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雞鳴
天彷彿不會更亮了。
雪的光潔曝露在灰暗的天色下,亦被感染得黯淡無比。
聽了前半生最為鮮血淋漓的一席話后,無憂冷靜得可怕。她久久地注視著那張颳去粉黛后鬆弛黃白的臉龐,縱身一躍,沒有再說一句多餘的話。她只知道她適才涌泄的淚,飽含著多少希冀渴望,一剎間希冀破滅了,她眼前溫暖的影像,亦隨之破滅了。
牆外的世界,牆外冗長的雪巷,好像有些碎裂。一點一點地,鋪天蓋地的碎片迷濛了雙眼。
這使得無憂每走一步,都如在雲端。
不知走了多久。
她的腦子一直是空白的。
直至很多的,越來越多的雪青色人影擁擁擠擠,充斥著她的眼帘。
一排排森然劍氣,逼仄人心。
無憂眉頭一皺,抬首望去,笑說,「宰師兄……」又往兩邊望去,幾乎都是陌生且冰冷的面龐,她頭皮發麻地掃視一圈,問,「怎的都不說話?我馬上就回夜宮了……」
那宰治文猛然啐了她一口,道,「妖女!你也配喚我師兄?!」
無憂聽罷面色一怔,小指突然狂顫不止,她心一驚,問,「你們要抓我?」
照這等架勢看,顯然是。
那宰治文斜睨了她一眼,冷言道,「你們勾結生死門妖人,禍害同門師弟!我奉掌門之命,來抓你!!」
「我們?」無憂疑問道,「你什麼意思?」
那宰治文哼了一聲,不屑道,「蕭肅已經被掌門逐去雞鳴禁地了,」頓了頓,沉聲說,「姦夫淫婦,狼狽為奸!……」
無憂眼前一黑,頓覺胸腔熱氣膨脹,她雙眉倒豎地盯著跟前男子,道,「你滿嘴污穢,抓我們有何證據?!」
「師兄,別跟這妖女廢話了,她肯定想趁機溜走……」一方臉弟子登時伏耳低聲說。
那宰治文左手一揚,示意噤聲,道,「無量真人手書,稱有生死門妖女暗潛此次造訪無名派的六人中。你和蕭肅若不是狼狽為奸,為何其餘四人沒回來,偏偏你們安然無恙?!」
一陣沉默。
無憂咬了咬牙,心知辯解無用,目不斜視,道,「抓我可以。但抓我之前,我要先見掌門和師父。」
宰治嘴角莫名揚起一抹微笑,他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面前女子,說,「我一直好奇家派比試里你是怎樣取勝,現在想想,以妖術迷亂人心,倒也情有可原了。」
出奇地,無憂臉上沒有一絲慍色。她似笑非笑,淡淡道,「照你這樣說,我一個妖女,光明正大的在家派比試里動用妖術,反而沒有被自己的師兄師弟,師父師伯發現……宰師兄你這般厲害,難道是瞎子?」
「你!!!……」
不待那宰治文發話,只見劍光一閃,一柄寒劍不偏不倚地抵著她脖頸。
然而無憂沒有一絲要躲的意思。她斜睨著適才和宰治文耳語的方臉弟子,不帶一絲情緒起伏地說道,「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是什麼生死門妖女。」
「至於你做沒做,是不是,十日後的月池審判,自有分曉。」
話音一落,一行雪青人影,霎時消失在白雪茫茫的紅井巷口。
殊不知與此同時的洗心大殿,亦是爭執不休。
早訓剛散,殿里獨留了四、五個人。
道是樓嘯天,莫同憶及樓心月等人。
「師兄,你如此草率地將小憂和蕭肅定了罪,同憶無論如何都不服!」莫同憶氣道。
樓嘯天瞥了她一眼,說,「無量真人手書,不是空穴來風。你一昧地袒護,養虎成患,到頭來殃及寒水門。」
莫同憶冷哼了一聲,應道,「如果不親眼目睹小憂胡濫殺人,單憑一張廢紙……」眼神一凜,扭頭說,「我不信。」
「你信與不信,她都得被關起來。」樓嘯天亦不妥協道。
「關到何時?」
「真相大白之時。」
莫同憶聽罷失笑道,「月池審判,就能真相大白?這擺明了就是無名派那幫假道士的挑撥離間!」
樓嘯天端坐在大殿之上,面色波瀾不驚。應該說是氣定神閑。
「爹……」他身旁那一襲荼白不染纖塵的男子眉頭一皺,低聲說,「大師兄和小憂師妹,不是那種不分是非黑白的人……況且他們若是生死門的人,怎敢再回不夜城……」
樓嘯天面色一怔,隨即消逝,說,「我囑他們去南疆尋續命草救治你魏師叔,尋沒尋到先不說,既是出門,就該回來有個交代。」頓了頓,細眯了眯眼,接著道,「或許不夜城還有他們值得一回的理由。……」
一聲冷笑。
