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章 去日絕
一騎絕塵為紅顏,再是日夜兼程終究無用,因為根本什麼都改變不了。
今年的冬至特別冷,寒凍得透心徹骨;天也黑得特別早,彷彿就不曾亮過。
鐵馬將軍那不可躲在女人身後苟且偷安的言論餘音在耳,雍正帝讓涴秀和親準噶爾的聖旨就已經下達,坐江山的人和打江山的人畢竟不同。
雍正帝下旨熹妃認涴秀為義女,封為和碩端慧公主,出嫁之期定在臘月廿二。
自古以來,為國祚長治久安,君王們習慣了拿女人做犧牲品,以避免兩國交戰。
若以天下大義來論,用一個女人換邊疆百姓的安寧,於國於民都是最佳選擇。
可是誰又曾想過和親公主的命運呢?
她們有幾人是心甘情願,有幾人是被逼無奈,有多少能得幸福,有多少是苟且偷生,有多少凄涼而亡,又有多少生不如死。
歷史的長河裡,大漢公主劉細君和親烏孫,曾留下一曲悲歌傳唱後世: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對這道聖旨,弘曆和熹妃都不曾去御前求情,因為知道沒人可以改變雍正帝的決定。
要走的終難留,能離開這片紅牆是幸運,既然心意已決,就不會畏懼害怕。
咸福宮內,茹逸穿著太監服而來,這次她必須走了,且今生都不會在踏進這裡。
「真的決定離開?」籬萱神色平淡,語氣不帶半分情感。
茹逸淺淺一笑,「該走了,算時間他明天就會回到京城,晝暖熏香始終得有人打理。」
「不想繼續留在宮中給人使絆子嗎?」在籬萱刻意的冷若冰霜下,暗藏著深深的無奈。
「至少一二年,弘皙不會再對他們動手。」茹逸嘴角一勾,語調輕鬆地說道:「至於對我,只要你不說,他會以為我一直在宮中,想不到我那麼大膽,再回晝暖熏香。」
即便知道也無妨,弘晝在京城,彩雲天在府上,弘皙沒有那麼張狂,那些殺手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且唯一能殺得了她的影子,絕不會對她以劍相向。
「你怎麼就這樣肯定?」籬萱眸光微斂,其實她想將茹逸留在身邊,雖然深宮於囚牢無異,可她太了解弘皙,既起殺心就絕不會收手。
「最近私鹽、私茶、私錢,好像層出不窮,屢禁不止,還愈演愈烈。」茹逸唇邊浮著若隱若現的淺笑,「有錢才能收買人心,想得到八旗旗主的支持,可沒那麼容易,熹妃他更會玩,也更早玩。」
籬萱不禁失笑,心中暗忖道:好,很好,這就是我莫籬萱的妹妹,眼明心亮睿智無雙,偏偏要為個不愛她的男人賠上一切,值得嗎?
「何苦呢?」默了許久,籬萱沉靜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苦澀笑意,「你明知道弘晝心裡的那個人是涴秀,為什麼還要幫她,如果她逃婚成功回到京城,定然會多出一個晝暖熏香和你平分秋色,亦或者你成為被遺忘的。」
這一言無疑讓茹逸心中悸動,可她的眼底卻依舊安然平淡,「你我姐妹都不是那種會無私付出的人,但凡行事必經過一番算計,衡量得失后才會決定。所以,我現在之所為,和你當年並無差別,你問我何苦,那你又是何苦呢?」
兩年前她就知道,那個來自蒙古大漠率性爽朗的女孩,毫無預兆的闖入了弘晝的心,並深深佔據全部。
還記得那年元宵夜驚鴻一瞥,她就知道縱然京中三千紅顏,也沒人能取代涴秀在弘晝心裡的地位。從未想過紅牆之內的女孩竟能有那般澄澈的眼眸,眼底透著無法隱藏的智慧,卻不帶半點算計和陰詭,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而且,涴秀的豪爽大氣、自由簡單,是弘晝想求,卻永遠得不到的。
