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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明月凄

  重陽節宮裡會分派應節的食物。


  瑞喜一早就到內務府領了菊花、茱萸、還有九品糕和重陽糕。


  而雁兒守在玹玗床邊也無事,便尋來針線縫製香囊,掛於帳中,以求辟邪。


  可在宮中過重陽節,卻有些美中不足,因為奴才不能隨便飲酒,只能沖了菊花茶代之。


  「過來喝碗湯。」瑞喜去御藥房那邊借爐頭,正遇到李貴寶熬了一大鍋辣蘿蔔湯,聽說重陽節喝此湯意頭好,也就要了兩碗來。「李公公說這是他家鄉的習俗,喝了蘿蔔湯,全家不遭殃。」


  「雖然我不能吃辣的,但這麼好的意頭,怎麼都要喝兩口。」涴秀將綉活放在床沿,盈盈笑著走到方桌前,今晨是受了不少驚嚇,好在有瑞喜的一番安慰,現在心結已開。


  而景仁宮就熱鬧了。


  御駕才出午門,涴秀立刻就想往御藥房的這邊跑。


  鶯兒今晨才受氣,見毓媞沒有出言指責她,也就不覺有錯,又想著自己在家時幾乎等同副小姐,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越想心氣越難平。


  見涴秀要擅自往外走,便一副規勸的姿態,說教了一大通道理。


  結果正如毓媞所料,涴秀哪裡肯受這些奴才的氣,直接就抽了鶯兒一鞭子,併發下狠話,如果奴才沒有奴才樣,可就別怪她按照宮中規矩,將她們發配到慎刑司,等受完了懲罰,再扔去辛者庫做雜役。


  秋葒早晨剛被銀杏訓過,此刻也不敢出聲,見涴秀教訓人,她也就遠遠躲開了。


  秋菱、秋月最近受了冷淡,更不敢在涴秀面前多言,只能上前勸了幾句,拖著鶯兒下去敷藥。


  所以涴秀往御藥房去的時候,身邊並無半個人跟著。


  「什麼好東西,我要吃。」涴秀大模大樣的走進屋,有口無心的隨意說了一句,直接走到床邊,在玹玗身邊坐下,小聲問道:「她今天可醒了?」


  雁兒搖了搖頭,露出一個淺笑,答道:「雖然沒有醒來,但為了一小碗燕窩,她倒是都吃了。」


  早上吃過葯后,玹玗已沒有夢囈的現象,所以涴秀守在床邊,瑞喜和雁兒也並不擔心。


  「有起色就好。」摸了摸玹玗的額頭,涴秀欣慰的一笑,焦慮之色也褪去了不少。「前天收到四哥的信,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呢,現在看她臉色紅潤了許多,也就放心了。」


  儘管她對宜太妃和玹玗的關係有所了解,也知道傅海與其感情甚好,但怎麼都沒想到,這兩人的離去,會對玹玗如此大的打擊,悲嘆之餘也束手無策。


  就連醫術高明的年希堯都無能為力,她又能做什麼呢?


  聽說涴秀還沒用早膳,雁兒便忙去外御膳房張羅,她和瑞喜隨便吃兩口東西無所謂,可涴秀怎麼說都是御封的端慧郡主,不敢隨意怠慢。


  食物的誘人香味,引得趴在玹玗腳邊的狸花貓睜開了眼睛,伸了一個懶腰,四下望了望,鎖定了目標所在,便鬼鬼祟祟的跳過去,打算偷肉吃。


  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涴秀一把將狸花貓抓住,輕輕拍了一下它的小腦袋,笑道:「狸花小賊,那是本格格的飯食,你有能耐把玹玗叫醒了,本格格天天喂你吃雞鴨魚肉。」


