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廢人
黑夜如廝,或許是夜色過分,無腸從那方長老的眼裡看見了一種類似於光的東西。再後來她便陷入了同周遭夜色一般的昏沉里,以至於春夏秋冬,物換星移,多少個日夜消逝,她都忘不了與蕭肅這最後一次的相遇。
——你曾系我大師兄。
——你曾系我小指。
——你曾系我天真歲月,亦曾系我心上。
數十年後無腸或許會感謝蕭肅。如果沒有他,她根本不懂得愛人,更別說恨。
中原,碧山。
戒律堂閑置的兩處廂房六日前被挪用。
這兩處廂房位於玉虛峰犄角旮旯,平日里堆放著些閑雜物品。若是遠方客人的話,說什麼都不可能讓人家下榻如此簡陋之地。但巧的是,這廂房裡偏偏住進了兩個遠方客人。
至於是何「遠方客人」,且須他蘇綸信解釋了。
「哎,小岳,你說蘇師兄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什麼什麼名堂?」
「咳!……廂房裡住著的那兩個人呀……」
「不說是客人嗎……我們只管端茶送飯,瞎操心那個幹啥……」
「可我怎麼沒聽說有客人要來?況且若真是客人的話,讓人家住那兩間雜貨鋪,不是虧待了人家……」
「嘖嘖,你就是瞎操心。我看啊,這幾日晚上沒鬼叫,你是睡得太好了……」
…………
是日正午,陽光明媚。玉虛峰除巡衛弟子之外,大多數弟子都回房午休,因而很是靜謐。然如此靜謐之中,仍有兩人聒噪萬分。不消說,這端著餐盤邊走邊拌嘴的兩人,便是他餘興復和關小岳了。
「蘇師兄光差我們一日三餐地送來,怎不見他人影?」那關小岳「嗤」了一聲,哈欠連天,語氣顯然有些不悅。
「咦……」那餘興復眸光一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我聽師弟們說,頭些日子來了個黑衣人,自稱寒水門蕭肅……小岳,你說無眠師叔和玄真子會不會就因為這個……」
「肯定呀!」那關小岳毋容置疑道,「無名派里名頭大的師叔現下都不在派里,剩些歪瓜裂棗……」
「噓!……」那餘興復不待關小岳說完便狠狠地給了他一記腦殼,四顧無人,低聲說,「小心被……」
話音未落,二人眼前一黑,登時嚇得心驚肉跳,差點打翻了手捧的餐盤。但定睛望去時,又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問候道,「見過蘇師兄。」那關小岳心道幸虧方才壞話沒說全……其實他本想說就算有他一個蘇綸信,難道還能翻了天不成……
「把盤子給我,你們走吧。」
那餘興復和關小岳還沒反應過來,手裡的餐盤已然被眼前男子端走,餘下一個衣袂飄飄的背影,叫他餘興復不禁感慨道,「男兒要變成蘇師兄這樣,不知得有多少痴心女子哇……」
「嗤,鬼不叫了,你也有興緻思春了。」那關小岳白了身旁人一眼,接著諷道,「人家蘇師兄論文才思匪淺,論武不亞玄真子,天生的東西,不是你我能羨慕的……」
那餘興復越聽越不對味,莫名其妙道,「我怎麼覺著酸溜溜的?」
「酸個屁……」
「嘿!我這是羨慕,你那分明是嫉妒!」
「我有什麼好嫉妒的?我挺好的,哪像你……」
「我怎麼了?」
「整天地羨慕這個羨慕那個,好像自己一無是處……」
「…………」
「我們這樣就挺好的,你以後也別羨慕。反正在我心裡啊,你比蘇綸信好……」
「…………」
當下二人你推我搡,嬉笑怒罵,不一會兒便消失在翠色深處。
是啊。他蘇綸信有什麼好的?無名派缺了他一個,果真便不行了么。
那蘇綸信一聲苦笑,不禁搖頭。推門而入,卻是一片漆黑。
「怎的不點燈?」蘇綸信瞥了一眼盤坐在床沿的人兒,順手將餐盤放置檀木桌上。
「點不點燈,於我已經沒什麼區別了。」
話音一落,那蘇綸信怔了怔,忙歉道,「我一時忘了你眼睛……」
「我都不記得是幾年前被你們逼著跳了崖。」
「樓兄弟……」
「呵,沒想到,逼死我們的是你,到頭來救了我們的也是你……」
「樓兄弟,我蘇綸信二十餘年自問心無愧,但這件事上,是我愧對了你。」
幽幽地一聲嘆息。
他蘇綸信幾番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
「你仍是不想說嗎?」
「說什麼……」
「同你一起的是誰?……是……譚兄弟?」
