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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謝

  無憂被關進雞鳴之後,總感覺有人在盯著她。


  「你是第一個不害怕的人。」


  她聽罷眉頭一皺,緩緩睜眼。


  這裡的陰冷全然湮沒了她的注意。她面無表情地盯著幾丈開外的漆黑洞窟,重又閉上了眼睛。


  只是睏倦。


  什麼也不肯聽。


  什麼也不肯想。


  「樓嘯天餓了我十幾年了……」


  說話人彷彿很是感慨,語氣飄忽,大有追憶往事的意味。


  「或許他以為你早就被餓死了。」無憂道。


  她仍舊閉眼,四肢倚靠著寒氣森森的鐵柵欄,沉重好似被灌了鉛水。


  那洞窟里的人聞她開口說話好像有點驚訝似的,良久,一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女子顫顫巍巍地走出。


  但同無憂言語的,聲音上明明是個男人……


  她沒有睜眼看。


  因為那女子腳步輕得似暗夜裡的黑貓。


  「我想不明白…樓嘯天既然要我餓死,為什麼又在我快死的時候把你送給我……」


  無憂身軀一顫,冷眼順著地上狹長的倒影,看向那女子,說,「昨天被關進來的男人,他在哪?」


  那女子皺巴巴的臉上忽而綻開一絲笑,道,「他?我不知道呀……這裡關著那麼多妖魔鬼怪。」


  無憂亦笑了,問,「那你是妖是魔是鬼還是怪?」


  那女子搖了搖頭,說,「都不是。」


  無憂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聲音疲憊道,「你若是要吃我,不必廢話。」說罷恢復了面無表情的神色。


  「我十幾年沒說過話了……」那女子失落道。


  意料之中的緘默。


  良久。


  「你名字叫甚?」


  「知我名有何用?」


  那女子深嘆了口氣,說,「我吃了你,命得以續,來日我逃出去,好為你立一座墳碑。」


  無憂聽罷倏爾笑了,說,「恐怕你要立不少碑吧?」


  那女子慢慢走向她,有如一副行屍枯骨,邊走邊說道,「我只吃過一個人。還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剛剛同你講過。我還記得,那個女人的名字叫…叫……」好像有些記不得似的,忽而眸光一閃,喜道,「秦、明、月!」


  話音一落,無憂不由得身軀大震。


  秦明月?!


  那豈不是……


  無憂細眯了眯眼,半信半疑地打量著愈靠愈近的女子。那張好像被吸去了所有精氣的凹陷老臉觸目驚心。她注視著那雙餓得發綠的眸子,沉聲說,「秦明月乃不夜城城主樓嘯天髮妻,你吃了她?笑話……」然而她笑不出來。


  那女子倏爾停了腳步,眼底掠過一絲陰狠,有點譏諷道,「我還以為,被關進這雞鳴禁地里的人都恨極了他。」


  「誰?」


  「樓嘯天!!!」


  「你既然尊他城主,想必敬他愛他了?」那女子挑眉問。


  無憂目不轉睛,回道,「他是寒水門掌門,我是寒水門弟子,當然要尊敬。」


  「他是你師父?」


  「不是。」


  「那誰是你師父?」


  「莫同憶。」


  話音一落,那女子喃喃咀嚼著「莫同憶」三個字,忽而面色大驚,問,「莫同憶是你什麼人?!」


  無憂狐疑道,「我說了,她是我師父,樓嘯天是我師伯。」


  那女子像是在壓抑著什麼,彷彿難以置信,猶豫很久,問,「你娘是誰?」


  「我沒有娘。」


  「那你爹呢?」


  突如其來的一陣靜默。


  本逐漸消逝心頭的悲戚之意,重又波濤洶湧。


  無憂眼眶通紅,啞然輕聲道,「我也沒有爹。……」


  小鳳仙當年是誕下一個女嬰,不過是死胎罷了。原來她還自欺欺人地以為師父是因曹金鳳的身份太卑賤,故而說其難產去世。且當年三水爹爹如果真為曹金鳳毅然決然脫離廖家,那曹金鳳在胭脂樓苦苦等他的這二十幾年,又作何解釋……


  所以……


  「你別問了。」無憂強自忍住淚,眼神一凜,閉眼說,「殺了我。」


  那女子怔了怔,好笑說,「來這兒的人都巴不得活著出去報仇雪恨。你卻偏偏只求一死?」


  「倘若這世間充滿了欺騙和心機,我孤身一人,活著倒不如死了。」


  那女子「嘿嘿」一笑,說,「你怎會是孤身一人?你忘了剛剛問我的那個男人了?」


  無憂一愣,下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小指。溫存猶如昨日的畫面登時映入她眼帘,恍恍惚惚……


  微風吹拂的竹林里,那男子黑衣遮面、劍眉星目……


  水天一色的月池旁,那一襲荼白衣衫獵獵作舞的俊逸男子赫然屹立在漫天亂舞的秋葉之中,深深深深地凝視著她……


  他的眼神。


  他雪夜裡宛如雪花融化般濕漉漉的唇瓣……


  無憂狠狠地攥緊雙手,將指甲使勁嵌進血肉里,她用痛感提醒她自己,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但一時間的心亂如麻,終是心亂如麻!


