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怎生意穩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 不滿請等待72小時。 嘆了口氣,她是不該多嘴, 他願意怎麼就怎麼吧, 反正這頂帽子戴了這麼多年, 接著戴下去也沒什麼。
可是太子似乎對她有很大的不滿, 當然這種不滿不是做在臉上的,是從字裡行間一絲一縷透出冷來,嘶嘶地冒著涼氣兒。
「宿大人大約不太願意和我有牽扯,是么?」
「啊不……」她忙擺手,「能為主子分憂, 是臣的福氣。」
「可是這份福氣壞了你的名節,你心裡怨恨我, 我知道。」
這是何等的明察秋毫, 居然被他看出來了!星河雖認同,卻毫不猶豫扮出了一臉意外,「臣從來不敢對主子有任何怨言,臣在東宮掌事這麼多年, 主子懂我, 我不是閨閣里的姑娘, 不興忸忸怩怩那套。主子說和我有染, 那我就和主子有染。別說頂缸,就是假戲真做,我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她這話一出口, 太子都愣住了,巨大的驚愕寫在他眼底,可不過轉瞬,他輕輕哼笑了聲,「你想得倒美。」
和你牽扯不清,弄壞你的名聲,可是堅決不下河,就這麼既近且遠著,那種被人挑在槍頭子上的感覺真的很不好。星河低下頭,輕蹙了蹙眉,俯首賠笑:「臣順嘴一說罷了,只是想讓主子明白臣的忠心。」
忠心這種東西,放在嘴上的向來不金貴。太子平靜的嗓音如清泉流淌,拖著長腔說:「你放心,將來自然給你指門好婚,不會虧待了你的。」
星河從沒想過靠婚姻去謀取什麼,當個管家奶奶也不是她的志向。都說世上最了解你的,應當是你的對手,然而太子似乎不曾注意過她,或者他從來不認為她有資格成為對手吧!
相談不歡,恩還是要謝的,星河態度誠懇,彷彿如意郎君近在眼前,靦腆地微笑,「臣確實有了年紀,再過兩年就請主子為我物色,不要家財萬貫,只要有才有貌,對我好的。」
「對你好?」他偏頭打量她,「這世上敢對你好的人,恐怕不多。」
這話就說得傷感情了,她在控戎司承辦過幾起案子,手黑了點,也是為了順利完成差事。官場上的油子,你和他好言好語,他同你和稀泥,別說她,就是南玉書也是用的那種法子。怎麼男人能刑訊逼供,換她就不成?
袖籠里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她垂首道:「臣以為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控戎司如果是六扇門那樣的衙門,也不能令文武百官聞風喪膽。」
她的語氣有些倔強,也有些不甘,他習慣了她偶爾的針尖對麥芒,雖然乍聽令他不悅,但也不會認真和她計較。
其實她說的沒錯,控戎司和六扇門是完全不一樣的機構,同樣偵辦案件,六扇門講法度,講人情,是個有血有肉的衙門。控戎司呢,設昭獄,動私刑,甭管是誰,進了那扇大門,就別想全須全尾的出來。
宿星河終究是個不一樣的姑娘,想當年她請旨處理控戎司文書,還真嚇了他一跳。年輕的女孩兒,對典獄感興趣,那份野心真是昭然若揭。他就是想看看,以她的能力到底能幹到什麼程度。他手底下得力的人多了,女人卻是獨一份,就算偏疼些,受些優待也很正常。像宮裡娘娘們養那些小玩意兒一樣,在允許的範圍內縱容她,縱得她無法無天,因為他喜歡她狠狠的、不管不顧的樣子。
他起身,慢慢踱到了花梨木卷頭案前,從案上拿起一份公文,轉手遞交給她,「這是你的任狀,控戎司設副指揮使,從今天起,京城官邸女眷大小案件都由你掌管。」
她心頭一喜,沒想到旨意來得這麼快,忙跪下領命,雙手高高擎起來,朗聲道:「多謝主子栽培,臣一定竭盡全力,絕不辜負主子厚望。」
朝服翩翩停在她眼前,袍角邊緣的海水江崖層疊澎湃,漾得人心頭灼灼。太子伸手虛扶了一把,紫貂鑲滾的廣袖下露出指尖一點,無論何時都是一派清華恆赫的氣象。
「你是控戎司第一任錦衣使,又是出自我東宮,要謹記一言一行關乎我東宮體面。好好當差,為皇上效命,要是徇私枉法敗壞了東宮聲望,我再疼你,也容不得你,曉得了?」
他溫言絮語,綿里藏針,如果瞧著他平時好性兒,就把他當成容易糊弄的主子,那就大錯特錯了。
星河接了任狀叩拜下去,又有些疑心他是否發現這差使是左昭儀舉薦的,不方便探聽,便沒有多餘的話,不過一句「是」,答得鏗鏘有力。
從麗正殿退出來,宮門外已經有衙門司職的太監靜候。看見她來,笑意盈盈上前行禮,憋著嗓子說:「給宿大人道喜了,奴才葉近春,打今兒起侍奉大人。大人每日往返東宮和衙門辛苦,太子爺有鈞旨,讓給大人備小轎,奴才為大人扶轎。」
她抬眼看過去,一頂藍呢的四人抬轎子就停在台階底下,轎圍子上燕飛飄拂,比男人的轎子多了幾分秀氣。可她沒有領受,宮裡只有貴人主子們才乘轎,她算哪塊名牌上的人物,當得起這個!
