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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頃刻花

  清晨,天剛蒙亮。


  忽然一道閃電掠過,片刻之後便有轟隆雷聲響起,緊接著大雨滂沱而至。


  玹玗從睡夢中睜開雙眼,掀開窗屜,雨打芭蕉的場景讓她有霎時恍惚,勾起了曾經在慎心齋的記憶,又想起了當初的感慨。


  帝王之愛能有幾多真?

  「皇帝不動鄂爾泰,對西林覺羅一族更是寬縱,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皇帝真的忌憚鄂爾泰的朝堂勢力,還是打從心底,就不願意真的處置鄂爾泰,至少十年之內不會,何況岳鍾琪已經放出來了。」


  幾日前在天穹寶殿,曼君的話又一次在玹玗腦海中縈繞,這樣問題她不是沒想過,只是不願去面對答案,因為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而後,曼君再次問她,還記不記得在天穹寶殿許下的誓言。


  那天她只回答了六個字:身不留,心不變。


  雖然她不信鬼神,但既有諾言在先,就必須遵守,她不能把母親的生命當作戲言。


  雷聲,驚心撼天地。


  玹玗幽然輕嘆,難得雨似落珠,聲如玉磬,此刻應當賞雨聽雨,而非庸人自擾。


  推開後門,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將房內悶熱驅除得乾淨。


  安放好高几,點燃熏香,坐在門前,伴著雨聲撥動琵琶,弦訴心音。


  在這樣的清應該是,偷得一份閑適,感受一份清爽,附庸一份風雅,享有一份愜意。


  可想到今日午後,岳鍾琪動身返回蜀中,她要去送行,本事一件高興的事,可心裡確如壓著一塊巨石,憋悶的難受。


  歸心似箭的岳鍾琪,或許做夢都想不到,浣花溪畔的草廬,等待他的並非想象中的一家團聚,而是天人永別。


  玹玗不禁輕嘆,人生無常,天意弄人。


  岳鍾琪讓她想到兄長,想到母親,因而再次想起曼君的提醒。


  凝望著天地水簾,彷彿能在這煙水朦朧里預見將來。


  曲隨雨聲成,卻越發幽怨:

  萬斛珠,織水簾。


  鮫綃弇斂芙蓉玉顏。


  雨霖鈴,柔腸寸斷。


  誰人憐滿池紅香漸殘。


  竹枝斜,芭蕉卷。


  墨雲疊壓幾時能散。


  風低吟,琴心幽嘆。


  莫問,無字錦書藏何怨?

  憑闌寂,夢裡愁然。


  琵琶弦訴此生之憾。


  終有日韶華盡去逝流年。


  紅牆綠柳塵往事,歲月荏苒空餘思念。


  命定無緣,難繾綣。


  淚情鑒,天涯各相安,永不見。


  ……


  養心殿,溫室。


  在這雨聲點綴的清晨,煮茶並非閑情,觀雨亦非雅興。


  弘曆執杯而立,瞳眸微閉,聆聽混在雨中婉轉幽曲。


  李懷玉輕手輕腳地走進長春書屋,向溫室內探了探,他著實不明白,為什麼每次玹玗去見過曼君,弘曆這種擔憂的神情都會持續好幾天。


  「師父,時辰差不多了,該請皇上更衣上朝了。」歡子附在李懷玉耳邊低聲提醒。


  「那你還不快趕緊去準備。」李懷玉吩咐了歡子,然後咧著笑臉走到溫室門邊,輕聲道:「皇上,這麼大雨天,想必姑娘不會過來了,奴才伺候你更衣上朝吧。」


  「嗯。」弘曆淡淡應聲,長吁了口氣,低喃自語道:「大清早,這曲子幽怨了些。」


  李懷玉一愣,他怎麼沒聽到有什麼曲子,又豎著耳朵細細聽了聽,就只有嘩啦啦的雨聲,疑惑地蹙起眉頭,膽肥的問了一句,「奴才見皇上眉心微蹙,可是身子不適,要不要奴才傳御醫來。」


  其實他心裡是想說:妻妾成群的人,還會害相思病,真是見了鬼。不過,既然莫名其妙的出現幻聽,那定然是病得不輕,得趕緊診治,不可諱疾忌醫,只是這藥方太醫怕是不會開。


  弘曆淡然一嘆,步出溫室,卻發現李懷玉還在原地發愣,那模樣不知天馬行空的在想什麼,眼底浸著賤笑。


  「小玉子。」輕喚了一聲,可李懷玉好似神遊太虛,弘曆冷咳一聲,說道:「依朕看來,是應該找個御醫,給你開腦看看。」


  李懷玉悚然回過神,暗自慶幸,還好他們主僕間沒有心靈相通一說,否則就憑剛才在他腦中轉悠的那些話,他便是有十條名命都不夠死的。


  踏出養心殿時,落雨已紛飛成線,一路行至月華門,雨線漸漸細柔如絲。


  檐下積水滑落在青石板上,濺起朵朵水花,是一種晶瑩澄澈的美麗,卻比曇花一現更短暫,伴隨這剎那芳華的滴答聲,點點敲痛心扉。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轉瞬而逝,越是想抓住的人,越是容易驀然消失。


