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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章 無從戀

  申時已過半,天色昏暗。


  崇文門內,謨雲早接到聖旨所以冬至前日已經返京,今日站在這,卻是受弘曆的託付,無論如何要攔住弘晝,直到宮門下鑰。


  耳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城門守軍正要上前,驚見來人是弘晝,又慌忙的退開。


  看弘晝的模樣,就這麼橫衝直闖的從外城到此,是沒打算勒韁下馬。


  混亂之中,兩個守衛退避不急,被馬撞倒在地,謨雲顧不得自身安危,正要策馬去追,卻被一個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的女子攔下。


  「如果為他好就別去。」茹逸抓住韁繩,眸色深遠的飄往弘晝消失的方向,嘆道:「以他的性子,即便是算宮門下鑰,你以為他就不會硬闖,到時候事情鬧得更大。」


  謨雲翻身下馬,蹙眉問道:「敢問姑娘是?」


  「城南,晝暖熏香,茹夫人。」茹逸淡淡一笑,分三段回答。


  謨雲微怔,尷尬地抓抓頭,笑道:「原來是嫂子。」


  弘晝在城南設私宅,藏納品香樓花魁為如夫人,乃宗室兄弟都知道的事情,春搜之時還聽弘晊、弘晈拿此事調侃弘晝。


  茹逸嘴角噙著笑,饒有興趣地側目看著他,難得這一聲「嫂子」不帶半點譏諷之味,從小在軍營里長大的孩子,頭腦真是比京城中那些紈絝宗室子弟乾淨許多。


  「若有空,去晝暖熏香小坐片刻。」既然雍正帝封謨云為送嫁將軍,那她就得看看能不能下功夫,便是只打聽些消息也好。「定是四阿哥讓你在此阻攔,那想必宮裡也會有一番布置,五爺碰了釘子自然會回晝暖熏香,沒準還有些話想和你談呢。」


  謨雲愣愣地看著她半晌,風月場所出身的女子,竟能謀算出弘曆的想法,不由的心生佩服,點頭隨他而去。


  天漸暗,暮色更濃,餘暉將盡。


  聽到馬蹄聲的弘曆緩緩從下馬碑側移步出來,最後站定於東華門前,雙手背在身後,毫無畏懼地望著來人。


  不奉恩賜騎馬闖宮是重罪,他必須在此攔下弘晝,除非是馬蹄從他身上跨過去。


  馬越來越近,速度絲毫不減,李懷玉忍不住驚呼道:「主子——」他根本不敢看,抬手捂住雙眼,只聽耳邊傳來更大的聲音。


  忽然,獅子驤嘶鳴長嘯,高高揚起前蹄,少頃后,才穩穩落地,停在弘曆身側。


  弘晝最終還是勒了韁繩,這一點弘曆從不曾懷疑,所以至始至終都未挪動分毫,其眼底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被深深掩藏的笑意淺淺透出。


  反而是弘晝,眼中充滿驚懼,若他再遲疑半分勒馬韁,弘曆定然會重傷於獅子驤的蹄下。


  可一轉瞬,驚懼就變成了憤怒,理智早被拋到九霄雲外,猛然拔出腰間軟劍指向弘曆,渾身透著殺氣。


  「讓開!」


  「你該知道會有今天。」弘曆沒有退後,只是淡淡的說。


  「為何不設法阻止。」弘晝眼眸發紅,胸中怒火騰騰燃燒。「你甚至沒有幫她求情。」


  「我早就提醒過你,是你不敢要她,完全不去嘗試。」弘曆沉聲說道:「你不娶,她自然是要嫁出去的,這能怪誰,你又有何資格過問?」


  弘晝眼神陰鷙,冷聲哼道:「她是該嫁人,嫁給謨雲,或者其他宗室兄弟,哪怕是嫁去草原,就算是準噶爾汗的二兒子都行,但絕對不能嫁給一個廢物。」


  眾人皆知,準噶爾汗的長子喇嘛達爾扎,因為身體虛弱,長年居住在寺廟中,靠求神拜佛續命,甚至不能親自來大清迎娶,那種男人憑什麼擁有涴秀。


  「已成事實,任誰都無法改變。」弘曆身形一旋,幾招之下就奪了弘晝手裡的劍。


  在記憶中,這是他們第一次兵戎相見,如果可能,他絕不願意跟弘晝動手。


  兩位皇子過招,還都是親王身份,宮門護軍也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制止,只能獃獃看著。


