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花影偷移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 不滿請等待72小時。 皇帝長長嘆了口氣,把手裡的文書合起來, 拍在炕桌上。看了太子一眼, 語氣仍舊不佳, 「東宮的章程, 是得改一改了。你的那個女尚書既然已經調任外廷,就必須照著外廷的規矩來,非軍機官員不得接觸奏疏陳條。念在她的調令前兒才發,又急於協助上司辦案,這事兒暫且就不追究了。南玉書……」一根手指頭幾乎戳穿他的後腦勺, 「行事魯莽,辦事不力!再這麼下去, 你這指揮使早早兒讓賢, 請能人居之吧。」
處置當然是不能處置的,要是辦,就得連著宿星河和太子一塊兒辦,為個臟官兒賠進去這些人, 不值當。然而可恨也著實是可恨, 控戎司那幫酒囊飯袋, 平時在外頭耀武揚威慣了, 竟連什麼是暗訪都不明白,可見真真一代不如一代!
最後不了了之,誰的責也沒究, 小朝廷散了朝議,皇帝帶著信王回立政殿去了。內閣幾位官員邁出暖閣,激靈著沖灰濛濛的穹隆呼了聲「好涼」,打袖揖手,也告辭回家去了。暖閣里只剩兄弟三個及南玉書,簡郡王笑著招呼太子和敏郡王,「今兒沒什麼要緊事,又逢一場好雪,我做東,叫上老四,咱們哥兒們上致美樓一魚四吃去,如何?」
敏郡王自然從善如流,他們兄弟四個分成了兩派,太子和信王是一個媽生的,自然一夥。敏郡王呢,母親的位分稍低一等,在夫人之列。梁夫人和左昭儀走得近,他和簡郡王從小一起混大,順理成章和簡郡王一夥。
兩個人都等太子表態,太子對插著袖子滿面愁容,「手底下全是污糟貓,好好的差事都辦成這樣了,我還有心思一魚四吃?不去了,你們二位搭夥吧,我得回去,想想怎麼開發這件事兒。」說罷一擺手,帶著南玉書回東宮了。
一路無話,正因無話,才更叫人膽戰心驚。南玉書低頭跟在身後,走到通訓門上時太子駐足回頭看了他一眼,氣餒搖頭。他沒敢辯解,把頭垂得更低了。走到永福右門上時,太子又回頭沖他嘆氣,他毛髮悚然,終於咬牙認罪,「一切過錯都在臣,殿下只管摘了臣的烏紗,狠狠責罰臣。」
太子凝眉看著他,很想罵他一句蠢貨,讓人擺了這麼一道,白比人家多辦十幾年的差。轉念想想,也罷,至少星河沒想要他的命。否則背著所有人把值房裡的謄本交給他,那時候才是百口莫辯死路一條。
「你還是得謝謝宿大人。」感謝她沒有趕盡殺絕吧。
南玉書遲遲拱起手,應了個是。
「往後通力合作,她是副使,那些刑訊的事兒,也該交她一同分擔才是。」語畢抬頭看天,負手問,「昨晚上驚動了金吾右衛?是誰出的頭,把人領回去的?」
南玉書躬身回稟:「是右衛將軍樓越亭。」
「是他?」太子沉默了下,復問,「宿星河去時,樓越亭還在不在?」
南玉書想了想道:「樓越亭率眾離開控戎司時,宿大人正好進衙門,遇上了,還說了幾句話。」
太子垂下眼睫,紫貂的圈領承托著如玉的臉,愈發顯得那肉皮兒白得沒有血色。
南玉書心裡直打鼓,不知主子又在琢磨什麼。延捱了半天道:「主子爺罰臣吧,這麼著臣心裡能好過點兒。」
太子面無表情一瞥他,「你堂堂指揮使,我還能罰你到院子里頂磚不成?行了,回去吧,別在這兒散德行了。」
南玉書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遇著冰冷的北風,一忽兒又變成了醬紫色。未敢多言,兩手一拱深深做了一揖,從嘉福門退了出去。
樓越亭……太子邊走邊琢磨,金吾右衛將軍,在宿星海手底下辦差。事兒真有湊巧,恰好是他的部下巡查到那裡,前門樓子屬東西兩城分界,本來不單歸金吾右衛管轄,有一半還是金吾左衛的地盤兒……說一千道一萬,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計,最要緊一宗樓越亭是星河的發小①,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天上下著大雪,太子低頭前行,邊上德全努力為他打傘,後頭還跟了一溜太監。進崇教門后沿著中路直入麗正殿,半道上抬頭看,見冠服儼然的麗人站在丹墀上,正指派小太監清掃路上積雪。
