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銀河可掬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 不滿請等待72小時。 從東宮出來,一盞羊角風燈幽幽的, 照亮了腳下的青磚。
女官的下處離前面正殿不遠, 還在東宮這一片。從夾道一直往北, 近宜春宮門那裡有一左一右並排的兩處院落, 一處是典膳廚,一處是命婦院。東宮雖在皇城內,因為太子身份特殊的緣故,他的宮室自成一個體系。從南到北,生活所需都能在東一片自我消化。命婦院, 其實是為太子內眷準備的,比如太子妃以下的良娣、寶林、才人等, 沒有隨居的福分, 基本都會安置在這裡。現在卻因為太子房裡空無一人,星河又枉擔了虛名,一來二去,乾脆被太子指派到這兒來了。
太子其人, 第一回見他, 大多會誤把他當成好人。他看著你的時候, 眼神是清澈透亮的, 你覺得他誠實誠懇,不染塵埃,所以你相信他。可是處久了, 他的沉沉心機足讓你措手不及,好人這個詞,也像黃鶴一去不復返。多年之後偶然想起來,為自己當時的瞎了眼感到沮喪,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識人不善,因為那主兒,真的太豈有此理了。
不過皇帝的兒子,本來都不簡單。當今聖上膝下有四子六女,其中除了太子霍青主,還有簡平郡王霍青鸞、敏行郡王霍青宵,及信王霍青葑。這大胤王朝,皇帝的兒子也不是生下來都封親王,通常先弄個二字王噹噹,能不能爬上去,三分靠實力,七分靠運氣。
有人說萬物無貴賤,人人生而平等,那都是屁話。一樣的爹,不一樣的娘,裡頭差了好大一截。什麼是運氣?落草后的出身就是頭一道運氣。這四兄弟里,兩位二字王的文韜武略就不及人么?也不一定,他們不過是沒攤上個頂級的娘肚子。但爵位落後沒關係,不妨礙他們有一顆豪情萬丈的雄心。皇權近在咫尺,誰不想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帝王家兄弟鬩牆又不稀奇,不光前朝有,本朝也一定會有。
抬頭看天上,一彎新月細成一線,走在兩旁高牆矗立的夾道里,人變得又矮又卑微。快到小宮門了,東邊典膳廚黑洞洞的屋角,在夜色下呈現出壯實的輪廓。鈴……鈴……的宮鈴聲悠揚,屋角繞出個挑燈夜行的太監,一步一步走來,及到面前時俯身向她行禮。
她頷首,「廚上都散了?」
太監說是,「膳食處傳話,說主子歇了,今兒夜裡不用茶點,奴才們就封了爐子。」一面說,一面抬眼看了看,「宿大人辛苦,奴才這兒備了餑餑四品,不多,各兩塊,是典膳廚才出的新樣式,送給大人嘗嘗鮮。」
說著把燈籠挑桿別在腰帶上,雙手平托著,恭恭敬敬把一個小包袱呈到她面前。
她說有心了,「多謝。」伸手去接,包袱掛在她指尖,紙條子落進了她手心裡。
拐彎往西,命婦院檐角的氣死風①整夜不滅,從夾道出來就豁然開朗。院里有人開門,端著銀盆往牆根潑水,回身看見她,放下盆兒迎了上來。
「大人下職了?今兒真早!」
早么?已經交亥了。她把小包袱遞給她,「典膳廚新做的點心,吃吧。」
蘭初眉花眼笑,「又是新樣式?我每回都比太子爺先吃著。」
奴才也有奴才的小快樂,就比如這吃食,御廚有了新點子,不會一氣兒做了送進麗正殿,且有一程子研究改良。典膳廚里的人試吃很尋常,廚外的人想來一口,那是門兒都沒有。可托宿大人的福,蘭初比其他宮女有口福。她覺得自己的嘴肯定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犒賞得夠夠的,這東宮裡的小吃,恐怕太子爺還沒她吃得全呢。
「呀呀呀,我聽說過這些——」她興高采烈,盤腿坐在炕上報菜名兒,「花盞龍眼、果醬金糕、椰子盞,還有鴿子玻璃卷!」捻了一塊糕點伸手一揚,「大人來一塊兒?」
星河搖搖頭,站在鏡子前以手當梳篦,仔細把頭髮綰了起來。
蘭初把點心塞進自己嘴裡,歪著腦袋看她。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太子辦過「那事」后,非不許宿大人梳頭。披頭散髮讓奴才們看見,好看相嗎?