  轉身想把狸花貓放回玹玗腿邊,卻在不經意間,對上一雙久違的眼眸。


  「玹玗!」涴秀隨意把狸花貓往旁邊一扔,驚叫著撲到床邊,熱淚盈眶地說道:「你總算醒了,這次出事,我可被四哥罵死了,八百里加急密信,滿篇都是怪我沒有照顧好你。」


  弘曆的這封信不是用軍中驛卒,而是讓隨行的雲織,日夜兼程的趕回京城,交給晝暖熏香的管事,由其遞進宮給李懷玉,再轉交給涴秀的。


  聞言,瑞喜和雁兒也都跑了過來,皆眼眶紅紅的盈滿淚光,連聲說著醒了就好。


  可剛從恍惚中醒來的玹玗,雙眼黯淡空洞,臉上也沒有絲毫表情,樣子比昏迷的時候更嚇人。


  玹玗獃獃的盯著帳頂,有父親疼愛真好,可那一切都是夢,現在已經夢醒了,就應該停止一切幻想,堅強的面對殘酷的事實。


  耳畔似乎還回蕩著曼君的話,這片被重重紅牆鎖閉的瓊樓華宇,就是現世的無間地獄。


  永墮無間的都是「一闡提」:焚燒世間一切善根,不信現在未來業報,造是重業,永不改悔,心無慚愧,如是等人,如世重病,終難治也。


  是啊!能在深宮存活下來的人,不都是一闡提嗎。


  手臂被人搖晃著,玹玗在心中暗暗一嘆,既然活下來了,就好好去完成那些未了的事吧。


  黯淡的雙眸只剩冰冷,玹玗的目光緩緩從帳頂移向瑞喜,然後是雁兒,最後才是涴秀。


  慢慢地長吁了口氣,總算勉強勾起一絲笑容,竟滿是酸楚和苦澀。


  「奴才受傷,與格格並無關係,四阿哥怎麼會怪罪格格呢。」她的語氣細弱平靜,可所用之稱呼卻是在刻意生疏。


  玹玗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把涴秀弄傻了,但轉念一想,可能是因為昏迷剛醒,神志尚未清明,也就沒在意,只是吩咐雁兒快去太醫院請年希堯過來。


  「身上傷口還疼不疼,肚子餓嗎?想不想吃什麼東西,我立刻吩咐人去張羅。」涴秀小心翼翼的扶起玹玗,又問了一大堆話,可得到的答案都只是輕輕搖頭。


  「葯已經放到溫熱,趕緊喝了。」瑞喜端了湯藥過來,親自喂她服用。


  玹玗微微側過頭,避開送至唇邊的葯匙,模樣可憐地問道:「這葯好苦,早上才喝過,現在可不可以不喝了?」


  聽她這麼說,瑞喜便知她清晨就已有隻覺,這會兒人醒了還會撒嬌,就高興的什麼都由著她,少喝一碗、半碗葯也沒什麼大礙,於是另外換了冰糖燕窩粥。


  「這個甜甜的,喝兩口好不好?」瑞喜寵溺地哄著她。


  玹玗此刻是沒有半點胃口,但還是勉強自己吃了些,算是讓瑞喜放心。


  年希堯急急忙忙趕來,為玹玗把過脈,確定她已無事,又交代了最近要少走動,更不能情緒激動,以免再次牽動舊傷。


  玹玗漠然地點了點頭,並不想與他們多說話,借口覺得疲乏,又合上眼沉沉睡去。


  見到她如空殼一般的模樣,瑞喜、涴秀、還有雁兒,心裡都不好受,可她能醒過來已是莫大的安慰,也就都由著她的性子。


  沉靜的室內,只不約而同的響起三聲輕嘆。


  晝去夜來,玹玗能醒過來,本該是件開心事,可一整天過去,就連最多話,最愛玩鬧的涴秀都變得悶不啃聲。


  不過瑞喜卻能理解,因為玹玗現在的狀況,他也曾經歷過。


  所以選擇安安靜靜的陪伴著,只要她覺得這樣舒服,那就由她去。


  因為窗戶沒關緊,蕭瑟秋風灌入室內,引得帳幔微微浮動。


  瘦弱的手撩開帳幔,抬頭向外探去,屋內沒有涴秀和雁兒的身影,想來是回景仁宮了。


  而瑞喜就在床前打地鋪,睡得很沉,這段時間他實在辛苦,難得今晚能夠好睡,她也不想打擾。


  拉好帳幔又睡了一會兒,等再睜開雙眼時,已是月上柳梢頭。


  帳內沒有光亮,濃重如墨的黑暗,和之前她逃避面對時的感覺很像,只是少了那牽魂引夢的琴音。


  手中捏著的荷包,提醒她是該去一個地方了。


  徑自下了床,搖搖晃晃地走到桌前,盡量輕手輕腳不影響到瑞喜。逼著自己吃了幾塊甜膩的糕點,增加了體力,平復了慌亂的心跳。


  穿好外衣悄悄出門,那個地方只有今晚去,才不會被人發現。


  浮雲多晻曀,缺月向誰明?