  「五爺……」見雙方都停手,李懷玉才跑上前,剛想著好言相勸,弘曆卻突然把繳下的軟劍扔給他,「主子,這是……」


  「替五爺收好了。」弘曆淡淡說著,然後側身讓出一條路,又對弘晝說道:「如果你一定要見涴秀,進去吧。」


  其實,謨雲在崇文門攔不下弘晝,那他也不可能阻止得了,等在這裡,只是為了繳收弘晝的佩劍,以免鬧出大亂子。


  見弘晝狂奔而去,李懷玉拿著軟劍左右不是,「主子,這放在哪啊?」


  「送去晝暖熏香。」弘曆只是深深一嘆。


  還好駐守東華門的護軍都是鑲白旗下,都得顧及弘曆,今日這一鬧看到的人雖多,也不敢往外傳。


  交代守軍為李懷玉留門,弘曆也往蘭叢軒而去。


  長長的東筒子夾道,但凡是路過又看到弘晝的奴才,都駐足觀望還竊竊私語,只是見弘曆緊隨其後,又趕緊閉嘴匆匆散開。


  當弘晝踏入蘭叢軒后,他震驚於眼前的淡然,涴秀似乎欣然接受了一切。


  寢殿內,涴秀閑閑地看著玹玗繡花,雁兒在一旁撥弄著碳爖,比往日還要平靜。


  門被猛地推開是,三人驚訝的抬頭,誰都沒想到弘晝會在這時出現。


  他不是應該躲得遠遠的嗎?

  回來做什麼,送嫁,還是搶親?

  還以為他一生都會是那副瀟洒不羈、放蕩隨性的樣子,面對此刻的怒氣衝天,涴秀只是低眸淺笑。


  「你回來了?」第一次她開口不與她抬杠,只是柔柔笑著。


  雖然弘曆、弘晝常來蘭叢軒,不讓回報也並非第一次,但這般長驅直入的硬闖,還是嚇壞了所有奴才,都紛紛聚在寢殿外。


  玹玗知道事情不妙,忙走到雁兒身邊小聲說道:「雁兒姐姐,把他們都打發到前院去,但是大門別關,你們守著就好,有人來就高聲回報。」


  原本想把空間留給弘晝和涴秀,玹玗一腳已經跨出門檻,卻又退了回來。


  這畢竟是宮裡,萬一鬧出什麼逾矩的事情,那豈不是大禍。


  靜默地望著與以往不同的涴秀,弘晝下顎緊繃,良久才低聲問:「你真願意去和親?」


  好喜歡他這副模樣,涴秀注視這他好一會兒,反問道:「我有拒絕的資格嗎?」


  「說實話!」涴秀那種認命的神情,讓弘晝忍不住咆哮道:「你心裡究竟是否願意。」


  「使臣已經在宮裡,聖旨早也下達,我的想法如何,會有人在乎嗎?」涴秀的眼眸中儘是黯然,唇邊逸出的笑更多像在自諷。


  「當然有,至少我在乎!」弘晝猛然拽住她的手,死緊得像是會捏碎她的骨頭。


  「你在乎……」涴秀冷然一笑,心中的酸楚、憤怒頓時涌了上來,掙脫手上的桎梏,抬手重重地給了他一耳光,怒視著質問道:「既然你在乎,那你早幹嘛去了?一年半以前,姨母張羅著為我選夫婿的時候你在幹什麼?你堂堂一個皇子,甚至不曾去皇上面前提過要我,現在你說在乎了,你究竟在乎的是什麼!」


  幾年的相處,他的細心讓她傾心,卻又因為他的若即若離而殤情。


  她整日嬉笑怒罵,彷彿不曾有過愁緒,但心底的情愫能對誰言呢?