  幽幽地一聲嘆息。


  「你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二十幾年,就沒想過死?」


  那女子苦笑一般,走到她跟前,低頭看著她,說,「我原本就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無憂聽罷眉頭一皺,只覺那女子頭顱一閃,快似一條拉長黑影,徑直撲向她!

  「飲,飲血鐲……」


  兩排獠牙就這般停留在離她脖頸一厘處。


  那女子又驚又喜地看著無憂,道,「小主人!!」


  無憂忙不迭一把推開她,滿臉狐疑。


  「我,我,我是不老山莊的靈蠍小謝啊!……」


  不老山莊?

  無憂愈發狐疑了。


  她不解地迎視著那女子焦急的目光,揚起手腕,問,「這是生死門血阿獄的飲血鐲,跟你有什麼關係……」心說「不老山莊」這四個字怎的聽起來如此熟悉……


  那女子眼底霎時掠過一絲疑惑,說,「血阿獄是個什麼東西?」頓了頓,又說,「飲血鐲是我們不老山莊的!裡面的血,是我們莊主的血!只不過莊主老早就將它送人了而已……」


  話說生死門煉血一派的無上至寶飲血鐲乃第十代派主血蝠偶然所得,但怎麼個偶然法……不得而知。世傳血蝠后的歷代派主都將保管飲血鐲列為頭等要事。一是因這飲血鐲蘊含著至陰至純的無上靈力,可經修鍊納為己用。二是因這飲血鐲被煉血一派沿用至今,潛移默化,早已沾染了邪性。三是即使如此,歷任煉血派派主無一人能戴上這飲血鐲。


  現下那女子口口聲聲說飲血鐲里的血是不老山莊莊主的,那……


  「你們不老山莊和不死靈有什麼關係?」無憂冷冷問道。


  那女子一怔,神色凝重道,「不老山莊乃不老山裡的不老山莊,不老山莊人世代守護不死靈。」


  聽完這一席話,無憂沒有半點吃驚。


  她無數次逃避,無數次自欺欺人,而今不得不面對事實。


  「小主人……」那喚作小謝的女子滿眼淚花地瞅著她,「我二十幾年,終究沒有白等……」


  無憂面色不改,說,「我不認識什麼不老山莊,更別提什麼莊主。」


  似置若罔聞般,那女子兀自說道,「我就知道廖一清那小子肯定會把你帶回來。」


  「廖一清?」無憂連忙問,「你認識我爹廖一清?!」


  那女子登時大笑不止,說,「小主人,廖一清是救過你的命,但救了你一命的人,不一定是你爹呀。」


  無憂倏爾大腦一片空白,喃喃道,「我爹是誰……我又是誰……」她眸光一閃,霍然起身,指著那女子,喝道,「你說啊!為什麼師父要騙我?!為什麼人人要騙我?!……」


  兩行清淚。霎時滾落。


  她哭聲嗚咽,支吾不清道,「我不過……不過是想呆在七……七里鄉,平平淡淡地一輩子……我不管什麼……什麼不死靈……我只要三水……三水爹爹……朗,朗風……青山……」


  沒有說下去。


  那女子亦是眼眶通紅,說,「小主人,二十幾年來,苦了你了……」


  無憂眼前一黑,壓抑深心的憤怒、悲戚、思念……一時間全然發泄出來,雙耳耳鳴不已。


  她滿眼絕望地注視著那女子,聲音異常冷靜,問,「你沒說,我爹不是廖一清,又是誰。」


  「莫同悲。」那喚作「小謝」的女子沒有一絲游移道。


  莫同悲?!


  無憂冷不丁滿眼震驚!但聞那女子繼續說,「你爹和樓嘯天私自闖入不老山魂冢,被我咬了一口,中了蠍毒。樓嘯天為救你爹,問上一代莊主求葯,莊主答應了,前提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莫同悲必須和莊主成親!」


  無憂心裡「咯噔」一聲,仍舊不明白。


  那女子深嘆了口氣,說,「換作平常女子,夫君在側,兒女雙全,固然美好。只是……」眼底一黯,道,「只是身藏不死靈的女童,一旦成親誕子,就即刻油盡燈枯,再無活路啊……」


  古有亡靈,生而不死。


  滅族殺戮,泣麟悲鳳。


  乃以仇鑄,不死陰魂。


  千秋萬代,不傷不滅。


  ………………


  只因她身懷不死靈,所以就該承受這些荒謬的代價嗎!


  真是如此的話,倒不必再活著。


  即使活著,亦是永生永世無人能懂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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