  無窮無盡的蒼穹,月色無邊,冰冷寂寥亦無邊。


  天地靜謐無聲,只有風還幽幽吹著,人心黯然時,抬頭仰望天幕,再璀璨的星空,也是黯淡無光的凄涼。


  蕭瑟夜風中夾雜綿綿絲雨,沒想到她才睡了十多天,就已到深秋時候。


  從角門進入擷芳殿,踏著滿地的殘葉,一片片、一層層都是記憶的凋落,在這裡的一切將徹底被埋葬。


  慎心齋內,滿院葉黃花凋,極目所見皆是落寞,昔日歡聲笑語猶在耳畔,可人已去,景物也非舊時同。


  腦海中又浮現出霂颻舊日的那番話,這荒魂地一般的擷芳殿,確實是深宮之中唯一的世外桃源,熟悉的一切還沒有變得陌生,可她已經深深眷念初時的美好。


  中所殿,她遠遠的繞開了,那裡的血腥是她這輩子都不想回憶和面對的殘忍。


  謹心齋的院子比別處更荒涼,風卷殘葉一片頹敗,可院中竟還余有花香。


  隨芳而尋去,東牆角根下居然有一片白色小花,也已開至末路,瓣瓣凋落於風。


  荼蘼花凋最是寂寥,盛世之後繁華不再歸。


  推門進入室內,站在那尊無相觀音前,玹玗深深一嘆后,又勾起一抹淺笑。


  佛說:一切有為法,儘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


  「生則聚,滅則散,緣起緣盡不該執著,恩怨情仇亦是夢幻泡影。」佛前燃一支檀香,裊裊青煙中淚眼模糊,玹玗輕聲說道:「可這是佛的意境,對普通人而言,乃是妄想。」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如此高深之意,不是這紅牆中人能參透的,因為生於孽海,就算心想放下,世也難容。


  將佛像從龕中取出,在其背後有個很精巧的機關,之前霂颻帶她來此時,曾教過她如何開啟這尊佛像。


  「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想起了迷夢中,父親在她耳畔的低語,嘴角綻出一絲苦澀的笑,「阿瑪,你能放下,但玹玗放不下。名刻於這尊佛像內的所有人,都放不下,小玗兒我註定只能隨她們墮魔。」


  從手中荷包中取出花白的髮絲,塞入佛像中,玹玗唇邊也浮出邪魅陰冷的笑,就好似當初的霂颻一般。


  「姑婆,你們聚在一起了嗎?」把佛像放歸原位,深深吸了口氣,仰頭不讓淚水滴落,低聲說道:「姑婆、廉親王妃,郭絡羅家的仇恨和血債,由我替你們討回來。玹玗在此發誓,一定讓你們親眼看到雍正帝斷氣的那刻,讓他真正認識到,怎樣才是郭絡羅家的女兒。」


  在佛像前站了許久,她終於還是起身離去。


  擷芳殿因為那夜的鴻門宴,又多添了不少冤魂,再次變成了生人勿近的地方。


  過段時間她就要去景仁宮當差,可能有好長一段日沒有機會再來此處,不過她確信,那尊無相觀音會靜靜擺放在謹心齋中,沒有任何人回去移動。


  直到大事所成之日,她會親自帶著那尊佛像去鑒證一切。


  轉眼,謹心齋后,那是好久沒去過的小院,經過時她的腳步有些遲疑,但終究沒有靠近。


  她不敢再進去,怕院內的景物會動搖她的心志,怕自己會忍不住沉溺於弘曆的寵愛中,而破壞了當初對霂颻發下的誓言。


  如霓裳般輕薄的緲雲,遮不住月色凄涼。


  風吹起,綿如雨絲,風雨之中有花葉飄搖。


  此情此景,讓她想起了霂颻的名字,霂,乃纏綿絲雨;颻,意隨風而動。


  霂颻的一生都浸在心淚絲雨中,盛衰榮枯幾番晴,皆因東風主。


  有花瓣隨風而來,玹玗不禁伸手接下一片雪白,望著荼蘼花逝的最後殘香,淡然一笑,冷月之下只余幽幽長嘆。


  荼蘼花散風飛逝,韶華已至盡頭時。


  孽海悲凄浮生夢,塵寰愁苦彼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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