  且紫禁城內的人心,就好像這夏日的天氣,不知道何時會有狂風驟雨。


  「小玉子,去錦嫿齋傳話,讓姑娘先和五爺回府,朕還有其他事情,晚些與他們匯合。」弘曆眸色幽黯,默了片刻,才轉身進入乾清門。


  雲開霧散,雨後的邈絕天空格外碧藍,躲雨的鳥兒又回到枝頭,雀躍嬉戲爭鳴高歌。


  玹玗換了衣裳,先去壽康宮伺候毓媞早膳,順便告知要出宮一日,她家與岳鍾琪的關係毓媞早已知曉,所以送行之事便無需隱瞞。


  毓媞屏退左右,拉著玹玗坐到窗前,幽聲問道:「昨日道克欣公主來向哀家辭行,哀家原要留她在京中多住些時日,可她卻說擔心岳鍾琪家裡缺個能料理事務的女眷,所以不能多留,定要隨額駙一同前往蜀中。她不肯把話說明白,哀家也不好追問,琢磨了一夜,想著今日問你,可是岳高氏不大妥了?」


  「是。」玹玗微微一點頭,道出岳高氏身染重疾,時日無多的消息。「怕岳伯父擔心,路上會有閃失,所以阿拉善親王沒說出實情。原本我也不知道,只因皇上瞧著我費心張羅給岳伯母的壽禮,這才把事情告訴我。」


  「先帝的猜忌心重,雍正朝十三年,多少人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家破人亡。」見玹玗眼底浮起傷感,毓媞輕嘆道:「罷了,哀家不該說這些,惹你難過。」


  玹玗忙斂去哀婉之色,抿出一抹淺笑,「福禍兩相依,老天爺還是眷顧我的,苦盡甘來,還能被太后這樣疼愛著,便是再多傷痛也會慢慢淡去,畢竟人應該往前看。」


  「嗯,空悟那個師父是拜對了。」拍了拍玹玗的臉頰,毓媞慈和地笑道:「咱們了了這般懂事可愛,哀家與你額娘又有一層恩情在,若是沒遇到那場禍事,你不過遲幾年到哀家身邊,哀家還是會疼愛你的,把你當成掌上明珠。」


  玹玗柔柔一笑,撲進毓媞懷裡,撒嬌道:「既如此,我就一輩子不嫁人,賴在太後身邊,免得我不懂如何伺候婆母,自己受氣不說,還丟了太后的臉。」


  毓媞還沒說話,就聽一陣笑聲傳來。


  「嫁人還是要的,不過無需離開太后。」樂姍捧著四個錦盒,笑盈盈地走上前,看了看毓媞,又道:「至於伺候婆母,我可沒聽到太后對你有哪點不滿意,還愁什麼嗎?」


  玹玗羞紅著臉,嬌嗔道:「太后,你老人家再由著童姨胡說,我可就不依了。」


  「哀家卻不覺得她是胡說。」毓媞笑了笑,指著樂姍手中的錦盒,表情瞬間染上了幾分凝重,說道:「這四個錦盒分別是千年人蔘、冬蟲夏草、天山雪蓮、還有阿膠首烏,你帶去交給岳鍾琪,就說哀家賞賜給他夫人,便是他夫人用不上,他還用得上呢。」


  「是,玹玗替岳伯父謝太后眷顧。」玹玗起身一禮,又嘆道:「皇上也準備東西,卻只能偷摸的賞下去。」


  「了了,但凡事情和皇室扯上關係,就沒有『理』字可言。」毓媞用教導的語調說:「咱們都知道岳鍾琪冤枉,滿朝文武也未必看不清,但案子一天沒翻過來,就得顧及著先帝的顏面,朝廷的威儀,皇帝的孝心,且你與哀家,也都是依仗先帝才成事,懂嗎?」


