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死兆
晨光熹微。
十二夜宮,洗心殿。
大殿之上,一文弱老者捋了捋鬍鬚,望著眼下烏泱泱的雪青色人影,輕咳了幾聲,不疾不徐道,「六年一次的家派比試,重在同門弟子間的相互切磋、點到為止。凡有意願參與家派比試的,除自家師父推選,亦可自薦。從今日起,鼓勵先行報名者。或有半路按捺不住想要上台比試一番的……」
病懨懨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洗心殿。
一派肅整。
而就在這一派肅整中,有人已經忍不住竊竊私語了。
「哎哎,莫師兄,我問你個事兒。」倒數第二排的錦衣男子戳了戳前排脊背挺得筆直的男子,兩眼放光,聲如蚊蠅。
前排男子半回頭,壓低聲音問道,「幹什麼,魏師叔在說話呢……」說罷瞟了瞟,眉頭一皺,繼續說,「苗師弟,你什麼重要事非得現在問……」
苗泠泠佯驚道,「當然重要了,十萬火急啊!」隨即笑嘻嘻地湊近前排男子,問,「我怎麼沒看見柳兒和向躍冰啊?對了,還有那個樂正昂。」
莫承才眼底滑過一絲訝然,堂皇道,「你又沒跟她們站在一起,你怎麼知道他們沒來。」
苗泠泠嗤了一聲,挑眉哼道,「晉柳兒身上的水胭脂味小哥哥我還是能聞出來的,晉柳兒要在向躍冰肯定就在,至於樂正昂嘛……那是我猜的。」
「我還要問你呢。」莫承才倏爾轉身登時嚇了苗泠泠一跳,只聽他接著道,「我怎麼沒看見小憂師妹?」
苗泠泠眼骨碌一轉,打趣道,「哎唷,想不到莫師兄這麼留意我們家小丫頭片子呢?」暗自翻了記白眼。
莫承才聽罷訕訕的,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見師父這幾日不開心……」言下之意,莫同憶的不開心,定與無憂有關。
「嘿,你這什麼話!」苗泠泠音調頓時抬高,忙不迭擼袖管叉腰道,「你這個做師兄的還把師父什麼煩心事都安在師妹頭上了?」
莫承才連連擺手,神色窘迫,欲要開口辯解,但聞大殿之上一陣死寂,驀然回頭,魏小小正目不轉睛地瞪著他。隨即低頭垂首,一副頹喪模樣。
「這次家派比試前五位勝出者,將於兩月後趕往中原拜訪碧山無名派。」魏小小話音一落,大殿下登時炸開了鍋。
「哎哎哎,莫師兄,你還沒回答師弟方才的問題呢。」苗泠泠趁亂騷擾兀自低頭沉思的莫承才道。
「我,我不知道……」莫承才連忙躲開苗泠泠,閃爍其詞。
「向躍冰和樂正昂是一齊被盧有魚帶走了吧?」苗泠泠忽地冷言道,其實他這話,多半猜測。
「你,你怎麼知道!!」莫承才大驚失色,引得周圍師兄弟紛紛側目。
苗泠泠冷哼了一聲。心說難怪那天把向躍冰送回房后就再也沒見過她。想著想著,眉頭愈皺愈深……
「那你,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莫承才恍然吃了嘴虧,忙反擊道。
苗泠泠霎時回神,堆笑道,「小憂她不參加家派比試呀,她還得打棗呀,她過來幹嘛?」心裡卻說這個小丫頭片子和蕭肅不知在哪快活呢……難以掩飾的偷笑。
「不對呀……」莫承才搔了搔頭,疑惑道,「我怎麼聽人說小憂師妹要參加家派比試……」
苗泠泠一怔,擺手笑道,「胡說八道,不可能!……」停了片刻,嘲笑道,「就她那趕豬趕羊的三腳貓甩鞭功夫,一個回合就得下來,還不夠丟人現眼的……」雖表情篤定不疑,但仍忍不住問,「你聽誰說的?」
莫承才沉吟了一會,眼冒精光,道,「我看師叔們的推選名單上有小憂師妹!」
苗泠泠哈哈大笑,原本嘈雜的洗心殿頓時寂靜下來。
面面相覷。
一重又一重的狐疑目光。
魏小小方閉目養神,忽地悶哼一聲,啞道,「都散了吧。好生掂量老夫的話……」說罷劇烈地咳嗽起來,彷彿搜腸刮肚。
「師叔……」殿下不知誰關切地詢問了一聲。
瘦如枯柴的老者突然怔了怔,目光迷離地望著近千雙或焦急、或疑惑、或冷漠的眼睛。
墜向深淵般的天旋地轉。
「師叔!」
「師叔!!」
「師叔你……」
…………
徑直從高聳台階滾落的人兒。
和一擁而上的弟子。
耳畔的聲音和眼前的晨光,越來越狹,狹到只剩一道縫兒。
最後連縫兒都沒有了。
梅花鎮,晉府。
凜冽清早。
院中男子卻一襲單薄素衣,痴痴地望著院中一棵枯樹。
他這般站了多久,身後的女子就這般注視了多久。