黃銅鏡里一雙鳳眼斜飛過來,「又在瞎琢磨什麼?」
蘭初說:「太子殿下不打算迎娶大人?」
「迎娶?」星河失笑,卻也沒什麼可解釋的,「可能他覺得這樣正好。」
作為宿大人在東宮內唯一的貼身宮女,蘭初很為上司抱不平。男人既然和女人有了牽扯,提供名分是作為男人必須承擔的責任。吃完不擦嘴算怎麼回事?女尚書當滿一定年限,還是可以回家嫁人的。太子這種行為,完完全全是紈絝式的,極端缺德的行為……當然,她的內心澎湃,也許因為她只是個俗人,畢竟這事太子不上心,宿大人也從來沒著過急。大概到了他們這個位置,身家性命以外的事都是小事吧。
她拂掉了嘴角的餅屑,「這個鴿子玻璃卷,中看不中吃。」
星河沒理會她。轉頭一瞥,看見窗欞上一尾黑影,她咦了聲,「什麼月令了,怎麼還有這東西!」
那是一隻壁虎,京里人土話叫蠍拉虎子,這會兒不捉,回頭說不定就上炕了。
蘭初是賊大膽,撩起袖子登梯上高,趴在牆頭儼然一隻更大的歇拉虎子。捏住了脖子逮下來,那壁虎扭著身腰,自己把尾巴掙斷,啪地一聲落在炕桌上,小小的一截兀自擺動,彷彿命也能掰扯成兩條。
不合時令的東西,出現就是個錯。星河冷眼旁觀,忽然發現蘭初另一隻手捂著嘴,半天沒動彈。以為她嚇著了,問她怎麼了,她說完啦,「這東西好像沖我吹了口氣,我的嘴要歪了。」
窗屜子一推,把壁虎扔得老遠,自己沒頭沒腦躥出門,回房裡養傷去了。
走得匆忙,連門都沒來得及關。星河只得起身闔上,別住了門閂。
案頭的燭火噗噗跳動,滿屋子器具都染上一層金芒。袖子里的紙條子到這時候才取出來看,熟悉的字跡,短短的一行,居高臨下地寫著:「著令查辦房有鄰」。
她木然坐著,半晌取下燈罩,點燃了紙條。
***
皇帝御門聽政在太極門外,皇子和諸臣工必須在卯時前趕到東西閣門。冬天天亮得晚,卯正才微微泛出一點蟹殼青,太子倒是有過恩典,說不必送他上朝,但他的話有時候只能聽一半。主子都起來了,你有什麼臉高枕安睡?所以星河得在寅時三刻前摸著黑,重新從命婦院趕回麗正殿。
太子殿下見了她,臉上淡淡的,沒說來得好,也沒讓她回去。跟前伺候的人伺候得好好的,扣了一半的披領他決定不要他們服侍了,轉過身來,筆直站在她對面。
星河無奈,替他搭上了領搭,他把摺子往袖籠里一裝,轉身就出門了。
崇教門外停著肩輿,太子上朝也乘輿,但與皇帝不同,規格要低一等。太監們挑著香爐和行燈,肩輿前後的隊伍蜿蜒了好幾丈遠。
通常情況下,太子很具備這個身份應當具備的各種高貴和修養。他登上肩輿,目視前方,紫貂的圍領和暖帽,襯得側臉流雲飛雪一般。星河帶領眾人俯首,掌事太監德全抬手擊節,肩輿平順地滑出去,那長長的甬道里,立時響起了一串整齊的,短而迅捷的腳步聲。
這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回的演練,現在是太子的排場,將來輪著帝王排場,那就更了不得了。
宮人們恭送完了主子,殿里得預備打掃。畢竟東宮還是有主事女官的,那些司寢司帳暫時喪失了侍寢的功能,閑著也很無聊,便主動擔負起監督洒掃的責任,討好地沖星河微笑:「大人太辛苦了,奴婢們能代勞的,就替大人代勞了吧。大人趁著天還沒亮,進偏殿歇會子,再打個盹兒。等回頭早膳預備妥當了,奴婢們給您送過去。」
她原本也無心在這東宮裡干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兒,既然有人願意分憂,那是再好也沒有。
「殿里的果子要撤,再者立冬就在眼前,帘子也一應換厚的。既然你們請命,就交給你們,不過醜話說在頭裡,辦好了沒有賞賚,辦岔了是要問罪的。」
