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預言
橙紅的炭火光映著卧房裡三人的臉。
高游鶴和小魚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朗風的動作,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他正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著臉,雪白的絹帕上登時氤氳著慘淡的血污。
「高大夫,麻煩你了。」
話音一落,俯身擦拭那人悄然站至一旁,滿眼希冀地看著另二人。
高游鶴輕微點了點頭,咳了一聲,顫巍巍地走至床邊,先是一番察看床上人兒的五根,后掏出一乾淨手帕,輕輕地覆蓋在她裸露在外的手腕上。「咦……」他眼神落在腕上的玉鐲,有些吃驚道,「好生別緻的血玉鐲子……」
朗風聽罷一怔,不禁眉頭緊蹙。
「咳咳……你們先出去吧。」高游鶴二指落在無憂脈處,閉目緩緩道。
朗風欲開口詢問,忽被小魚攔住。
「放心吧。我高游鶴既然答應要救,斷不會再逃。」
「那我便替娘子……謝過高大夫。」
一時間二人離去,溫暖如春的卧房內忽然傳來幾聲幽幽的嘆息。
高游鶴怔怔地盯著那張慘無血色的女子之臉,自言自語道,「想不到那個臭道士的預言果然成真了……」
另一邊。
「有心事?」
朗風登時回神,笑道,「沒。」
小魚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幾十年來經高游鶴救治過後的病人都活蹦亂跳的,只要有足夠的時日修養,無憂定能痊癒,你別擔心。」
朗風點了點頭,說,「我倒不擔心高大夫的醫術,我只是……」
「只是什麼?」
「我也說不出來。」朗風嘆道,「大概我不知怎樣和小憂解釋。」
「解釋什麼?」
「解釋我……」
小魚見他眼底一黯,猜得七七八八,說,「你們都是從災禍中奮力逃脫的人,活著已是幸運。如果難以解釋的話,就不必再解釋。」
朗風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良久。
「我準備重新修建泥神廟。」小魚說。
「……為何?如此一來,豈不得想法子填平那片死沼?」朗風說。
「建在別處。」小魚說。
朗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那原來那處?……」
「原來的泥神廟成了七眼蟾蜍的地盤兒。」小魚不禁笑道,「你是不知道,一整個沼澤底下,全都是七眼蟾蜍!」
朗風愣了一會兒,奇道,「其實我還是頭一次碰見七眼蟾蜍……」
「我也是啊。」小魚道,「我在墨河裡生活百年,什麼樣的癩蛤蟆沒見過?不過這七眼蟾蜍頭頂能長仙鶴草,就說明它不是什麼凶物。」
「你把人家腸子扯出來……」
說罷,二人頓覺有些噁心。
小魚眸光一閃,嬉笑問道,「我發現,你叫無憂娘子一點都不臉紅。你說你是為了隱藏身份,但我怎麼覺得像是真的……」
「………………」
朗風一時語塞,支支吾吾道,「你,你別亂說……我同小憂打小一塊長大,才不是……」
「喲!青梅竹馬!」小魚忙不迭打趣道。
「你就承認吧。」
「承認什麼……」
「你救她護她,難道不是喜歡她?」
「我……」
然不待他辯解,但聞一記輕咳。
朗風循聲而望,三步並作兩步到了那高游鶴身旁,問,「高大夫,怎麼樣了?」
小魚原地立於屋外,亦是屏息等著回答。
「奇怪。」高游鶴眉頭緊蹙道,「太奇怪了……」
殊不知這兩句話猶如重鎚。
「高大夫……」
「積血外溢,累極五根,應是每況愈下……怎的……」
「高大夫?」
「啊?什,什麼?」高游鶴突然反應過來。
「我娘子她……怎麼樣了?」
「哦哦……」
「…………?」
「一個時辰后你到破廟找我取葯。」高游鶴打了一個哈欠說,「老夫又累又餓又困又乏,得吃點葷的,喝點好的……」
不夜城,十二夜宮。
浣溪別苑。
莫同憶淡淡地凝視著跟前人,兀自倒了一杯茶,放至他手邊的桌子上。
「師兄,難得你來看我。」她說,「傷可都大好了?」
樓嘯天睨了茶水一眼,端起撇去茶沫,說,「皮肉傷。」
莫同憶聽罷重重地咳了幾聲,眼角忽地多了很多皺紋,她近來不曾照過鏡子。
「師兄怨我?」
樓嘯天紋絲不動,似置身事外,道,「不怨。」
「師兄將我囚在浣溪別苑……莫非留我一條命,便是不怨?」莫同憶冷笑道,「果真如此,同憶倒要替莫家謝謝師兄不殺不逐之恩。」
樓嘯天眼角一搐,冷冷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妖女的師父,想來也和生死門有染了。」莫同憶不以為意說。
「她戴著飲血鐲,也殺了秦秀秀,這都是你親眼看見的。」樓嘯天說。
莫同憶哼了一聲,說,「師兄瞞著我這個師父,靜悄悄地把人關進了雞鳴禁地……就連殺了秦秀秀,我也是後知後覺啊。」說罷不禁搖頭苦笑。
一陣沉默。
「你在這裡好好休養吧,從今以後,寒水門和五族的事你不必再管。」
樓嘯天起身要走。
「師兄來意竟是這樣?」莫同憶失笑道,「師兄既要把我囚在這裡,何必多此一舉前來探望我?」
一人眼神戲謔地瞅著身體逐漸僵硬的另一人。
「我來這,是告訴你,」樓嘯天一字一句,沉聲道,「同悲臨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替我殺了她……』。」
話音一落,莫同憶冷不丁身軀大震!