她掖著手說:「衙門離東宮不遠,我走著去就是了。」
說不遠,宮掖重重,就算自東宮抄近道兒,出了玄德門還要往北走好長一段路,控戎司衙門設在什剎海邊的白米斜街上。
女尚書是個說一不二的脾氣,上了夾道漫步過宜秋宮門,葉近春在後頭追得氣喘吁吁。
「宿大人……大人……」他趕上來,拿手比劃了一下,「奴才命人把轎子停在玄德門外,這麼著不逾矩,也省了您的腳力。您如今不一樣了,是控戎司正經的堂官,回頭有底下千戶、番役聽您指派。那個、那個……南大人是指揮使,進進出出一身的排場……」
星河聽后一笑,「怎麼?沒有排場,南大人還不認我這個錦衣使了?」
葉近春怔在那裡,一時不好回話,她雖有意作難,最後倒也沒固執己見,畢竟犯不上和自己的腿過不去。況且近春的話也有道理,在什麼樣的位置,得使什麼樣的披掛,太寒酸了沒人拿你當回事,人家看的就是那股子威風八面的勁兒。
小轎顛搖,穿街過巷到了控戎司,那頭宮裡下口諭,這頭衙門就接著了消息。原本有新堂官上任,衙門裡辦差的該全數出來迎接,可惜星河並沒有那個待遇。她到門上時,只有兩個小吏站在門墩旁,任是笑得滿臉花開,也掩不住那份斜眼窺人的味道。
她沒計較,下了轎子在門前立了會兒。仰頭瞧,丈八對開的木門張狂地聳立著,風吹日晒了多年,顯出一種蒼涼的斑駁,和縱橫交錯的鋥亮的門釘兒形成鮮明的對比。以前常來常往,從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今兒倒是分外親厚,連那些站班的狠角色們也變得順眼了。
指揮使南玉書八成因被女人分了權,心裡不痛快,不過不要緊的,反正會越來越不痛快,時候長了,漸漸就習慣了。
她撩袍進衙門,那些輪值的千戶都在堂室里,先頭的避而不見,這會兒引發出一系列的尷尬來。真見了面,誰好意思做臉子?便虛張聲勢地搭訕道賀:「喲,瞧瞧這是誰,咱們新到任的副指揮使不是?」
星河淡聲一笑,「別這麼稱呼,都是老熟人,這麼著見外了。」
大家虛與委蛇,勉強寒暄,其實以前她就不大好相處,現在加官進爵,更叫那些屈居在下的大老爺們兒如坐針氈。
星河沒太把他們放在眼裡,她要應付的只有那位指揮使,便問南大人在哪裡。千戶們朝檔子房抬了抬下巴,她把任狀放在書案上,沿著廊廡往西去了。
檔房裡堆山積海全是書架子,把窗外日頭都遮擋住,只余檐下一排天窗,徐徐往裡間送著光亮。
她到門上,見南玉書正立在一叢光里翻閱文書。身上穿麒麟服,腰上束鸞帶,多年的歷練,多年的出生入死,把那張面孔雕刻得堅毅而冷峻。他是實打實的武將出身,早前負責偵訊緝捕,後來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絕不是等閑之輩。不過這人的性格有個致命的缺點,太過性急,容易衝動。星河和他共事五年,那些細微處的不足,早就瞭然於心了。
她向他拱了拱手,「南大人,宮裡的旨意,大人可接著了?」
南玉書轉過臉來,沒什麼笑意,還了個禮道:「恭喜宿大人,本朝設立控戎司至今,從沒出過女指揮使,大人這是開了先河,實在令人欽佩。」
話里夾槍帶棒,任誰都聽得出來。她也不惱,舉步進了檔子房,緩行到他面前,笑得很是溫雅。
