傳達給我師兄無相,想來對我們無名派很是了解。如你所說,事出緊急,我就帶了幾個貼身弟子。無相師兄他……應是在趕來的路上。」
樓心月聽罷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城主方才的話還沒說明白,為何我們現在不能去不老山?」
不待他樓心月回答,那柏鶴卻是眸光一亮,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莫不是樓城主有何難言之隱?」
出奇地,他樓心月笑著搖了搖頭,道,「不瞞各位。家父年輕時,曾深夜隻身去過不老山,險些喪命,好不容易……」沒有說下去。
「這樣啊……」那柏鶴瞟了身邊女子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姐,不如我們……等等和無相師兄會合……再一起去?」
靜默。
突如其來。
當下所有人屏息等著她無眠的回答。
「不可。」
那柏鶴一怔,隨即恢復平常,似乎是意料之中。
那無眠道長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跟前一襲錦繡華裳的男子,心說無相師兄現下在啼紅寺,那寒水門弟子蕭肅一去,其餘三派勢必都知掌門被困一事……況且蘇綸信尚未摸清辟穀之地……我先他們一步,說不定可以將事情問清楚……至於要把什麼事情問清楚,其實她心裡亦躊躇。是要問他無量仙逝之因,還是要問他無極……
他無極是否與無量仙逝有關?
殊不知此念頭一出,無眠登時打了個激靈。縱使她千百次地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她內心深處彷彿被這個念頭扎了根般。他無量離奇身死,屍骨不全,果真與無極半分干係都沒?!所謂修道之人,六根清凈,可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去猜疑。
「小鶴。」
這一喚,那柏鶴霎時愣住。
「小鶴……你留在夜宮裡等無相師兄,我明日一早就去不老山。」
「……」那柏鶴一時失語,吞吞吐吐道,「師姐,你……我,你……不是說好了一起去嗎?」
那無眠眼神一顫,別過了頭。她這般躲避著他的目光,都不知有多久了……自他懵懂少年時?抑或是……
「師姐,」那柏鶴一把抓住眼前女子的手,有些急道,「師姐為何總在危急關頭離我而去?師父死的時候……」
一絲苦澀,驀然充溢心頭。
「師父死的時候,分明說要師姐好生照料我……」
話音一落,那無眠身軀一顫,只覺握著自己的手愈發緊,緊得指節隱隱作痛。
不知誰乾咳了幾聲。
「道長若做好了決定,明日我便派弟子帶路。」樓心月說罷轉身,背對著諸人,說,「我尚有事務,恕不奉陪。今夜諸位便早些休息吧,晚飯已經備好了。」
那無眠眼睜睜看著樓心月越走越遠,心下一急,忙喚道,「樓城主!」
戛然而止的腳步聲。
一時間一行人看著他樓心月暮色下模糊的背影,忽覺這大殿冷清。
「明日卯時,謝謝了。」
他樓心月微微點了點頭,揚手離去,漸漸消失在大殿之外。
餘下他柏鶴,瞠目結舌。
「師姐!……我都這般央求了!」
「彼時無相師兄同其餘三派諸人前來,你切記不要過分提及掌門被困因由。」
「為,為何……」
「莽蒼客棧會晤之時,無相師兄曾在慈悲師太、楊小雙,蔣英殊等人面前提及掌門秘密去了不老山一事。如今《天殘卷》出世,不光是四大正派之間互相猜忌,就連天下人都覬覦這《天殘卷》!更何況其上所載不死靈之事……」
「難道掌門到不老山,真是為了不死靈?……」
幽幽地一聲嘆息。
「我也是不知……」
其實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人,同樣都要飽受掙扎。一方面是窺透真相之苦,另一方面,卻是窺不透求不得之苦。
比如此時此刻的不老山莊。
準確地說,應是此時此刻的魂冢,及魂冢里黯然相對的三人。
淡淡的咳嗽聲。
幾十年韶光,這裡的燈火,依舊那般詭秘,叫人不可捉摸。
「要我幫你燒了嗎。」
「隨便吧……」
「什麼都好辦,就『隨便』不好辦。你說你師父坑你這麼一道,你還保全他什麼名聲……」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噫!我要是想練哪,哪有你們什麼事……真搞不懂,難道只要將『正』、『邪』二字合併了,這世間就變了樣么?」
「你燒了吧。」
「嘿嘿,我偏不……」
「…………?」
「他們千里迢迢而來,我總不能讓人家空手而歸吧……」
「你……咳,咳咳……」
「放心啦。等他們人都齊了,我讓他們親眼看著我把這書燒了……」
「…………」
「話說小謝,你幹嘛一直瞪他?趁他現在虛弱得很,你欺負他,我就當做沒看見……」
「…………」
「嘖嘖,若不是你非要進什麼無名派修仙練道,不老山莊哪能有今日。哎……人家得謝謝你咯……」
「你就不能稍微安靜點?」
「哎唷,我被關了那麼長時間,難得交了你一個朋友。想你嘛……」
「以後還能見面嗎?」
「大概不能了……」
「你還有什麼心愿?」
「你問了我很多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