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凝心寒
回到慈寧宮,玹玗立刻帶著蓮子去見毓媞,先是跪下請罪,自認在承乾宮得罪了嫻妃的乳母,最後才緩緩解釋,是因為不忍蓮子遭受非人的對待。
拉起蓮子的衣袖,手臂上淤血痕迹條條清晰,就像遭受了長期虐打。
「太放肆了!」毓媞愕然驚嘆,言語中藏著薄怒,又責問蓮子道:「你入宮也不是一、兩天,無緣無故遭受責打,都挨了耳光,怎麼也不去報執法太監?」
蓮子重重磕了個頭,才怯弱地說道:「余嬤嬤平日掌刮奴才,就怕臉上有印記會讓人瞧見,而且她警告奴才,若是敢找人訴苦,就剝了奴才的皮,因為……因為……」
見其言語吞吐,半晌也不敢繼續往下說,毓媞本來就覺頭疼,此刻更是沒有耐性忍受蓮子的磨嘰,高聲命令道:「直說,這是慈寧宮,誰還能把你怎樣!」
「因為……太后中意嫻妃,就算打死奴才,太后也不會過問。」蓮子伏地不敢抬頭,聲音也有幾分顫抖,繼續說道:「奴才也不明白,余嬤嬤為什麼反感玹玗姑娘,曾經還說過,別以為求玹玗姑娘就能幫得了我,雖然姑娘在太後面前得臉,但不過是罪臣之女,太后僅是養著一隻聽話狗——」
「混賬!」毓媞的冷聲厲斥打斷了蓮子話,但見其渾身發抖,言語真假一時也難辨。
「玹玗的確是罪臣之女,有幸的太后寵愛是福氣,卻從不敢仗勢欺人。」玹玗低垂眼眸,在毓媞跟前跪下,聲音幽幽怨怨,透著無限委屈。
「你跪什麼,趕緊起來。」毓媞忙讓秋華把玹玗攙起來,又柔聲說道:「這些爛嘴奴才就會嚼舌根,哀家非得好好管一管。」
「太后息怒。」玹玗貌似柔順,可設套的話已在唇邊,蹙眉說道:「余嬤嬤雖然輕狂,但畢竟是嫻妃娘娘的乳母,太后只當沒聽過蓮子的話,也不要明著責罰,總得給嫻妃娘娘留著顏面,承乾宮已是那般光景,此事若再張揚出去,只怕又會惹六宮非議。」
毓媞抬眼望著玹玗,眸光柔和卻潛藏疑色,嘆問道:「那不就委屈你了?」
「委屈什麼,余嬤嬤的話只是威脅蓮子所用,對著我可沒有半個不敬的字。」玹玗刻意不提余嬤嬤拉扯她衣裳的事情,這種輕視她的行為,這得讓毓媞自己察覺才有利。「且嫻妃娘娘雖在病重,但處事公正,已經懲戒過余嬤嬤,此事也該了結。玹玗來太後跟前請罪,並沒有別的心思,只是想求太后把蓮子賞賜給我。」
「好,都依著你。」毓媞滿臉憐愛的招玹玗到身前,算是安撫地說道:「嫻妃雖有些嬌氣,但她的品性哀家還是清楚,只怪奴才可惡。」
「是,玹玗明白。」玹玗微微一點頭,既然要假裝乖巧,自當好話說盡。「嫻妃娘娘是有教養的侯門千金,必然會禮待乳母,視其為長輩不忍苛責。」
這番話說完,毓媞心底的懷疑消去不少,瞥了一眼還跪著的蓮子,又對玹玗笑道:「人是你的了,帶她下去好好安置,找個內教習替她瞧傷。」
「那玹玗就告退了,一會再來侍奉太后湯藥。」轉身的瞬間,玹玗微斂的幽眸中冷笑溢出。
此刻在慈寧宮不可有半分鬆懈,回到小院,玹玗讓小安子在門口盯著,和雁兒、蓮子進入房間,關上門后,才深深吐了口氣。
雖然並非第一次演這種戲,但需句句謹慎、步步為營,也著實累心。
「都平安回來了,你怎麼反倒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雁兒不解,既然太后已經把蓮子賜給玹玗,且所有事情都按照她們的計劃在進行,可玹玗為何還面色凝重。