「大人想必對此頗有微辭吧?其實大可不必如此。京里官員雲集,出了事兒,衙門裡儘是男人,查起誥命們來多有不便。設立錦衣使,不過是填這個缺,照舊給大人打下手,大人千萬別誤會,絕沒有分權的意思。控戎司以督察章京言行為主,到底女人犯事的少之又少,我料朝廷增設這個官職,也是應暇齡公主的急,這裡頭緣故我不說,大人也明白。」她說笑著,把他手裡的文書接過來闔上,重放回了書架上,「南大人,五年前我隨太子爺進衙門辦差,這麼長時候,咱們相處一向融洽,千萬別因這點子事兒鬧得不愉快。說得透徹些兒,我是個女人,又在東宮主事,等這攤子事兒過去了,還是要回內廷去的。咱們都為太子爺辦事,本就應當不分你我,臨來前主子特特兒吩咐和南大人交個底,自己人窩裡鬥起來,叫外頭人看笑話。」
她口才不錯,長篇大論講得頗有道理,南玉書本就是粗人,當下氣也消了一半。
轉念想想,她明著是女官,暗中是太子房裡人,既然和上頭貼著心肝,自己和她過不去,豈不開罪太子?女人嘛,古往今來有幾個成得了大事?自己腦子一熱拿她當男人對付,倒顯得自己小肚雞腸了。
他有些尷尬,笑道:「宿大人多心了,本來就沒有的事兒,何來內鬥一說?既然朝廷下了令,你我今後必然通力合作……今早的朝議像是不大順遂,宮裡新頒旨意沒有?」
星河說有,把太子徹查京城官員的意思轉述了一遍。
南玉書枯著眉頭斟酌:「京城大小官員百餘人,從哪處入手,太子爺可有示下?」
星河慢慢搖頭,「依我拙見,少不得拿幾位協理財政的官員試刀,比方戶部尚書桂佛海,工部尚書岳相賢。還有那些與刑獄有關的,也當查。我聽說刑部尚書房有鄰,一樁案子就能收受白銀十萬兩,只不知道是真是假……」說完婉轉一笑,「恰好借這個時機,給內閣官員抻一抻筋骨,大人以為呢?」
大紅漆盤上疊得鋒棱畢現的朝服呈上來,陰影里的人方緩步挪進光帶。她微微側過臉,燈下的面孔白得瑩然。抬手檢驗每一個邊角每一道縫,主子的冠服,從成衣直至送進東宮,必要經過無數層篩選,越到臨了,越不敢大意。
宮人們垂眼盯著自己的腳尖,等待是最煎熬的。和以往不同,這回驗的時候有點長,左等右等等不來示下,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誰也沒敢抬眼瞧,隆隆的心跳里愈發彎下腰去,只聽見檐上風燈的鐵鉤子在搖曳間吱扭輕響,一聲一聲,夜深人靜時異常刺兒。
一片琵琶袖輕輕搖過,頭頂上飄下個酥柔的嗓音,「魏姑姑,你聞過迦南的味道嗎?」
尚衣局管事的倉促啊了聲,「是,奴婢聞過……」
漆盤被一根細長的手指推了過來。
管事的惶然抬起頭來,正對上一雙美麗的眼睛。這雙眼睛沒有經歷過苦難的打磨,它是活的,裡頭有浩浩煙波,也有春水細流。然而越是好的東西,越容易生出距離感。就像神龕里的菩薩,只能敬畏,不能爭斤掰兩。
魏姑姑心慌氣短,顫著手牽起袖子撩那衣裳上的熏香,氣味幽幽的,發散后已經不那麼濃烈,但沁入鼻尖還是甜得起膩。
「怎麼回事!」她陡然一驚,轉過頭厲聲訓斥宮女,「是誰自作主張換了熏香?」
承托著漆盤的宮女驚得厲害,十個手指頭緊緊扣著盤沿兒,扣得指甲發白。
「回、回姑姑的話,頭前兒夏管帶來巡視時說的,太子爺怕是不愛迦南的味道。說南邊進貢了一串佛珠子,太子爺沒叫留下,沾手就打發人送四執庫了……」
魏姑姑氣得咬牙,「姓夏的是個什麼東西,蹭稜子的積年,你們倒要聽他的!」
可是氣歸氣,事兒已經出了,現罵也救不了急。她轉回身,放低了姿態蹲安,「奴婢這就加緊現熏一套過來替換,這會兒還不到戊正,耽誤不了主子上朝的,宿大人,您瞧……」
宿大人,宿星河,是這東宮的女尚書。她和她們大多數人不一樣,出身的緣故,入宮就是恭使宮人,官比四品。五年後又升一品,任東宮尚書,代太子批閱宮外陳條文書等,屬太子幕府。可這世道,對女人向來不公,即便官名兒叫得響亮,前頭有個「女」字做約束,協理政務之餘,主要還是以照顧太子起居為主。