一聲主子,穿過重重風雪灌進他耳朵里。他腳下略頓,她從丹陛上下來,提著袍裾跑到他面前,一面問冷么,一面把手爐塞進他懷裡。
德全最會看人下菜碟,見宿大人冒著雪呢,可不能淋壞了。傘偏過去一些,沒留神上面的殘雪傾瀉而下,砸了宿大人一腳脖子。
「哎喲……」德全大呼小叫,「奴才該死。」
也就是這句觸了太子爺的機簧,他冷笑一聲打量德全,「你是誰的奴才?」
這下德全傻了眼,照理說是誰的奴才用不著分得那麼清,不都是自己人嗎。
他愣神的當口,太子已經舉步上丹陛了,星河和他對視一眼,忙跟了上去。
暖閣里的消息,其實打皇帝一出門,她就已經收到了。南玉書有驚無險暫時留任,不過名聲壞了,只需再出一次紕漏,就能輕易讓他下台。自己呢,在皇帝和內閣面前也算露了臉,原本打算直面聖躬的,結果太子周全,把這道給省了。反正目的已經達到,不在乎這點邊邊角角。眼下最要應付的是太子,橫豎她打定了主意,只要他質問,她就一口咬定是解南玉書的急。畢竟這麼短的時間內,根本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來為他脫罪。
小心翼翼察言觀色,太子爺進了書房,在南炕寶座上坐下。炕頭擺著一隻青銅博山爐,爐里香煙輕淡,偶爾飄拂過他面前,映著外頭晦暗的天光,那張臉顯得模糊而深沉。
他摘下蜜蠟手串,擱在銅爐邊上,靠著背後的靠褥,抬手捏了捏脖子。星河立刻會意,上前為他松筋骨,一面細聲說:「今兒初雪,臣讓典膳廚預備了羊羔肉的鍋子,主子熱騰騰用了,整冬都不畏寒。」
太子閉著眼睛嗯了聲,良久才道:「你不問問怎麼發落的南玉書?」
她的指尖在他太陽穴上緩慢揉移,輕聲道:「有主子出面,還愁不能脫罪么?南大人雖然魯莽,皇上畢竟不能法辦他。於內,咱們知道他罔顧聖命,於外,他卻是在捉拿貪官,肅清朝綱,何罪之有?」
「你是這麼認為的?」太子把她的手拉下來,回頭看她。
她笑了笑,「臣就是這麼認為的。」
離得這麼近看,她的每一道眼波每一個毛孔,都透著坦蕩。可他知道,單說耍心眼子,能和她媲美的不多。太子微微眯覷著眼,雙眸愈加深邃,捏緊她的手腕道:「可是他把你供出來了,簡郡王和敏郡王要求嚴查你,這一查下來是什麼罪過,你知道么?」
她臉上有片刻閃神,但也不過一瞬,重又雲開霧散了,「法辦不成南大人,就要拿我開刀?大半夜裡出了這樣的事兒,叫我想什麼法子應這個急?」
可是這急也不是真的急,明面兒上至多是控戎司縱權橫行罷了,就是鬧起來,南玉書受些處分,並沒有丟官之虞。後來的畫蛇添足,才是致命的。他現在甚至覺得刑部出具的那份文書,真假也需要再商榷。畢竟瘦字改瘐字,並不比瘐字改瘦字難多少。
心累……太子長長嘆息,「叫你惦記上,這人可有享不完的福了。」
星河知道他有意說反話,低眉順眼一福:「多謝主子誇獎。」
倒會順桿兒爬!他嗤笑了聲,涼涼把視線調開了。
說實在話,南玉書能保是最好,不能保也由他,畢竟自己不長腦子,怨不得別人。星河不一樣,他特意在她面前提一提簡郡王,是希望她懂事兒,知道好歹,別再一條道兒走到黑,給人當槍使了。
太子有太子的深意,星河自然也有自己的成算。這世上靦臉跟兩位主子的,好比一女二嫁,能有什麼好下場?她誰也不打算投靠,只為自己干。出人頭地是她造化,要一敗塗地,命該如此,死也認了。
可惜一本正經的勾心鬥角,卻因太子後來的幾句話破功了。他板著臉問星河:「那個樓越亭,那麼巧,在控戎司遇上了?聽說你笑逐顏開,喜不自勝,你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敢在衙門口打情罵俏?」
她覺得自己快要氣死了,原本已經凍白的臉,在越亭的注視下愈發顯得慘白。太子見她變了臉色,暗中惱恨,愈發添油加醋:「想是昨兒回來得太晚,夜裡又沒睡好,身上不舒服了。」作勢咬唇琢磨,「難不成到日子了……那更不能累著,差事交給徐千戶他們,你回去歇著吧。橫豎拖了這麼久了,也不急在一時半會兒。」