  玹玗恭謹地額首道:「是,玹玗明白的。」


  「你已經很難得了,小小年紀就周全沉穩,但『忍耐』這兩個字,你卻遠不及你額娘。」毓媞唇畔浮起一絲深沉笑意,娓娓說道:「為了和你阿瑪有情人終成眷屬,你額娘忍得住紅牆內的煎熬,為了給你阿瑪這一脈留下香火,她默默忍受著別人的指指點點,說她惡毒也好,蛇蠍也罷,總之是保住了你哥哥,保住了重振家聲希望。當年哀家在延禧宮受苦,是你額娘教會哀家,要想成就大事就要忍得住,所以哀家忍了先帝十三年。」


  兄長的事情,玹玗也沒有隱瞞毓媞,她用家裡最大的秘密,換取毓媞的完全信任,因為還有東西沒到手,那是她唯一能對弘曆盡心去做的事,也是完全只為了弘曆。


  「呀,都這個時辰了。」樂姍猛然瞥見時辰鐘上的指針,忙對毓媞說道:「太后,還是讓玹玗先去吧,那富察老夫人說,今日早膳后回來給太后請安。」


  「也是。」毓媞微閉眼眸,心煩不已地說道:「她哪天不來,真當這紫禁城是自己家了,若非三丫頭病了,她端著一副外祖母心疼孫女的樣子,哀家豈會讓她長時間留住。」


  毓媞口中的三丫頭,就是甯馨的二女兒純怡。


  身為皇后要掌管六宮,如今又要盯著選秀的事情,還要分心日日往毓慶宮去,可永璉和甯馨之間的母子情依舊生疏,這讓甯馨越發心焦,更加沒時間去理會純怡,全都丟給嬤嬤們照顧。


  可就在兩天前,純怡身上突然出痱子,入宮做客的富察老夫人見了心疼不已,立刻讓嬤嬤把純怡送到啟祥宮,堅持要親自照顧外孫女痱子消褪。


  為此甯馨向弘曆請旨,顧及到皇后的顏面,和富察一族的用處,弘曆沒有反對。


  玹玗也不願與富察老夫人見面,便立刻辭了毓媞,捧著錦盒離去。


  見狀,毓媞連忙叫住玹玗,說道:「了了,讓雁兒跟你一起回去,也好有人幫你拿東西,別小看這四個錦盒,沉著呢。」


  「不用了,宮婢不可擅出宮禁,我若壞了規矩,豈不讓人議論太后法不責眾。」玹玗嬌俏一笑,又道:「且我往武英殿去,堂堂和親王送我回府,還能少了跟班的人不成。」


  毓媞輕聲笑道:「好,什麼話到你嘴裡,都成了最有理的。」


  待玹玗離開寢殿,樂姍才遲疑地問道:「太后這幾日對玹玗有些不同,剛才教她要懂得忍耐那番話,是否因為……」


  「不錯。」不等樂姍把話說完,毓媞已淡淡點頭,頗為深沉地說道:「她還有個兄長的事情,以前不確定,不敢妄言,情理之中。得到證實以後,她沒有隱瞞哀家,還把那封家書拿給哀家看,可見她真有孝心,不枉哀家這般疼愛她。」


  在毓媞看來,玹玗完全沒有必要說出這件事,弘曆和弘晝縱然得知真相,也不會對她透露半個字,道克欣又是個非常口緊的人,其額駙阿寶和海殷交情深厚,與岳鍾琪能把秘密守得那麼嚴實,連雍正帝都從未聽到風聲,她又能有多大神通,且人還在天高皇帝遠的蜀地。


  可是,毓媞從未真正看清玹玗,畢竟從小受谷兒教導,又有霂颻的提點,玹玗早就學會,如何用表面的稚氣,掩藏比別人更深沉的心思。


  「我之前就說過,那丫頭是全心向著太后。」 樂姍眼眸微斂,回憶起當年在碧雲寺的時候,「我還記得清心禪院的那場大火,玹玗丫頭本來在外面,見到院子起火,想也不想的就沖了進,若她不是真心實意孝順太后,何苦搭上自己的一條命。」


  「是,哀家記得,這輩子都不會忘。」每個字毓媞都沉聲眾落,她記得清心禪院是黎明十分起火,濃煙里混著明油味。


  她沒想到,那曾被她視作天的男人,竟然處心積慮,迫不及待的要她死。


  當玹玗呼喚的聲音穿透熊熊火焰,她心中的震驚無法言喻。


  但是,玹玗為何會不顧一切的衝進火場?

  或許原因很多,重感情必定是其中一點,只是那份感情並非對她。


  毓媞到現在都相信,玹玗對她的孝順,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涴秀的囑託,玹玗真正看重的,乃是與涴秀的姐妹情。


  所以她才對玹玗始終存有試探,直到此時此刻,都還有保留。


  除非,玹玗過得了最後那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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