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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黑夜

  她怔怔地站在一處茅草屋的門口,如此這般盯著屋裡的人,已經很久。


  春日光彩,茅草屋外綠油油的,生機盎然。風是暖的,至少吹向她的風是暖的。這風裡,還夾雜著一股香甜氣。


  她「咦……」了一聲。


  屋裡的人彷彿看見了什麼,一雙清亮亮的眼眸盯過來,盯得她措手不及。


  但是……從來也沒想掩藏自己。不是嗎。


  「小兔崽子,你怎麼才回來?」屋裡那人怒氣沖沖地問道。


  她身軀一顫,頭腦空白,喃喃道,「三,三水爹爹……」


  「你還認我這個爹啊!你乾脆別回來了!整天跟吳青山那臭小子混在一起……」


  「………………」


  「你就不能有點女孩的樣兒?」


  「………………」


  「嘖,還不進來吃飯!!」


  她眉頭一皺,想要邁步卻發現四肢僵硬猶如石塑,問,「你什麼時候會做飯了……」


  「嗤,你以為我真不會?」


  她點了點頭。


  「我廖一清叱吒廚房的時候,你個小兔崽子還沒出世呢!」


  然「廖一清」這三個字,異常清晰,彷彿重鎚狠狠地敲擊著她腦殼。


  「爹,你瞞我瞞得好苦……」


  兩行清淚不覺滾落。


  她捂面大哭,只覺心痛難以自持。一把無形尖刀,正將她刺得體無完膚。


  原來二十年,她一直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里。而她就像木偶,被操縱著,被掌控著,甚至被忌憚,被覬覦!她錯了嗎……她活著便是一個錯誤?

  黑夜。


  再次睜眼看去,是茫茫無際的黑夜。


  整個身體乾燥得冒火。


  聽不見,看不到。喉嚨里,彷彿堵著一塊焦炭。


  「小憂?小憂?……」


  「她醒了,未必能聽見你說話。」


  「用了七天葯,怎的一點效果都沒有……」


  「高游鶴不是說了嗎,得內服外用個三七二十一天。你別著急。」


  朗風瞅了小魚一眼,又瞅了床上微微亂動的人兒一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血止住了就好。」


  「你不想讓無憂看見你?」


  「我們兩個,都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看見了又能怎樣……」


  朗風眼底一黯,不禁苦笑。


  「你強行用漱溟神功吞掉了鳳麟,又祭出相思笛對抗九天玄火。你可知……」


  「我知道。」


  小魚話未說完被打斷,倏爾愣住。


  「縱使我只能再活二十年,也值了。」


  話音一落,那床上人兒突然魚躍而起,一個踉蹌滾落在地。


  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


  「小憂!」朗風忙不迭去扶那人兒。


  怎奈那人一觸碰到他的手,彷彿被電擊般連連閃躲。


  在黑夜裡太久。迷失了太久。她現在滿心恐慌。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到了地獄。


  或許是地獄吧。


  但地獄的漆黑,比她想象中要平靜很多。


  「你試試在她手心寫字。」小魚說。


  朗風即刻點頭,屏息凝神,緩緩地,緩緩地向她靠近……


  蜷縮成一團的人兒,近在咫尺。


  「我該寫什麼……」


  他的手離她的手只有一毫釐卻霎時僵滯。


  「寫你是誰。」小魚回道。


  朗風忽地縮回了手,說,「不行……」


  「為什麼?」


  「我沒想好怎麼解釋……」


  小魚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你究竟想要解釋什麼?」


  「我……」


  二人言語時刻,那人兒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忽然縱身一躍,衝破了布簾。她好像感覺不到痛,眉頭皺也不皺,徑直連摸帶爬地翻出門外。


  一派大好陽光。


  今日是凜冬來最為溫暖的一天。


  積雪融化,微風和煦。


  她就這般獃獃地立在院子中央,彷彿被突如其來的和暖震懾住。


  風一般流動的和暖。


  她還活著。


  「無憂恢復得很快。」小魚望著院子里一動不動的人兒,說。


  朗風聽罷一聲低喝飛躍至她身後,而後一把擁住她。


  擁她入懷。


  「是我,是我……」他使進渾身氣力箍住懷裡不斷掙扎的人兒,溫熱的鼻息糾纏在她脖頸,


  她身軀一顫,漸漸地,漸漸地停止了動作。


  大概雙方都很累了。


  你覺得怎麼樣。他用手指輕輕將字跡劃在她胳膊上。


  你放開我。她在他手心寫。


  你別亂跑,你看不見。


  你是誰?

  我救了你。


  我問,你是誰?


