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人蠱
墨溪鄉。
糧商何福祿何大老爺娶親。
這年近花甲的何大老爺已有八個偏房,個個如花似玉,只是小四和小七莫名失了蹤,而倆人又是平日里最得寵的,無疑剜去了何老爺兩塊心頭肉。為補遺憾,那何福祿不知在哪看上了哪家的窮苦姑娘,愣是請了八抬大轎當天要把人家姑娘抬到府里來,亦是不顧什麼生辰八字黃道吉日,惹得鄉眾議論紛紛。
深夜了。
玉烏古道上卻驀然閃過一乘行色匆匆的轎輦。幾個小廝大步流星,腳力快到直要飛起。
撲簌簌的沙石摩擦之聲。
夜風嗚咽,伸手不見五指的古道兩旁樹影婆娑,似有鬼哭。
路行了一半,那乘轎輦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彷彿前方十萬火急,容不得片刻休憩。
一道黑色人影滑過。
無聲無息。
差十丈就是被掩埋的屍堆。
自出了女孩失蹤一案后,方圓十里,人心惶惶,附近亦再沒有什麼定居的住戶。
現下的一乘轎輦和一應小廝,在杳無人跡的寬闊古道上顯得異常冷清。
說時遲那時快,適才消逝的鬼影破空襲來,直奔轎中人,疾風咆哮!
等待已久,抑或是,蓄謀已久。
那乘轎輦「嗵」地重重落地,徒留幾個小廝大驚失色的叫喊和連滾帶爬揚起的塵土。
疾風中胡亂翻飛的轎簾亦像是受了驚一般,無力地直往夜空囫圇而去,隱約閃現的,是一半紗遮面,紅裝裹身的女子。
出奇地,那女子對眼前劈頭蓋臉襲來的鬼影好似置若罔聞一般,眸光深邃。待那鬼影猛然露出表面坑坑窪窪的右手,向女子面紗下的柔軟脖頸狠掐過去之時,只聽那女子低聲冷哼一句,道,「果然是人。」
一個側身閃躲,似魚躍龍門般,那女子身軀柔軟如若無骨,徑直從小窗跳了下來。
居然撲了個空。
一剎間轎輦爆裂,木頭四散,空氣中濃濃的硝煙味。
就在這「轟隆隆」爆炸聲中,女子身邊已多出了一行人。
「心月,委屈你扮女娃娃了。」
道是盧有魚和魏小小他們。當下只見盧有魚「嘿嘿」笑了幾聲,那女子輕扯麵紗,露出一張粉雕玉琢般的臉蛋,眉間偶有慍色。
「師叔,我看你擺明了就是倚老賣老……」十分埋怨的語氣。那樓心月被如此這般描眉擺弄,還差點被抬去何府當那九姨娘,年輕氣盛,怎能不怒?!
「哎唷瞧你說的,要不是你扮了個天仙似的人物,這怪物能被引出洞來嗎?」盧有魚輕拍了拍他肩膀佯作安慰道,殊不知襲擊樓心月的那個鬼影赫然屹立於一片廢墟之中,紋絲不動。
像是在靜靜地打量著他們。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原本嬉鬧的氣氛瞬間凝肅。
「我可不同你們一起打打殺殺的啊…」魏小小乾咳了一聲,臉紅道。
盧有魚哼了一聲,諷道,「我看你啊,空有一副頭腦,卻手無縛雞之力。」心裡暗罵,當真百無一用!
「魏師叔你身體抱病,退到一邊休息便是。」樓心月麻利地拆掉了頭上的珠翠,一襲金縷嫁衣亦是被毫不留情地扔到一旁,他眉頭深鎖,眸光寒如雷電。
「心月,你先別動手,我怕有……」盧有魚這廂還沒和身旁少年叮囑完,但覺眼角寒光刺眼,轉臉看去,那樓心月卻早已飛身拔劍,「你這孩子,我怕有詐!!!」隨即恨得一跺腳。
沒有星星,沒有月亮。
愈來愈濃稠的黑暗,似糖汁翻攪。沉睡在一派寂靜中的世間萬物,盡皆掩去了容貌悲喜,只剩一個個模糊不清的輪廓,無力地、害怕地、暈眩地淪沒,淪沒在黑暗的深淵裡。
樓心月這精確萬分地一刺,正中心口。
按理說刺進仇敵要害,應高興才是,可樓心月卻一臉震驚,因為自己的劍正一點一滴地被吸過去,吸向血汁噴洒的傷口裡。
幾乎大腦空白,他強自鎮定心神,頓發七成內力匯聚於握劍之手,一聲暗喝,冷汗涔涔,而眼前人似乎沒有絲毫疼痛之意。「冰山十九式,千里冰封,破!」
劍訣一出,寒光大盛!原本暗暗與吸力較勁的樓心月眼看自己的內力也要被吸過去,當機立斷,乾脆一劍穿破該人胸膛,只見黑暗中血花四濺,鬼影劇烈亂顫,霎時惡臭撲鼻,聞之欲嘔!
不及他撤退,猶如地獄魑魅般,一陣急風劈面,那鬼影連連怒吼,震耳欲聾,直勾勾地朝樓心月襲去,一股惡力,似山崩海嘯!