這話一說完,幾位嬌滴滴的女官就剩面面相覷了。本來嘛,她身上差事一堆,忙得氣兒都顧不上喘,沒有工夫和她們溫言絮語磨嘴皮子。雖然話不大中聽,但精準明白,沒的到時候互相推諉,善始不得善終。
自己攬的活兒,不能因人說得直白就卸肩,女官們笑得牙關發酸,「大人放心,我們都是曉事兒的,進宮當差也不是頭一天,您不知會咱們,咱們也明白。」
她說那就好,也不理會她們,躲進配殿,舒舒坦坦補了一覺。
日頭高高掛在天上時,她饒上一大圈,從掖庭的嘉猷門進去,穿過千步廊,進了鳳雛宮。左昭儀是鳳雛宮主位,論理兒少不得有一兩位低等妃嬪同住一宮,但這位聖眷隆重,皇上常來常往,她不能留下那麼大的空子,讓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有機可乘。
花無百日紅,這是左昭儀常對她說的話。所以鳳雛宮沒有閑雜人,她過著高天小月般的,清高又自命不凡的生活。
星河進門時,宮裡的管事趨步迎了上來,膝頭子一點,臉上笑得花兒模樣:「喲,宿大人來了,給您請安。」
她微微點了點頭,「我代太子爺,來問娘娘吉祥。」
管事的忙把她往殿里引,「太子爺真是個周到人兒……」說罷壓了壓嗓子,含笑道,「大人,我得趕早兒給您道個喜,你不日就要升發啦。」
這年太監,鬼抹眼道兒②的,星河向來看不上他,便隨意應了句:「諳達③這話有什麼講頭?」
年太監嘿嘿地笑:「我偷摸兒告訴您,您可千萬別言聲……昨兒萬歲爺和娘娘閑話,說控戎司督察皇親女眷,爺們兒辦差多有不便。娘娘藉機給您戴高帽子,說宿大人在東宮行走多年,太子爺調/教有方,舉薦您,當控戎司錦衣使。聽皇上話頭兒,對宿大人也極讚許。現如今萬事俱備,只要旨意一下,您在控戎司就能掌實權。您說說,這麼好的事兒,我還不得給您道喜么!」
星河呵腰應了,心裡感慨,果然還是談公事輕省。她情願釘是釘鉚是鉚,即便做錯了挨罵,也不願意麵對個使性子的主子爺。這位爺,常有讓人無法理解的好勝心,像誰是發小這件事,計較起來簡直莫名其妙。非得什麼都是獨一份兒,活著也怪累的。
因為是初雪天氣,大胤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從今兒就算進嚴冬了。嚴冬頭一天,宮裡和外朝有關聯的衙門都放值,連皇上和娘娘都可以上外頭散散。太子爺下半晌有他的忙處,他是儲君,即便再尋常的人事往來都透著政治的味道。皇父發了話,朝中幾位三朝元老上了年紀,讓他一家一家登門拜會。門閥這種東西,歷朝歷代都有,到了大胤雖然已經削弱,但累世高官依舊有那麼幾家。
嚴格說起來,宿家也算,畢竟他們高祖時期輝煌過一程子。後來的慎齋公門生故吏遍天下,只可惜人不在了,門庭漸次冷落,但朝廷對他們有優恤,子孫可以受祖蔭,所以星河才得了進東宮的恩旨。
他有安排,星河也有正事要忙,沒法像往年似的,跟著替他送拜帖了。她踏出暖閣問清由誰陪同,千叮嚀萬囑咐讓好生伺候,這才收拾妥當上控戎司去。
葉近春照舊在宮門上死守,天太冷,他又站在不避風的夾道里,凍得嘴唇烏紫。星河看了他一眼,他擠出個僵硬的笑容,連牙關都快掰不開了,哆哆嗦嗦說:「大人上衙門么?快上轎,轎子里暖和,奴才給您預備暖爐了。」
宮裡的太監大部分很凄慘,錦衣輕裘是天潢貴胄的權力,像這些當下差的,面上葵花圓領袍,裡頭的老棉襖又沉又厚不能禦寒。太陽出來的日子拿到外頭曬,曬上三天還是實墩墩的。逢著陰雨又吸潮氣,夜裡要是不架在炭盆上,第二天能給你凍硬嘍。
星河對近身伺候的人一向不錯,見他耳朵尖上新生的凍瘡一個接一個,發話說:「回頭上庫里領件新夾襖,就說是我的吩咐。」
