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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北境,不夜城。


  十二夜宮,雞鳴禁地。


  不夜城是沒有夏天的。但是今年夏天,樓心月卻隱約聽到了一絲蟬鳴。那是他去懺悔牢探海藏英的路上。掐算起來,據他上次探望,應是三個月前了。


  「城主,您跟海藏英談條件,萬一他……」


  「他不是沒答應嗎。」


  當下樓心月與一黑衣人並肩而走,面色冷淡。他不經意打量了那黑衣人幾眼,問,「蕭肅回來了嗎。」


  那黑衣人一怔,似乎有些遲疑。


  「沒回來吧?」樓心月道。


  「城主,這……」


  「他不會回來了……以後天機堂便歸你管。」


  話音一落,那黑衣人不禁身軀大震,剛要張口說話,只見眼前人身影一閃,眨眼間便進了懺悔牢里。心說自己連鎖都未曾開……順勢望去,那樓心月卻是紋絲不動。像一尊筆直的石像。


  「奇怪,鎖是沒開啊……」那黑衣人兀自盯著手裡油光發亮的寒鐵,愈發不解。想著想著,竟有一絲后怕。他樓心月……果真將寒水心法修到了第六重嗎……手裡一抖,「嘩啦啦」的鎖鏈摩擦聲霎時回蕩在漆黑的牢洞里。


  饒是如此,樓心月依舊是絲毫未動。他靜靜地凝視著三步之外悄無聲息的那顆低下的頭顱,輕輕地嘆了口氣。


  「城主,海藏英……死了?!」那黑衣人滿面驚愕道,「我們明明遵您吩咐……他,他不可能會死!……城主,這!……」


  「你不必進來了。」


  彷彿是覺察到了那黑衣人接下來的動作,樓心月的語氣冷漠得近乎沒有人情,「死的不是海藏英。」


  「什,什麼……」


  此語一出,那黑衣人身軀又是大震!額頭霎時冒了一股冷汗。


  「人死了三個月了。」


  「城主……」


  「問問牧漁城的人,三個月來是否見過海藏英。」


  「是,是……」


  那黑衣人一個轉身化為一道疾風,當下融入一派漆黑。


  懺悔牢里,只剩他一個人了。


  令人聞之欲嘔的腐臭氣息充斥著整個牢洞。周遭如此之靜謐,靜到他都能聽見蛆蟲在這副替死皮囊上攀爬遊走的聲音,靜到他甚至都能聽見其五臟六腑一點一點迸裂的聲音……


  樓心月的眉頭越皺越緊。他當上不夜城城主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內心的恐慌。他恐慌的,不是那臭名昭著的海藏英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溜走。他恐慌的,是這十二夜宮裡,居然有這般修為奇高的人暗中幫那海藏英!

  可眼下十二夜宮裡,能不需任何口諭令牌便自由來往的人,會有誰呢……


  樓心月腦海里立馬浮現出了一個人。他說他好像聽見了北境的蟬鳴。那是樓心月前日見他時他親口對他說的。北境現在,怎麼會有蟬鳴呢……


  陽光分外艷麗。


  除了雞鳴禁地之外,十二夜宮此時此刻都牧漁在燦爛的陽光里。風吹葉動,花紅柳綠。他樓心月從雞鳴宮裡出來之時,竟被頭頂那一團光暈刺得睜不開眼。而當他遠望著微波蕩漾的月池和池邊肆意歡笑的青春男女時,他彷彿知道夏天的陽光為何這般刺眼了,那是他再也尋不回的東西。或者說,那東西早已在韶光的消逝中,將他拋棄。


  「掌門,碧山無名有人來訪,現下在偏殿等候。」


  樓心月循聲看去,回神道是莫承才,說,「長途跋涉,且先讓他們安頓休息。說我今日不得空,有事明日再商量。」


  「他們看樣子……好像很急。」莫承才搔了搔頭,聽了些推托之詞,難免有些不悅,心道你一句話兩句話把我打發了,我還得費盡口舌跟他們胡編亂造……


  「他們的事……倒是急也急不得。」


  話音一落,莫承才欲要再說,一個恍神,眼前人霎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要不是看在師父的份兒上,誰愛在夜宮裡天天吃你臉色……嗤……」


  是了。


  如今夜宮裡尚殘存的四族,多半是看莫同憶的面子才不至崩散。


  有誰,是真正把他樓心月尊為城主的呢……


  又有誰,肯真心誠意地喚他樓心月一句「掌門」……


  難道這一生,他都要被擺布?


  難道這一生,他都沒有可以選擇的機會?