  他從不曾表明過心意,她只能自己猜測,可女孩子要顏面,怕被人取笑自作多情,直到他解釋茹逸不是如夫人,可一切都來得太遲了,從準噶爾請求議和開始,她的命運就已經註定,沒人能力挽狂瀾。


  「我……」他能說什麼,只是不想委屈她做小,卻將她推向不歸深淵。千言萬語終究無法道出,只能慘然嘆笑,「如果你不願意,我幫你去求皇阿瑪,求到他改變旨意為止。」


  「你在找死!」弘曆的聲音冷冷從屋外傳來。


  守在門邊的玹玗總算鬆了口氣,她真怕弘晝發瘋般的拖著涴秀去御前,不僅無法改變聖意,還有可能父子反目,弘晝就有可能會成為另一個弘時。


  「總要一試。」弘晝怒瞪著眼前的弘曆,「我不會像你那樣什麼都不做。」


  弘曆只是微微一嘆,搖了搖頭,問道:「你忘了柔兒嗎?」


  弘晝愣住了,他是忘了,他們的小妹妹和碩端柔公主,向來深的雍正帝喜愛,還是逃不過和親的命運。


  涴秀斂眸輕笑,這就是她從不曾想要反抗的原因。她入宮的那年,正是端柔公主奉旨下嫁的那年,她親眼看到雍正帝把端柔公主關進小黑屋,不給吃喝,任其哭喊三天三夜,最後更威脅說不下嫁就賜死。堂堂庄親王的女兒都是這種下場,她又能妄想什麼,不如自己籌謀。


  雍正八年時,端柔公主抗婚不嫁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玹玗也曾從母親那聽說過,並受母親告誡,這就是皇權下的命運,越是尊貴的身份,前景越是無法自控。


  寢殿內一片寂靜,只剩屋外風吟。


  「既求人不得,那就求己吧!」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弘晝狠狠一咬牙,說道:「我設法把你弄出宮,然後送你去蜀中。」


  弘曆被這毫無理智的想法氣得臉色發白,「皇阿瑪早就下旨,不準涴秀踏出宮門半步,就算玩手段把她送出去,你是要熹妃陪葬嗎?」


  熹妃,好生疏的稱呼,卻是發自內心。


  從仁壽太后安排毓媞做他的母親,他就一直稱呼其為「額娘」,可在得知生母事情之後,母子親就一定轉淡,而皇考陳貴人之死,讓毓媞在他心裡永遠只能是熹妃了。


  可即便如此,養育之情在前,他不願意熹妃有任何閃失。


  「好啊,出去也行,要姨母陪葬沒關係,哪怕是整個蘭叢軒的人統統陪葬都可以,我能做到這樣自私!」涴秀絕然開口,讓屋內所有人都震驚,可轉瞬,她又凄楚笑道:「可我出去以後又怎樣,一個人去浪跡天涯,那和遠嫁準噶爾有什麼差別?」


  弘晝無言以對,雙拳越握越緊。


  弘曆則無奈地合上雙眼,涴秀忽然道出心中長久的壓抑,無疑只會讓弘晝深陷悔恨。


  玹玗怕涴秀說出更決絕的話,忍不住想阻攔,「涴秀姐姐,你……」


  「弘晝,如果你現在告訴我,你能拋下裕妃娘娘,能不理齊妃娘娘,能丟開王府中的妻兒,不顧他們的生死,放棄所有的尊榮爵位和我雙宿雙棲,我就答應你不去和親,離開皇宮。」涴秀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淚眼漣漣,是因為沒有等到回答,卻也是意料當中,悲涼一笑,又繼續道:「如果你能有那樣的決心,別說是玩手段,哪怕是要我博爾濟吉特?涴秀和你殺出紫禁城,我都無怨無悔!但你能做得到不悔嗎?」


  弘晝直視著她,臉色慘白,嘴角抽動依然沒有回答。


  涴秀眸色剎那凜然,壓制住激動的情緒,冷聲說道:「所以,既然你都不敢,那你憑什麼要我搭上姨母的將來,四哥的前程,還有玹玗和我蘭叢軒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她心中還有一句:既然情系,我又豈能把你逼上絕路……


  玹玗早已淚流滿面,捂著嘴背過身去,不讓自己哭出聲。


  弘曆輕柔的將她攬入懷中,微微斂眸,也把視線移到別處。這就是他想阻止弘晝進宮的原因,見到涴秀又怎樣,非但無能為力,還會讓心上留下永遠無法癒合的深痕。


  弘晝沉沉長嘆,淚笑著轉身離去,滿心怫然。


  恨自己無力挽回,恨自己無法真正的洒脫,恨自己為什麼要招惹涴秀。


  原來他有這麼多放不下,又有何資格那般自私,讓涴秀為他犧牲所有的感情。


  其實,他也不配擁有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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