星河已經沒法聽下去了,眼前直冒金星。什麼到日子了?他知道她的正日子是哪天?一個從沒沾過女人的,怎麼能懂這些,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被點了名的徐行之忙收起竊笑,暗道早就料准了要不妙,沒想到這麼快就追來了。太子爺果然還是年輕了,年輕爺們兒理政雷厲風行,情字上到底欠火候。也難怪,至今房裡只有這麼一位,不肯當內命婦,偏還愛做官。看來太子爺面兒上風光,心裡苦啊,要不然也不會冒著西北風,趕到缸瓦市來了。
怎麼弄?三位都是人物,沒有他們插嘴的份兒,能撤還是趕緊撤了吧,避開風頭好保平安。徐行之垂手上前,悠著聲兒對上司說:「殿下的話在理兒,大人連著忙了好幾天了,今兒就回去歇著吧。餘下的事,交給屬下們辦,必定給大人辦得妥妥帖帖的。」
回去休息當然不是壞事,如果太子就此跟她一道走也就算了,她怕的是把她打發開,他倒留下了。然後越攪水越渾,到最後直接嚇跑了樓越亭,讓他連瞧都不再來瞧她了。
她抬了下手,「我不累,到了這個裉節兒上,不能因小失大。」
這是公然叫板?太子的眉峰輕輕蹙了下,不過他是個有風度的人,大庭廣眾下還是要給她留點面子的,「姑娘家的身子骨終不及男人,醫書上說女人屬陰,天寒更需溫養。讓你跑這一趟已然是縱著你了,你還打算連軸轉,那怎麼成?」說完了頓下來,轉頭對樓越亭一笑,「樓將軍說呢?」
樓越亭自然不反駁,當初他得了消息,說星河任控戎司副指揮使時,他就覺得這事太懸。宿家子弟個個心氣兒高,沒想到連星河也是這樣。那天他上控戎司刑房,半道上聞見那股子爛肉的味道,大老爺們兒嗓子眼裡都打起了壩,何況她一個姑娘!他當時邊走邊想,要是南玉書嚇壞了她,就別怪他不客氣。沒想到走進刑房深處一看,她端端正正坐在圈椅里,手裡抱著暖爐,正看番子行刑。
什麼樣的女孩兒,能經受這些呢。雖然她臉上無波無瀾,可他還是從她的眼睛里看見了凄惶。
那雙星辰一樣的眼睛,他實在是太熟悉了。如果她不快樂,流光便不再迴轉,那眸子就是黯淡的。那日天寒地凍,她眼中烏雲萬里,所以他借故帶她離開刑房。後來問她能不能勝任現在的職務,她嘴上說能,卻讓他想起當初她為了跟他上什剎海滑冰,抱著冰椅痛哭流涕的樣子。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了,小時候處得隨意,現在即便是勸慰,中間隔著人,用詞都得加小心。
他心裡有些悵惘,本來也想勸她休息,可還沒開口,太子先同他攀談起來:「孤以前聽星河說起過你,你們是一同長大的朋友,算得上青梅竹馬。」
邊上的星河一腦子漿糊,覺得這下可能真的要壞事了,霍青主別不是打算開門見山了吧!她驚恐地盯著他,太子爺很溫柔地微笑,「你別怕,我這裡沒有那些忌諱,說你人在我宮裡,就不許追憶以前的事兒了。」
她怎麼能不怕!東宮確實是他的地盤兒,但那句「我宮裡」又是什麼玩意兒?把話說明白能死嗎?看來今天真要好好和他掰扯掰扯了。
樓越亭看他們眉毛官司打得熱鬧,話便不知是回答好,還是不回答好。斟酌了下才道:「星河六歲從南方回到北京,我們又住街坊,所以她入宮前往來確實很多。」
太子點了點頭,不無感慨道:「幼時的情義最真切,孤就很羨慕你們這樣的。」
旁聽的星河真想戳穿他,宮裡皇子們雖然尊貴,但從來不缺玩伴。不說一起上學的那些宗親們,就單是他們個人,少則也有一兩個伴讀。那些伴讀都是顯貴之後,門第極高的出身,自小一起拉弓射鳥、上山下河,無所不幹。他羨慕什麼?犯得上羨慕嗎?弄得自己孤家寡人一樣,就光認得她似的。
果然連樓越亭都不知道怎麼應他了,不過他也不需要他應答,話峰一轉自己點了題,「星河是十二歲入的東宮,至今十年了。樓將軍,你說孤和她,算不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他問得出,星河都要替他臊死了。就為了這個答案,值得他放下政務特意跑到這裡來?