和外廷沾了邊的女官,有時候不那麼好通融。尤其這位以嚴苛出名,犯在她手上,恐怕沒好果子吃了。
不出所料,她哼笑了聲,「晚香玉的味道,上頭不喜歡。明兒到日子該用端罩①了,萬歲爺賞的只此一件,姑姑上哪兒尋摸一模一樣的來替換?我這裡當然百樣好說,可就怕主子跟前交代不過去。魏姑姑知道,太子爺用香是有定規的,太顯山露水的味道傷他脾胃,和他犯沖。」
對氣味敏感,不過是最淺表的說法,太子有時會因氣味起疹子,嚴重起來甚至胸悶。帝國的儲君,什麼樣的東西能叫他喘不上來氣?誰又敢讓他喘不上來氣?這背後的隱喻,剖析起來叫人心驚。
魏姑姑呆住了,腿彎子一軟便跪下來,扣著磚縫匍匐在地,「奴婢失職,請宿大人降罪。」
職上犯了過錯,那是大忌諱,尤其這種貼身使的東西,沒有往小了說的,只要發落,牽連的必定是一大片。魏姑姑感到恐懼,她在尚衣局幹了十來年,一向順順噹噹,時候長了難免鬆懈。現在呢,事兒一旦犯起來,連活命都難,其他的,諸如什麼職務俸祿,那是連想都別去想它了。
中衣濕了個盡夠,天寒地凍里不依不饒貼著皮肉,只覺頂心②被搓成了一根針,三魂七魄都從那針尖兒上流瀉飄散了。篩著糠,窮途末路,宮裡可不是個講人情的地方,了局如何,自己心裡有數。恨不能一氣兒閉了眼,也就完了,可現在還不能閉,得強撐著。驚駭間見一片綉著海水紋的袍裾踱進視野里來,燈籠照著經緯間鑲嵌的金銀絲,偶然迸發出一道刺目的光。
「都是相熟的,大可不必。」上頭人的聲氣兒倒變了,分外和煦起來,「底下人自作主張,姑姑失察,雖不應當,但罪過不大。這樣吧,當值的宮人上掖庭局各領三十板子。姑姑呢,禁足十天,罰薪半年,小懲大誡也就是了。」
一面說,一面垂手虛扶了一把。轉頭吩咐把衣裳端進去換香重熏,身後幾名宮女應個是,上前接過了冠服七事等。
掉腦袋的罪過,領頓板子罰半年俸祿就帶過去了,從浪尖落回地上的尚衣局眾人回過神來,跪倒一片叩謝不止。魏姑姑一迭給她納福:「宿大人真是菩薩心腸,今兒要不是您開恩,我們這幫人可活不成了。」
對面的人臉色平常,神情裡帶了些微圓融的味道,「宮裡當值,總有牙齒磕著舌頭的時候。我這兒能走針,何必難為你這根線呢。」
話當然都在人嘴裡,是好是歹也憑人家的心情。魏姑姑大有絕處逢生的慶幸,謝之再三,「將來大人有用得著奴婢的地方,奴婢定當盡心竭力回報大人。」
對面的人牽唇一笑說好,轉過身,往正殿方向去了。
***
殿宇深廣,中間是用來理政辦事的,兩頭兩間偏殿,東邊的髹金六椀菱花門后,就是太子的寢殿。
站在門前看一眼,內寢和外間隔著一扇緙絲的山水屏風。織物面料輕薄,裡頭案上點著油蠟,朦朧見茶水上的宮女正躬身奉茶。萬字錦雕花落地罩后探出一隻手來,指節白而修長,接過茶托的姿勢像捻一朵花,杯盞里的分量到他手裡,全數化解了似的。
宮廷生活,其實遠不如外面人猜想的那樣多姿多彩,到什麼點兒幹什麼活兒,有它雷打不動的規矩。她退回身,立在大殿一角放眼打量,熏殿、熏褥子、下帳、下帘子,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有序進行。這個地方講究四平八穩,不可慌張,不可喧嘩。她頂喜歡這一點,看著那些女孩子們手上婉轉,腳下纏綿,即便是台上最有功底的旦角兒,也未必做得出她們那套行雲流水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