無數的吸引造成現在的局面,一旦心之所系,此生便相思永扣。
所以,涴秀嫁人與否,逃婚與否,都在弘晝心裡,不增不減。
茹逸不會傻到正面相爭,她只要弘晝心生愧疚,覺得虧欠她,自然就會厚待她,也永遠不能拋下她。
天下男人誰不是三妻四妾,便是販夫走卒,都還想著養個通房的丫鬟呢。
像弘晝這種身世,他不敢要涴秀並非是覺得無法鶼鰈情深,而是自愧不能給涴秀正室夫人的名分。弘晝做不到和涴秀浪跡天涯,所以即便涴秀逃婚回來,他另設私宅金屋藏嬌,和親王府內兩位福晉的地位不會被動搖,她晝暖熏香茹夫人的名分也不會有變。
籬萱疲憊地一搖頭,「走吧,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只是別讓自己後悔。」
看著容顏未老,心卻滄桑的姐姐,茹逸一陣酸楚,問道:「姐姐,你後悔了嗎?」
驀然抬頭,籬萱含淚而笑,眼底翻動著複雜且強烈的情緒,在宮中相見后茹逸也常喚她姐姐,但如此發自內心的關切之問還是第一次,彷彿她們回到了幼時,回到了相護依靠扶持,經受那些最嚴厲的訓練,過一天就是賺一天的日子裡。
「不悔,只是累了,心累了,魂也累了。」
茹逸淚盈眼眶,長嘆一聲,拿起桌上籬萱為她準備的腰牌,轉身而去。
「其實,以弘曆和弘晝之能,應該早知道你的身份了,他們不會揭穿你,但你也收斂些吧。」手已經觸碰到門上,這有可能真是此生最後一次說話,茹逸低著頭強壓住哽咽,勸道:「如果有一天雍正朝完了,你就離開這裡吧,只要我在晝暖熏香一日,你就不會沒有落腳之地。之前的關山相護,那兩兄弟都欠我一份人情,若你願意,寧嬪怎麼離開這片紅牆,你也一樣可以。」
空氣彷彿凝結一般,良久,黑暗中才淡淡傳來兩個字。
「謝謝。」籬萱幽幽一勾唇角,其實她真正想說的話沒能出口,只能在心中嘆道:這片紅牆我是出不去了,外面沒有依戀,在哪都一樣。
姐妹之情,無論是否有血緣,只憑真心相待。
蘭叢軒內燭火通明,雖然都有心理準備,可當聖旨宣讀的那一刻,上到涴秀、玹玗,下至雁兒和所有奴才,聽著那一字一句就好像被凌遲般。
午後受封公主,又去景仁宮給熹妃行禮,整個過程沒人有半點喜悅。
雍正帝讓齊妃為涴秀的打點嫁妝,這倒讓玹玗撿了個便宜,從景仁宮回來后,她悄悄去了一趟鍾粹宮,齊妃答應會把雁兒劃出陪嫁名單。
從下旨到嫁期不到一個月,玹玗和雁兒都想不明白,為何會如此之趕,就不能等過了年,開春后再遠嫁嗎?
「你那麼心細,怎麼沒注意到,雍正朝所有和親公主,都是在臘月出嫁。」涴秀以想吃宵夜為借口,打發雁兒去廚房,屋裡只剩下她和玹玗。
玹玗心中暗暗一算,就連怡親王胤祥之女,沒有歸牧的和碩和惠公主都是臘月出嫁,且只有雍正朝如此,可一時間她卻想不透這當中究竟有何玄機。
「你從小生長在京城,難怪不懂。」見玹玗眉頭糾結,涴秀慘然一笑,「草原上的冬天來的很早,許多地方九月中旬已經開始飄雪;進入冬月後更是萬物俱籟,只剩狂風席捲漫天飛雪;等到了臘月,就連牧民都只能靠儲存的肉乾和奶茶生存,到了年節時則宰殺自己的羊,要運氣非常好才能捕到獵物……」
玹玗眼眶一紅,接著涴秀那沒說完的話,「所以,就算和親公主有本事逃離營地,也根本活不下來,只能乖乖的跟著送嫁隊伍。」
帝王權術心機深沉至此,她總算是見到真正雍正皇帝了。