  他眉頭緊蹙地注視著她的身影,靜默良久。


  「啊,啊啊,唔……」


  冷清清的院子里,一衣衫單薄的女子拚命地扯嗓叫喚,像是極力地表達著什麼。懷疑?憤怒?……然而咽喉里燥熱如吞炭,折騰了半天,來來回回地說不出一個字。她聽不到,因為她想聽到,所有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你想吃玫瑰酥嗎。


  他在她手心寫。


  你買到那把劍了嗎。


  他又寫。


  我送你回家……


  一剎間周遭的空氣都凝固,二人的呼吸亦隨著空氣的凝固而凝固。


  她愣在原地。難以置信。


  十年前熱火朝天、人頭攢動的集市裡。


  他激動地對她說,「小憂,不如我們去拜師吧!拜樓城主為師,學得一身技藝,守護我們的七里鄉……」


  而她滿眼淚花,眼神近乎透明,有點賭氣又有點委屈地說,「三水爹爹不肯我學藝。他說沒有女孩學什麼道術修鍊的,他要我老老實實地呆在七里鄉。」忽而心有不甘,哼了一聲嘀咕道,「我偏要拜師,偏要做不夜城女子修道的第一人……」


  他神情一震,默然不語,卻暗自在心裡發了誓。


  你既要做那第一人,我便竭盡此生,助你做那第一人……


  可惜他食言了。這份食言,只有他自己清楚。


  「你跟無憂說了什麼?」一直旁觀的小魚終於忍不住走了過來。


  朗風身軀一震,突然回神。


  「我剛剛想了想,現在不跟無憂表明你的身份也好,我怕她不信。經歷了那麼多事,她的戒備心一定很重,以為人人都沖著她的不死靈而來。」小魚說。


  不待朗風回應,好端端站在跟前的人兒似忽然發了瘋一般,亂闖亂撞。


  她想要出去。她想找出口。


  小魚說中了一半。那一半就是,她不信!

  她怎能相信?!

  七里鄉的人都消失了。朗風,早就死了……他要是還活著,為什麼碰巧在她如此狼狽的時候出現?

  但他寫在她手心裡的那些話,卻真切得要命。每一個字,都深深地烙印在她腦海里。就是因為太過真切,所以她不信,也不能信!

  「快將她打暈!」小魚焦急地看著院里二人一前一後地互相追逐糾纏,暗自嘆了口氣。


  想當年月夜池畔,那個會害羞得捂著眼睛扒別人衣服的女孩,竟被折磨成這副模樣了嗎……


  莫名一股酸澀,繚繞心頭。


  突然。


  「爹爹……」


  一聲稚嫩的女童之音,登時繚繞在院里幾人耳畔。


  小魚怔了怔,但覺手掌一陣溫軟,低頭一看,笑說,「我的好墨墨,你怎麼自己來了?」說罷抱起一臉單純的小姑娘,繼續說,「你來找朗風哥哥還是找爹爹呀?」


  不知怎的,這語氣有些打趣,更有些吃醋的意味。


  小墨墨臉頰一紅,吸了吸鼻涕,說,「墨墨來找朗風哥哥……和爹爹一起玩。」


  「你呀!」小魚輕戳了她小鼻子一下,嗔道,「你才多大,就把你爹忘了……」


  那小墨墨嘟了嘟嘴,倏爾喜道,「爹爹和朗風哥哥在幹嘛?」


  小魚聽罷順勢看向院里另外兩人。然而他只看到兩人的背影。


  「爹爹帶你去朗風哥哥的屋裡瞧瞧。」小魚說。


  小墨墨眨巴眨巴眼睛,點點頭,好奇地問道,「爹爹,朗風哥哥懷裡抱著的女孩是誰呀?」


  「是朗風哥哥的娘子。」


  「朗風哥哥成親了嗎……」


  「沒有。」


  「沒有成親哪來的娘子呀……我喜歡朗風哥哥,以後還想嫁給他呢……」


  話音一落,小魚一腳邁進屋裡,滿眼訝異。


  「墨墨要嫁給朗風哥哥?」


  哈哈一笑。


  「爹爹別笑。」


  小魚趕忙捂住了嘴。


  那小墨墨瞪了眼前人一眼,噘嘴道,「墨墨說的是真心話……」


  小魚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問,「墨墨能告訴爹爹為什麼想要嫁給朗風哥哥?」


  那小墨墨登時笑若銀鈴,「咯咯咯咯咯……」


  「為什麼呀?」小魚亦笑著蹭了蹭她粉嘟嘟的臉頰。


  「朗風哥哥很善良,像爹爹。」


  「這樣啊……」


  小魚輕輕放下懷裡的小寶貝,拉著她的手,一臉寵溺。


  一大一小掀起被扯壞的門帘,映入眼帘的是一盆橙紅的炭火,冒著裊裊熱氣,溫暖著整個卧房。


  「再用七天葯,無憂應該能看清一點。」小魚說。


  朗風一邊悉心地掖好被腳,一邊苦笑,說,「但願吧。」


  但願她能看清一點。


  「高游鶴的葯能給我看看嗎?」


  朗風眉頭一皺,說,「七天的藥用完,剩了兩個空酒壺。高大夫一次只給我七天的量。」


  小魚「哦?」了一聲,不免有些疑惑,自言自語說,「高游鶴歷來看病,一頓飯一壺酒。開的藥量都是一次給足,病癒不再回診。這不是他的規矩嗎……」


  「爹爹,你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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