樓心月循聲看去,但聞莫同憶語氣譏諷地笑道,「師兄能將自己得意愛徒逐入雞鳴禁地,這份心胸……同憶比不起。」
「行了。」樓嘯天眼深如淵,說,「他是不是清白的,審判那天一驗便知。」
話音一落,莫同憶即刻轉身離去。
留下相視無語的父子二人。
「爹……」樓心月欲言又止,終問,「你是不是早知我和晉柳兒的親成不了?」
樓嘯天點了點頭。
樓心月滿眼驚訝地說,「既然這樣,爹你為何還要對我和秀秀百般阻撓……」
樓嘯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撫了撫額,斂眸緩緩說,「就算我百般阻撓,你還不是娶了她?」
樓心月怔了怔,又感激又欣喜,說,「我即雪鎮遇見秀秀,也是爹安排的吧?」說完深作一揖,「謝……」
「不是。」樓嘯天乾脆道。
樓心月一個「謝」字說了一半,又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他暗自嘆了口氣,往殿下走去。
寒風一吹,微啟的朱門霎時飄進了紛揚雪花。
殿上那人,默默地看他離去。
「是秦介把秀秀安排在即雪鎮。」樓嘯天淡淡道。
饒是聲音如此之輕,回蕩在空曠的洗心大殿內,竟被赫然放大了數倍。
樓心月聽罷身軀大震,雙手不自覺攥緊。
「一轉眼你成了家,依了你娘的遺言,也算是告慰了她在天之靈。只是心月啊,一旦過了天真的年紀,事事都要留心。」樓嘯天重重地咳了幾聲,繼續說,「有了秦家的前車之鑒,爹盼你能沉穩一點,也好為我分憂解勞……」
十二夜宮。
雞鳴。
除了歷代不夜城城主,幾乎無人知曉這雞鳴禁地里究竟有什麼。
然據《寒水門門規》所載,雞鳴禁地從來都是關押不夜城窮凶極惡的罪人之地。
其實除了罪人,亦有些道行高深的妖孽。至於何種面貌,恐怕只有進了雞鳴禁地的人……
「師兄。」
那宰治文向禁地里閃出的兩個蒙面黑衣人拱手作揖,說,「奉掌門之命,抓回了生死門妖女。」
無憂被捆得跟粽子一樣,頓覺眼皮一亮,下意識地眯了眯眼。裹她眼帘的黑布條子,霎時隨風飄揚。
一黑衣人一把拽下風裡的黑布條,對那宰治文和方臉男子說,「你們走吧。」
那宰治文應了一聲,「是,」眼神略微有些猶疑,剛要邁步離去,作揖說,「我替師兄將這妖女押進去吧。」說罷伸手要按無憂的肩。
「我說讓你們走,你聽不見?」那黑衣人慍怒道,「若不是你們為了把這妖女押來,踏進雞鳴一步,就得被剜去雙眼!」
那宰治文面色一怔,似乎有點不甘心。
二人言語的片刻,無憂靜靜地打量著所謂的雞鳴禁地。
與其他宮殿常年的風和日麗不同的是,這雞鳴宮彷彿常年浸潤在陰暗和潮濕里。
地上的積雪,足足比其他宮殿厚了一尺有餘。
現下無憂的雙腿,一大半沒在了雪裡。
嗚咽寒風,割鼻割面。
一股莫名的凄涼之意,霎時席捲了她的心頭。
是風哭,還是人哭。
然不待她一番悲戚,「倉啷啷」幾聲刺耳劍鳴,那兩名黑衣男子竟大喝一聲與宰治文纏鬥了起來!
雪花狂舞,劍亦狂舞!
那方臉弟子嚇得抱頭鼠竄,適才氣焰頃刻熄滅。
「救,救,救命啊!!!……」
無憂眼睜睜地看著那方臉男子趔趔趄趄地淌雪落跑,忽而眉頭一皺。割面寒風裡,一道迅疾氣流,快到眨眼功夫!只聽「嘭」得一聲,那方臉弟子登時撲地栽倒。
雖然快,但她看清了。
因為她再熟悉不過。
三枚綿水神針!
不知怎的,無憂腦海里倏爾浮現出一副畫面。
夕陽西下。
七里鄉的茅草屋裡,一鬚髮盡白的老者正手執笤帚,彎腰掃地。他不經意地直起腰板,一邊捶腰,一邊擦汗。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忽地從婆娑的樹影里疾射而出,穿過他脖上的璞玉,穿過他皺縮的肌膚,穿過他的血肉,狠狠地扎在他的咽喉里……
而後一場火,燒掉了所有他流過的汗和血。
太真實的畫面。
真實到,好像正在發生,抑或是剛剛發生過。
因為那種無能為力的震驚和痛感,清晰到不能再清晰。
「哇」得一聲,積雪之地,隨即展開一朵妖冶血蓮。
那宰治文滿嘴鮮血,指著那兩名黑衣男子,支吾不清道,「你們殘害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