「沒什麼,不過是折騰了一早上有些累。」玹玗淡淡一笑,把話題扯開,笑道:「為了教訓余嬤嬤,那段詞你昨晚背了大半夜,你不覺得乏嗎?」
聞言,蓮子「噗哧」一笑,「就猜到,雁兒姑姑言辭那般犀利,定是姑娘所教。」
「死丫頭,剛出火坑就敢取笑我了。」輕輕在蓮子臉頰擰了一把,雁兒打趣地說道:「你今日也好氣勢,我和姑娘在承乾門外聽著,可是一言九『頂』,才氣得那老巫婆失去分寸,打了你耳光。」
「一切都是姑娘安排的好。」蓮子撩開衣袖,看著自己臂上的淤青,嘆道:「姑娘給我的香膏果然霸道,昨晚才塗上,今晨那些舊傷就全顯現出來,看著還真挺駭人。」
玹玗猜到蓮子在擔憂什麼,連忙安慰道:「你放心,瑞喜調製的香膏少量使用對身體無害,這幾晚都用藥湯沐浴,淤痕很快就會消除。」
「沒關係,不是在臉上,不會嚇到人,我就不在乎。」蓮子淡然一笑。
在玹玗房裡用過茶點,雁兒帶著蓮子下去換衣服,小安子卻跑來回話,說剛才嫻妃已經領著秋月前來,不過太后命人把嫻妃單獨請去慈寧宮花園的咸若館,而秋月則是被秋華叫去敘舊。
雁兒安置好蓮子,見小安子離去,將門關好后,便直言問道:「我知道,剛才蓮子在,所以有話也不能說透,你可是讓小安子盯著太后的動作?」
玹玗搖搖頭,沉聲說道:「是盯著太后的信任。」
不過,荃蕙既然被請去咸若館,也就說明毓媞相信她,多過於那顆幾乎無用的棋子。
毓媞素來疑心重,且荃蕙年輕貌美,還不至於成為棄子,所以定會去查探今日之言是否屬實。
但查比不查好,不查,就說明毓媞完全不信蓮子的言辭;查,代表猜疑,而秋月為了自己的地位,定不會說余嬤嬤的好話,添油加醋恐怕更甚。
待毓媞得到回復疑心盡去,日後只會對她更加信任。而荃蕙若壓不住心中怒氣,匆匆前來就等於是自投羅網,沒能給毓媞留下思考的時間,就全讓秋月的回答決定了一切。
估計於子安還會查問承乾宮的其他小太監,但有弘晝暗中相助,玹玗倒也不用擔心。
「說來和親王還真像只大章魚,四面八方都能估計到,大清早就能調派單總管相助。」雁兒出生在南方的海邊,這種形容雖然失禮,倒也十分貼切。
「小心五爺知道后罰你。」玹玗掩唇一笑,點破道:「我一定要你昨晚傳話給瑞喜,用意就在此。」
攪動承乾宮可並非小事,儘管弘曆由著她任性,可行事之前還是得交代一聲。
畢竟荃蕙的父親在朝中對他有用,如果不許她惹事,清晨在養心殿練功的時候就會明說,她也會改用第二計劃,讓蓮子穿上太監服,溜出承乾宮去內務府找執法太監,然後再由弘晝幫忙處理,便不會損及荃蕙的顏面。
不過,弘曆應該知道她心裡的怨氣,是想親自教訓余嬤嬤,所以非但沒有阻止,還提及詭道十二法,這是在教她如何應對。
在紫禁城內行事,必須懂得「周全」,偏偏這兩個字又最難做到。
荃蕙每每顧前不顧後,所以總能讓人逮到機會打壓她,處處遭到掣肘。
在秋華的房間,秋月講述的今晨之事卻誇張十倍,余嬤嬤只是輕輕拉了一下玹玗的衣袖,她卻說成拉扯拖拽玹玗;余嬤嬤說話是傲氣些,但面對玹玗也並無什麼不當言辭,卻被她說成不可一世,且言語惡毒。
秋華去毓媞跟前回話,雖然只是原樣複述,可一句三嘆,最後又添上自己的看法,「太后,那個老奴才竟敢拉扯玹玗姑娘,可見是無法無天,委屈了姑娘隱忍不言,是要維護嫻妃娘娘的尊嚴,哪曾想姑娘前腳離開承乾宮,那老奴才就挑唆嫻妃娘娘前來告狀。」
毓媞沉吟道:「秋月是這麼說的?」