葉近春一愣,沒想到這位不苟言笑的大人能有這份心田,頓時滿腔的感激寫在了臉上,磕磕巴巴說:「宿大人……您心眼兒……真好!奴才給您道謝了。」
她沒言聲,上轎放下了轎簾。
小轎走得艱難,雪大,路上的積雪鏟了一層不多會兒又積一層,轎夫們的皂靴踩上去既滑且響,平時兩盞茶工夫能到的,今天花了近半個時辰。藍呢的轎圍子遮光,天氣不好裡頭就黑洞洞的。星河捧著手爐坐著,忽然想起來,隔窗叫了葉近春一聲,「太子爺今兒傳你問話沒有?」
葉近春說沒有,「奴才一直在宮門外候著,不知道大人用不用轎子,一步也沒敢離開,從卯時等到這會子。」
她徐徐長出一口氣,自己也是傻,控戎司里不可能沒有他的耳目,他想知道的事,沒有一樣能瞞得住他。
轎子打著飄,終於到了衙門口。葉近春給她掀起棉簾,遞過胳膊來讓她借力。她隨意搭著下轎上台階,邁進大門就看見戟架旁的空地上跪著一個頂磚的人,跪了有時候了,頭髮眉毛都糊滿了雪,乍然一掃眼,活像外頭的石獅子。
她喲了聲,「這是誰?」走近了看,訝然道,「南大人……您這是幹什麼呢?」
南玉書因太子那句頂磚,就真的跑到衙門裡頂磚來了。正衙檐下站了好幾位千戶,個個面有戚色,因為是太子爺的口諭,也沒人敢上去勸他。從暖閣議完事到現在,差不多兩個時辰了,冰天雪地里的兩個時辰可不是好玩的,要不是練家子,早就凍趴下了。
星河卻覺得好笑,她眯眼瞧檐下那幫千戶,平時個個都是左膀右臂,跟著南玉書抄家拿人,得了不少好處。可緊要關頭,上司在風雪裡頂磚,他們遠遠兒站著看戲法似的,至多皺著眉頭表示一下同情,連個上去給他打傘的都沒有。
她接了葉近春遞過來的油綢傘,在上方替他遮擋住,溫言說:「南大人這又是何必呢,這麼大的雪,回頭再受寒。」
南玉書受了她的坑害,嘴裡說不出的苦,只咬緊牙關不回她的話。
星河無奈,轉過頭問徐行之:「是太子爺的示下?」
徐千戶搖頭,「屬下不知道,南大人回來就自罰,咱們勸了幾句,也不頂什麼用。」
唉,主子的令兒,誰敢不從呢。即便南玉書這樣的漢子也得照著辦,回過頭來一想,就覺得自己先前的侍膳不算什麼了。和人比慘,世上總有比你更慘的。
她好聲好氣勸慰:「南大人快別這樣吧,先頭太子爺和我說起昨天的事兒,我聽著口氣並不十分激烈。他只說南大人辦事欠妥,房有鄰府上那事急進了些,並沒有怎麼怨怪南大人。就算一時惱了責備兩句,大人也犯不上和自己過不去。這又是風又是雪的,您在這兒自罰,太子爺那頭恐怕還不知情呢。興許他老人家不過順嘴一說,您倒當真了。快起來吧,您受罪事小,叫主子背個嚴苛的名兒就不好了。」
一壁說,一壁給他手底下的千戶使眼色,「還站著幹什麼,快把南大人攙起來。」
跪了那麼久,膝蓋頭子怕是不聽使喚了。星河給他留了點面子,沒有巴巴兒看他打不直腿的樣子,自己轉身朝衙門裡去了。南玉書那頭的千戶傾巢而出,到這會子才想起他們上峰來,她這頭的人給她拽過了炭盆兒,熱熱的一碗茶已經送到手上了。
她正襟坐在圈椅里,八位千戶兩旁肅立。因大家合夥幹了一票,目光往來間極有默契,臉上神情不變,但一眨眼也知道是什麼意思。
南玉書像個殘疾似的被攙進了堂室,堂堂的武將倒驢不倒架子,到星河面前時推開眾人,一瘸一拐還要勉強挺直腰桿,在星河看來每一步都透著累。好在距離不遠,幾乎熬出一腦門子冷汗來,最後終於坐在了自己的座兒上。
他的人給他上茶,他揚手微微格開,先向她抱起了拳,「南某技不如人,讓宿大人見笑。先前從暖閣出來,太子爺讓我謝謝宿大人,南某是個粗人,不會說漂亮話,便以茶代酒,敬宿大人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