樓越亭不知道太子究竟在打什麼主意,謹慎地拱了拱手,「總角之年相遇,按理來說是的。」
這下子太子爺高興了,他回頭看了星河一眼,滿目「你瞧,樓越亭都承認的」。他覺得也是,本來就是無可厚非的事兒,為什麼要搞得那麼複雜。
總角之交啊,聽上去真親厚。現在回頭一想,是自己太較真了,當權者應當有這個氣量,較真了可不好。
太子的心胸瞬間前所未有地開闊,他和顏悅色對星河道:「時候差不多了,你跟著一道回去吧,下半晌爺要練字,你給爺磨墨。頭前關押的疑犯,讓千戶們再過一回堂,等差不多了就照你的意思辦,請十二處的人會審,供狀上畫個押就完了。」
一位駙馬的生死,在他們眼裡並不算多大的事。正經上著職的堂官就這麼被緊急調回宮裡伺候筆墨去了,橫豎控戎司是他家開的,好賴都在他一句話。
星河當差當得窩囊,太子抹她一臉灰,她還不能辯駁。唯一慶幸的是,他沒把「禁臠」那事兒拿出來噁心她,已經算他口下留德了。侍衛伺候他上馬,她趁這當口回身看樓越亭,輕聲道:「越亭哥哥,今兒不便,咱們改日再尋機會,我有話和你說……」
樓越亭點頭,一個錯眼發現太子正坐在馬上笑吟吟看著他們,他忙正了色,「別叫主子久等,你去吧。」復向太子長揖,「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處於高處,發冠兩側濃艷的組纓在風中飛揚,日光下的眼睛織了一層灑金的網,瞧人的時候雲山霧罩,半吞半含。他有殊勝的容色,端華里透出不羈來,這樣的主兒,就算幹了再多的缺德事兒,照舊天人之姿不容侵犯。
星河最終耷拉著腦袋隨他回宮了,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攥著馬韁咬牙。總算捱到玄德門,侍衛都留在宮門上了,南北長街今天難得沒人走動,長長的青磚路上,只有他們倆。
「喪良心啊。」太子慢悠悠念秧兒,「不在一個衙門,還能陪著辦差,我今兒才算長見識了。你這麼干,能服眾么?你手底下那些千戶願意聽你指派?」
她負著氣應了句:「千戶們不是賞我臉,是瞧著主子爺的面子。」
恭維也算是恭維,但語氣顯然不善。太子回頭看了眼,果然她鼓著腮幫子,低著頭,兩眼翻插著,躲在那片密密的劉海里瞪著他,把他嚇了一跳。
「青天白日的,你是鬼還是河豚?這個模樣幹什麼?信不信我讓欽天監來降了你?」
一通恫嚇,她收斂是收斂了,可渾身上下還是透著反叛。
「您瞧臣不順眼是嗎?要有做錯的地方,您指出來,臣一定改。」
太子很茫然,「我也沒把你怎麼樣啊,畢竟你是我的禁臠,我對案上的肉還是很有耐心的。」
說起這個她就悔得半死,誰能料到他會突然出現!她摸了摸額頭,把官帽挎在腋下,頗有點認栽的意思:「主子,咱們那點事兒確實已經人盡皆知了,我要是不順著公主的話頭說,還得費心解釋,解釋了人也未必信。再說我今兒是去辦案子,不是嘮家常去的,犯不上替自己正名。」
「所以你那麼自稱,我不是一句反駁的話也沒說嘛。我很是贊同,也深以為然。不過禁臠那詞兒不雅,往後咱們私下說就行了,外人面前還是克己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