「是,秋月跟了太后多年,向來不是搬弄是非之人。」秋華豈會不知那敘述有被惡意誇大,可親疏有別,她也不願見著秋月受氣。「太後有所不知,前段時間秋月就向我訴苦過,說承乾宮的大小事都是余嬤嬤說了算,但惹出麻煩后,就把她那個架空的掌事姑姑推出去受過。」
原本還將信將疑,現在倒是八九分相信,毓媞沉默了許久,才搖頭嘆道:「走吧,去咸若館。」
慈寧宮區域,除了大佛堂是日夜香火不斷,第二處就數這咸若館。
曾經,這裡是眾太妃的禮佛場所,可雍正朝時太妃們都在寧壽宮不出,此處也就漸漸荒棄,毓媞遷入慈寧宮前才專門修葺過,供奉著千尊無量壽佛造像。
佛偈有云:不可言說,愛不可言說,恨不可言說,嗔不可言說,怒不可言說。
凡事得先懂一個「忍」字,耐得住性子,才能靜得下心,方會用腦子思考應對之策,而不至於受人言語挑唆,衝動莽撞行事。
當然,毓媞讓荃蕙在佛前等候,並不單是為磨其性,真正的用心還在「咸若」二字上。
「太后……」荃蕙在佛前跪了多時,總算等到毓媞獨自入內,可剛一開口就被打斷。
「若還想哀家眷顧你,無論你準備了什麼話,都給哀家咽回肚子里。」沒有讓荃蕙起身,毓媞到案前上了香,又繼續說道:「世間萬物公平得很,身為帝妃,既然享有比常人多十倍、百倍的富貴尊榮,也就要承受比常人對千倍、萬倍的心酸。」
荃蕙不敢多言,只能淡淡應了一聲「是」,可眼眶卻漸漸泛紅,半晌才哽咽地說道:「臣媳委屈……」
「那也是你自找的!」毓媞沉聲而斥,又問道:「可知『咸若』二字何解?」
荃蕙素來少在正經書上用心,沉思良久才回答:「好像……好像是指稱頌帝王之教化。」
「難怪皇帝看不上你。」毓媞無奈地搖搖頭,嘆道:「咸若出自《書?皋陶謨》,禹曰:咸若時,惟帝其難之。確實稱頌帝王之教化,謂萬物皆能順其性,應其時,得其宜。」
「臣媳愚鈍。」荃蕙隱隱聽出了話中之意,卻想求證心中猜測。
「九個字:順其性,應其時,得其宜。」伸手抬起荃蕙的下顎,毓媞端詳著那張精緻的面龐,忽然冷笑了一聲:「哀家寵愛玹玗,有一半是因為皇帝疼愛她,你是想聽哀家說這話對吧?」
荃蕙心中一怔,想要解釋,卻語噎在喉,掙扎了許久,才泣道:「臣媳也願意喜皇上所喜,愛皇上所愛,可皇上就是不願多看臣媳一眼?」
「你覺得委屈!」毓媞冷聲哼笑道:「紫禁城裡沒有哪個女人不委屈,所謂命由己造,你嫁給皇帝的時間雖不長,但宮中女人的兩種下場你也該看到了,佩蘭和敏芝截然不同出生和命運就是最好的例子。」
「臣媳也有用心,可……」眼淚如斷珠般滴落,荃蕙話到嘴邊卻不敢說口,難道還能怨恨毓媞點她為側福晉,從而在弘曆心底埋下怨恨之根。
毓媞一眼就看破荃蕙心中所想,便索性道破一切,也荃蕙能徹底清醒,「當初皇帝需要鑲藍旗的支持,所以封你為側福晉,就算當時有些不情願,你若是個知情識趣的,日久天長皇帝也會對你動心,可你做了什麼?嫁過來時妝奩竟敢比嫡福晉還多,如此招搖過市,皇帝的妃嬪有哪個會待見你,枕頭風一吹,你在皇帝心中還有什麼地位!」
還有荃蕙送到慈寧宮的圍屏;在宮中對奴才豪爽大方的手筆;不合群的冷傲態度……點點滴滴都在為她累積怨恨,而她卻懵然不知。
見荃蕙無言反駁,毓媞又冷笑道:「闔宮上下,恐怕只剩玹玗還幫你說話,若管不好你的乳母,再把她得罪了,哀家是無所謂,皇帝未必肯放過你。」
冷冷瞪了荃蕙一眼,毓媞深深一嘆,拂袖離去之前,命令荃蕙安分的待在承乾宮,好好修心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