「怎麼不說話?」男子倏爾一問,語氣平淡。
不作聲。
「柳兒?」他轉身迎視著幾步開外雙眸紅腫異常的女子,怔了怔,柔聲問道,「怎麼了?」問罷走上前去,輕輕捧著她削蔥根般細嫩的雙手,頓覺冰涼,下意識地放在懷裡焐熱。
誰料。
晉柳兒眼泛淚光,極其失望地盯著眼前人,一點一點地把手從他懷裡抽出來,冷冷道,「卓哥,我們從小一塊長大,你也知道我素來痛恨被人欺騙利用……」一番哽咽之語。
晉行卓一楞,強笑道,「怎麼突然說起了這個?」
「爹差你隔三差五給我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晉柳兒雙眉緊皺,氣得渾身顫抖。
殊不知此語一出,男子胸腔一熱,口中頓時腥甜洶湧,臉上好不容易恢復的血色立馬消逝得無影無蹤。饒是如此,依舊強壓住腥甜氣,眼帶愧色道,「你都知道了?」不打算辯解的意思。
「小憂她是我的好朋友啊!你這樣我以後怎麼面對她……」晉柳兒眼底黯然一片,心下自責不已,忽而一笑,失神道,「也怪我自己。為了多見你幾面,居然答應爹爹……」尖利的指甲早已嵌入冰涼的掌心,但她渾然不覺。
晉行卓深嘆了口氣,一邊為她擦淚,一邊道,「不怪你。就算你不這樣做,也會有別人這樣做的。」不經意的一句,驀地勾起了她眼眸里的狐疑之色。
「卓哥,你這句話什麼意思?」晉柳兒猛然抓住晉行卓為她拭淚的手,亦不清楚使了多大力氣,追問道,「別人?什麼別人?當初我問你的時候你就沒跟我說,為什麼爹爹要留意小憂?居然還用血岩粉?」一連幾問,甚是激動。
一陣緘默。
而就在素衣男子緘默不語的時刻,院中滿身酒氣的另一男子聽罷,卻是驚愕得險些掉了手中的酒罈。
十二夜宮。
議事堂,石室。
兩男兩女。
莫同憶和盧有魚並肩而立,一同凝視著眼前兩個靜如石像的人,額角霎時滾落了一粒豆大汗珠。
尚未平復的氣息。
「真是詭異,」莫同憶焦急道,「明明兩個被九幽鬼蠱下了咒術的人,怎的軟硬不吃!」心說簡直跟活死人沒什麼區別,倒是白費那麼多精力驅蠱了。
一聲冷哼。
莫同憶斜睨著身旁的盧有魚,戲謔道,「怎麼?你又有高見了?」
盧有魚瞟了她一眼,乾咳了幾聲,說,「在你面前,我豈敢有什麼高見。」
美婦人一怔,挑眉笑道,「你有話直說。什麼時候你盧有魚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躲躲藏藏了。」
剛說完,但聞盧有魚大笑,末了神色凝肅,低聲問道,「你讓蕭肅帶小丫頭去哪了?」
莫同憶身軀一震,強笑掩飾道,「什麼叫我讓蕭肅帶小丫頭去哪了……」登時心虛不已,然而表面若無其事。
「家派比試的名單已經有她的名字了,你就算藏她能藏得了一時,難道還能藏得了一世!」盧有魚幾乎咬牙切齒。
莫同憶眼眶一紅,再忍不住激動道,「藏得了一時也要藏!……」說罷別過頭去,幾行熱淚已然染了肩頭。
「同憶……」
如此喚她,女子竟愣住。
「同憶,我知你於心不忍,但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最後她真的……」盧有魚見女子紋絲不動,頓了頓,繼續道,「萬一她身上的不死靈力真的被九幽鬼蠱誘發出來,那時的場面,恐怕不是你我二人能控制的啊……」
莫同憶「哦?」了一聲,語氣極為諷刺,回首梨花帶雨,道,「你可曾見識過不死靈力?」
盧有魚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那你為何攔我!」莫同憶一聲冷哼,接著說,「如果師兄發現小憂不見了,一切罪責我來擔。」
盧有魚登時苦笑連連。
「你笑什麼?」莫同憶反問道。
「我笑你啊,想得太簡單。」盧有魚輕嘆了口氣,看似不經意道,「蕭肅啊蕭肅,那蕭肅從來對師兄言聽計從,何時聽起你莫同憶的話了?」
一股冷汗。
莫同憶有些慌了心神,兀自嘀咕道,「蕭肅他自告奮勇要帶小憂去玉龍雪山……」想起那天師叔侄二人一番掏心掏肺之語,疑竇叢生,但須臾神色恍然,驚訝道,「師兄,師兄他派蕭肅!!……」
盧有魚眼睜睜地看著面前臉色煞白的女子,提醒道,「除了這個,你還別忘了,要是九幽鬼蠱不死,這兩個弟子也活不成。」
猶如雷電暴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