從入宮以來,她只知道雍正帝耐性過人,往往布局不惜數年之久。可見齊妃、熹妃、和宜太妃與他相鬥,似乎他又沒大本事,沒多深心機。
原來是自己錯了,九龍奪嫡的勝者豈會是表面這麼簡單,難怪齊妃當年的步步經營會一敗塗地,最終只能依靠宜太妃布局,並不惜和害死自己兒子的熹妃聯手。
「不過你放心,既然有那個茹逸的相助,我應該能順利逃走。」涴秀不再隱瞞,將自己的計劃,茹逸的籌謀都和盤托出。
細細聽完,玹玗方才安心幾分,「那位延丕勒多爾濟既然是土謝圖汗部的流亡公子,身邊的隨從定然本領高強,且他們是漠北人,懂得如何在惡劣的天氣條件下生存。」
「所以……」涴秀突然抓住玹玗的手,鄭重地說道:「跟我走吧,做我的陪嫁婢女,離開這片紅牆囚牢,海闊天空去。」
玹玗一震,愣了半晌,仰頭深吸口氣,直言道:「我不能走,既是齊妃娘娘把我放在陪嫁名單上,我也會想方設法留下。額娘還在伊犁受苦,阿瑪還未洗血沉冤,而且……我還有個哥哥,他郭絡羅家最後的血脈,我還要去找他。」
「你還有個哥哥?」涴秀詫異的問。
「嗯。」玹玗點點頭,她也無需對涴秀隱瞞什麼。「小時候就聽阿瑪提過,抄家后額娘和鶯桃姑姑的行為也讓我懷疑,前些日子見到阿拉善旗郡王,終於得到證實。哥哥在蜀中,姨娘帶著他和岳鍾琪大人的妻子生活在一起,鶯桃姑姑應該也到了那邊。」
涴秀訥訥地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又再次試圖說服玹玗,「不是一輩子,等雍正朝結束,等四哥君臨天下,我們就回來,那時候你要辦的事情,對四哥而言不是易如反掌嗎?至於心愿達成后,你是要隨我遊歷天下,還是要和你額娘兄長一起,亦或者是留在宮中,那時候都任憑你選擇。」
玹玗深深地望著涴秀,臉上浮出蒼涼的笑容,低眸道:「如果我要血債血償,要親自報仇呢?」
「你是想弒……」涴秀難以置信地捂住嘴,沒說出最後那個字。
她知道玹玗心思深沉,對其父的冤案耿耿於懷,卻怎麼都想不到竟是如此決心。她努力的回想著兩人識以來,玹玗身邊的人,和所發生的所有事件。
宜太妃之死把玹玗推到景仁宮,促成這一切的卻是齊妃,看來這三人同在一條船上。
只是,如果弒君成功,玹玗以後要怎麼面對弘曆?
即使低著頭,玹玗也能感受到涴秀的震驚,她無懼說出如此大事,是真心把涴秀當親姐姐,不想涴秀誤會她是惜命,所以不願意陪她走那驚心動魄的嫁程。
這一次,真是靜默了許久,涴秀才恢復了鎮定,緊緊地抓住玹玗的手,「好吧,不過我們約定好,無論多兇險都要保住小命,等再聚的那一天,策馬揚鞭縱心草原。」
「嗯。」含著淚,玹玗鄭重地一點頭,卻又說道:「不過,我想求姐姐帶另一個人走。」
「雁兒?」涴秀微微詫異,雁兒只是宮婢,等年滿二十五就可以離宮,無需大費周折。
「當然不是。」玹玗抹去眼淚,「我說的是銀杏姑姑。」
銀杏早已錯過離宮之期,無論再多的承諾都是虛無,弒君若能成功,熹妃未必會放銀杏離開,可一旦失敗,整個景仁宮都會遭到誅滅。
當年的永和宮是這樣,後來的長春宮也是這樣,就連擷芳殿亦是如此。
「如果她願意冒險,我可以答應。」涴秀淡笑著一點頭。
漫長一夜過,五更鐘響,茹逸以咸福宮的腰牌出西華門,拉著牛車,借倒泔水的名義離開,她沒有回頭,只是雙眼漸漸朦朧。
而戲衣庫,有宮婢突然上吊自盡,這並不讓人意外,至少茹逸猜到了,玹玗也猜到了。
因為,籬萱絕不會留下絲毫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