少年忙不迭左右閃躲。
可他沒料到,自己引以為傲的輕功之快,卻快不過鬼影。一個平地翻轉的剎那,那面目不清的鬼影已然抓住樓心月的肩膀。彷彿墜落之鷹般,少年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左肩大痛!
「師叔……」一聲吃痛的,微弱的呼救。像是要絕處逢生一般,樓心月拼盡最後一絲氣力暗念劍訣,驀然劍聲呼嘯,一道寒光劃破長空,猛然刺向鬼影膨脹的頭顱。
左肩一松,樓心月迅捷被架回魏小小身旁。
無數道劍光,黑暗中糾纏。
他樓心月縱是寒水翹楚,戰無不勝,依舊還是個涉世不深的少年。
盧有魚忘了這一點。
可魏小小沒忘。當下只見魏小小撕破樓心月左肩處被鮮血浸染的衣裳,仔細地查看傷勢,他細眯著眼睛,雙眉緊皺,若有所思地撫著鬍鬚。穿梭在血肉里的如蛆蟲一般的……
「不好!!!」
他樓心月面色慘白,但聞魏師叔一聲低喝,自己左肩四周的穴道登時被封住。
「有魚,那是人蠱!!千萬碰不得!!」魏小小按捺不住焦急之情,咬了咬牙忽然化為劍光沖向還在和鬼影痴斗的盧有魚眾人。
盧有魚聽罷亦是大驚,止不住連連倒退。
刺了千劍萬劍怎麼也殺不死。他盧有魚還在納悶呢,什麼武功能有這般邪詭至極的境界。原來是個人蠱!!
須臾,那鬼影周身斑斑點點的明亮,逐漸地蔓延,火舌肆虐。
像是愣住了,方才還在發狂的鬼影怔怔地站在原地,凹陷的皮膚下似有細流滾動,密密麻麻,驀地,薄如蟬翼的肌膚被層疊堆積的細流撐破,滿腔蛆蟲如瀑布涌泄。
一片火光中倒映的是魏小小面如土色的臉。
十二夜宮,隅中。
一天的忙碌之後,整個人都是懶懶的。
燈火暈黃的卧房內,師徒二人正坐於床邊促膝而談。
「當年秦家先祖將這璞玉一分為五,秦、樓、晉、莫,廖五個家族便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兄弟之情,情同手足。莫家那塊給了我弟弟同悲,而廖家那塊,也就是這塊,給了一清。」莫同憶追憶往事,眼眶濕潤。她將手中璞玉戴回面前女孩的脖頸上之後,嘴邊忽然綻開了一絲滿意的笑。
「師父……」無憂像是壓抑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道,「既然你說這塊璞玉是廖師叔的,那是不是說明我爹就是……」
莫同憶雖知免不了這一問,但聽罷仍是一怔。
「三水爹爹在七里鄉一手把我帶大,可沒由來地慘死…」無憂一句話未說完,想起那晚七里鄉的場景,言語哽咽,斷斷續續,又道,「整個鄉的人都沒了…找不到屍體…就那一具屍體……我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一夕之間……」
兩行清淚倏然滑落。
莫同憶抱著痛哭流涕的女孩,心中已是百轉千回。暗道如果告訴了小憂她的身世……轉念又想,可是同悲寧死也不願泄露這個秘密啊!難道要告訴她,是她的娘親親手殺了她爹爹嗎…難道要告訴她不死靈……
「小憂,」莫同憶顯然做出了抉擇,她輕輕拭去女孩臉上的淚珠,緩緩地說,「你說的廖師叔廖一清,的確是你爹。」
無憂神色一震。
「一清他是我們這一輩兒最小的,也是最貪玩的,卻也是最聰明的。」莫同憶忽地起身,眼神飄忽,繼續道,「一清他不喜修仙練道,也不喜繼承家業。廖家一脈單傳,廖老爺子強迫他進了寒水門。」
油燈驟然黯了下去。空蕩的卧房內,好似揭開了一段塵封多年的往事……
「我們莫家素來和廖家交好,彼此知根知底。一清他流連青樓,整天風花雪月,最後還愛上了一個叫鳳仙的青樓女子。廖老爺子大怒,說要將他逐出家門,一清倔脾氣一上來,就離家出走了。」
「那那個叫鳳仙的……」無憂連忙追問。雖說混跡在外幾個月仍懵懵懂懂的,但青樓是什麼地方她現在還是清楚的。畢竟生了自己,怎能忍住不去關心……
「鳳仙她生下了你,就病死了。後來的事,你大概都比我清楚。」莫同憶咬了咬下唇,負罪感頗深。要撒謊的話,也只能這樣了。
「既然廖師叔是我爹爹,那何人因何事又要殺了他?!」無憂激動得胸腔起伏,熟悉的恨意一霎間迷濛了她的雙眼。
「你爹和樓師兄他們打點寒水門,剷除了不少江湖歹人,由此結下樑子被人報復,也是情有可原。」莫同憶說,「都過去了。回來了,就別再想了。」
「師父你告訴我,弒親之仇,怎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