  一絲苦笑。一縷惆悵。伴隨著隱約蟬鳴。


  樓心月推開了門。


  檀木桌上似乎是剛放置好的飯菜。


  顯然,他來之前,莫同憶業已來過了。


  尤其靜謐。


  就這麼怔怔地盯著檀木桌前正襟危坐的男子,良久,良久……


  「爹……你把海藏英放走了。」彷彿是篤定,樓心月目不轉睛地說,眼底沒有一絲驚訝不滿之色,「我知道爹看起來瘋了,其實心裡很清楚。」


  「咳……」


  出奇地,桌前的男子開始動筷吃飯了,邊吃邊說,「下次在外面玩兒,回來得早些,你娘一直在等你吃飯。」


  殊不知話音一落,桌對面長身而立的另一人卻是身軀大震。


  男子滿鬢皆白,髮絲微微凌亂。一襲穿舊的素衣,語氣輕鬆得,像是回到了幾十年以前。


  「明月?……明月!……給我添點湯……」


  樓心月聽罷一怔,忙伸手要端男子遞來的空碗。然他的指尖剛要觸碰到碗時,端碗那人,卻是縮了手。他看他的眼神,那般疑惑,甚至陌生。


  「我昨天教你的招式,可都熟記了?」


  「爹……」


  「樓家男兒,當意氣風發,精神抖擻……我不過教了你三招,叫你勤練,能累成這樣?蔫頭耷腦的……」


  男子哼了哼,重重地將碗沿磕在桌上。「咚」地一聲,偌大空房,清晰到刺耳。樓心月甚至感覺自己的心臟亦隨著聲音重重地撞向胸腔。


  或許他猜錯了。


  「爹,我走了。」


  「師,師父……」


  不知怎的,樓心月背過身的時候,那男子像是看到了什麼似的,語氣驚愕得有些顫抖。


  說時遲那時快!不待他樓心月反應過來,那男子「轟」地掀翻了桌子。一桌殘羹冷炙,頃刻混亂在地,「噼里啪啦」的碗碎之聲,聒噪至極。


  樓心月忽覺後背一陣涼氣,他皺了皺眉頭,順手褪下了被飯菜沾污的衣袍,沒有生氣。因為習慣了。因為習慣,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連頭都沒有回,便重又邁步要走。


  然這次喚住他的,卻不是那男子口口聲聲的「師父」!

  「我找到龍骨了師父……師父,我找到龍骨了!!……」


  石破天驚!


  十二夜宮,浣溪別苑。


  苑門大敞,只見一人影風風火火。


  不消說,正是莫承才。眼下他表情忿忿,瞅到了院中孑然而立的女子時,眸光倏爾一亮。幾個箭步的功夫,那莫承才一臉哀怨地抄著莫同憶的胳膊,嚷道,「師父,我想搬出去住……你不是說要搬回莫家祖宅嗎,還等什麼……」


  但回應他的,卻是一記狠狠的腦殼。


  「哎唷……」那莫承才登時不樂意了,撇嘴道,「我就不喜歡他樓心月裝腔作勢!我就是看他不順眼,我要搬出去!!……」


  莫同憶本漬著桃花,啐了他一口,問,「偏殿里的客人你都安置好了?」


  莫承才點了點頭。


  「唉,承才啊,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


  「我早就長大了!」


  莫承才急忙搶白,臉色通紅,又小聲嘀咕說,「師父別總拿這茬說事兒……」


  「好好好……」莫同憶笑著嘆了口氣,邊捻著手間花蕊,邊說,「你不是也答應了嗎。什麼時候小憂回來了,我們一同搬回莫家祖宅。」語氣平淡得,好像確有此事。


  那莫承才聽罷愣了愣,下意識地喃喃道,「師父你怎麼知道小憂肯定回來……小憂她……」


  「你天天安慰我,說小憂還活著,小憂沒死,這次怎麼了?」莫同憶瞟了他一眼,笑意盈盈。


  「師父……」那莫承才幾番欲言又止,斷斷續續道,「萬一……我說萬一,小憂她……唉……萬一小憂她變……她變壞了怎麼辦……」聲音卻是越來越小,直到叫人聽不見一絲一毫。


  「什麼?」


  顯然,莫同憶也沒有聽清楚。


  「唉,這……」莫承才搔了搔頭,面色很是為難,咕噥道,「我聽無名派里的人說……生死門血阿獄派主是個手戴飲血鐲的女子……喚作什麼,喚作什麼『無腸公子』……」


  話音一落,那本漬花的夫人忽而雙手一抖。滿掌新鮮花瓣,登時漫天飄散。半個時辰的手活,算是白費了……


  「可還說了其他?」莫同憶問道,面色不改。


  「師父你都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小憂她入了魔道……」


  沒有回答。


  莫同憶手裡不覺又捻了很多嫩黃的花蕊。她的食指,被染得濕漉漉的,略微泛著青澀氣息。但一旁的莫承才,卻是焦灼得不得了。


  「我聽說中原這半年來被發現了好多乾屍……江湖人人都傳無腸公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嗜血妖魔……朝都,江都,頌都,封都……哦哦對了師父,朝都城裡,說是有個什麼莽蒼客棧,三個月前……」


  「行了。」


  「師父……」


  「承才,人言可畏……到現在,你還不懂嗎?」


  「可是……」


  「就算有朝一日小憂真的墮入魔道,放言與我們死生無關……她還是我們莫家人。我莫同憶在世一天,便要護她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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