白天和黑夜的輪迴交替是永無止息,亦最有軌跡可循。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白天不會因一個人,一句話便泯滅光亮,黑夜也不會因白天的消逝而消失。如果這世間只有一件足以令人心無旁騖相信的事,那便是白天和黑夜的降臨。
朗風望著墨色蒼穹底下的破廟,除了濃重的剪影,幾乎察覺不到任何沼澤的氣息。
一夜又即將過去。
他如此等著,記不清幾個時辰了。
心裡仍惦記著卧病在床的人兒,腦海里影影綽綽。
「小夥子……」
朗風正自失神,見來人不禁大喜,道,「高大夫!」
「讓你久等了……」高游鶴說。
不知怎的,來人說話氣息很是微弱。
朗風面色一怔,問了一句題外話,「高大夫從哪裡來?這破廟……」心說這破廟完全淹在一片死沼里,如果有人從裡面出來的話應該一覽無餘才是……
「這,這你就別管了……」高游鶴道,說罷從袖袍里掏出兩個酒壺,一大如手掌,一小如雞卵,「喏,內服外用。小酒壺裡裝著藥丸,每日一次,一次兩粒,溫水研服。大酒壺裡裝著藥酒,每日兩次,塗抹傷患處。」頓了頓,掐指一算,繼續說,「我給你的,是七天的量,七天後同一時辰,再到這兒來找我。」
朗風點了點頭。
「你記清楚了?」高游鶴問。
「熟記於心。」朗風說。
「那就好,那就好……」
那高游鶴剛回頭邁了一步,登時眼前一黑,大有暈倒之勢。
朗風見狀忙不迭上前攙扶,關切道,「高大夫,你沒事吧?」
那高游鶴小聲咕噥了一句,「廢話,老子年紀那麼大,熬了那麼長時間的葯,當然有事……」
「…………?」
「罷了罷了,你扶我到前面的大石頭上坐下吧。」
「好。」
二人小心翼翼地往死沼邊的大石走去,但覺周圍異常寂靜。
「你待你娘子真好。」高游鶴說。
朗風怔了怔,道,「她待我一樣。」
「我老太婆在的時候啊,我老太婆對我也很好。」高游鶴笑了笑,眸光一轉,黯然說,「可惜十年前我沒能救成她。」
「高夫人是……得了什麼病?」朗風問。
那高游鶴啐了他一口,說,「什麼叫得了什麼病?我問問你,人老死總不能說得了老死病吧?」
「…………」
「生老病死,天道循環哪!」
「天道?」朗風心裡苦笑說,究竟何謂天道?
「日出日落,潮漲潮汐。萬事循規蹈矩,即為天道。」高游鶴睨了身邊人一眼,說,「我看哪,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子,嘖嘖嘖……」
「晚輩有一事不解。」
「說。」
「死沼底下的七眼蟾蜍……都是高大夫養的?」
那高游鶴聽罷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說,「老子又不是癩蛤蟆!老子即便想生幾個小蝌蚪娃娃養,也生不出來!!…」
朗風連忙解釋,「高大夫,晚輩沒有這個意思,無心冒犯……」
「你到底想說什麼?」高游鶴問。
「我聽小魚說了一些泥神廟的事,只是有點好奇一座廟宇好端端的為何會變成一片死沼……」
「這個……」高游鶴遲疑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打我記事起,就沒有什麼泥神廟了。」
朗風點了點頭。二人說話時刻,那高游鶴一屁股坐到大石頭上,連連粗喘,似是體力不支。
「不聊了不聊了,你快些走吧,給你娘子服藥。」
朗風接過兩個酒壺,酒壺冰涼冰涼的,沒有一絲餘溫。他眉頭一皺,問,「高大夫真的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