然「譚兄弟」三字一出,那盤坐在床沿的人兒忽而身軀大震,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譚……譚,譚師……」話哽在喉,滿屋卻聞哭聲。不夜城男子不興哭,他樓展皓更甚,不夜城樓家平輩里打小屬他刻苦,習武練功,無不傾盡心血。他還記得小時候雲景犯錯,他為了護著這個寶貝弟弟,大冬夜裡硬是在雪地里跪上了六個時辰,彼時他也才十歲,卻眼淚都沒掉一滴。但如今,他那寶貝弟弟哪去了……誰又知道,禿鷲崖里這些年,他是怎麼活下來的……
那蘇綸信一時怔住,啞了般眼睜睜看著床沿那可謂面目全非的男子,喃喃道,「展皓兄弟,我知你失了眼失了雙腿,心裡難受……是我對不住你,我蘇綸信願拿命賠償你……只要你……」
「呸!……」那樓展皓倏爾啐了一口唾沫,臉上灰垢和著淚,愈發髒得不成人形,罵道,「你們連《寒水心經》都奪去了!假惺惺地充什麼好人!你以為你一條狗命,就能換回……咳咳咳,咳咳咳!……」
「展皓兄弟,我犯的錯我不辯解。將來事情水落石出,我自會贖罪。但你……唉,你這又是何苦……」
一聲冷哼。
「你怎的……不瞧瞧另一個人?」
那蘇綸信聽罷眉頭一皺,暗想這樓展皓對另一人如此冷漠,想來隔壁那被剝了皮的聾啞人便不是譚鬆了……也是,譚松南疆風窟的時候不是失了一條胳膊么……那另一人究竟是誰……思來想去,說道,「展皓兄弟,我把飯菜放在了桌上。」言罷邁步往隔壁房間走去。
玉虛峰這兩間放置雜物的廂房原是相通的。二者之間,僅僅隔著一道門帘。所以他蘇綸信無論在腳底這間廂房說了什麼話,隔壁房間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但他貌似不擔心。
一個聾子,一個啞巴,他擔心什麼?況且……
他蘇綸信眨眼間便到了另一間房,注視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另一個人,剛松下的眉頭忽又緊皺。就算他已經在半山腰的山洞見識過此人的模樣,但他的胃裡缺禁不住再次翻攪。「誰人心恁狠毒……」他別過頭去,拚命壓制著自胃管翻湧而上的酸水。心道把人渾身筋脈挑斷不說,又把人臉皮撕下來……愈想愈噁心,益發不敢盯著那張滿是血痂的臉。
「啊……啊啊……嗚……」
出奇地,那聾啞人似乎感覺到了有人來,嗓子里嗚嗚咽咽的,像是呼喚著什麼。
蘇綸信即刻會意,彎腰上前輕輕地拍了拍該人的手,說,「知道你餓了,我把飯菜放在隔壁房間了。」
「啊啊……嗚……啊……」
「你說……什麼?」
「啊啊……嗚……啊啊……」
「什麼?……」
那蘇綸信乾脆伏在該人的嘴邊,但聞隔壁房間遙遙傳來道,「他讓你殺了他……」
此語一出,蘇綸信肩膀一顫,滿眼訝然。
「他都被折磨那麼多年了,你殺了他就是幫他……怎麼,逼人死不是你們無名派最拿手的招數嗎……」
殊不知他蘇綸信聽罷卻是慍怒,幾個箭步沖回方才廂房,指著床沿上似笑非笑的人兒道,「你恨我可以,但別污了無名派的名聲!」
他樓展皓現今這副廢人模樣,哪還管自己嘴巴積不積德,瞟了眼前人一眼,說,「我和譚松落至山洞之前,此人就已經在了。彼時他就這個樣子,偶爾會有人來探望……」
「有人探望?」蘇綸信忙問道,「誰?」
樓展皓搖了搖頭。
「那人來探望他的時候,我和譚松便藏到山洞口的岩石底下。我眼被禿鷲啄瞎了,從未見過那個來看他的人,聲音嘛,自是也沒聽到……」
「能隻身跳禿鷲崖的人,想必修為不低了……」蘇綸信喃喃道,「到底是誰會把一個聾啞人鎖在禿鷲崖里呢……」
「嘿嘿……你殺他嗎?」
殊不知此一問,蘇綸信驀然怔住,問道,「我為何要殺他?」
「也對……殺了他,你們無名派的《天殘卷》怎麼辦……總不能為了他一人的快活,犧牲了你們無名……」
「你說什麼?!」
「怎麼……我說錯了?」那樓展皓揚起一絲戲謔笑意,從他蘇綸信的語氣便可辨出,《天殘卷》這三個字,多麼讓人震驚了……
「他知道《天殘卷》的下落?」
樓展皓又搖了搖頭,說,「我不知他知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那個來看他的人一定知道……」
那蘇綸信霎時心亂如麻,腦子裡攪成一團漿糊。然不待他理清思緒,熟悉的「啊啊嗚嗚」猶如鬼哭的聲音又連續不斷地傳來,纏繞耳畔,叫他越發煩躁不堪。
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