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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春衫針線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 不滿請等待72小時。  錦衣使和指揮使分庭抗禮,就打這兒起頭。他摸了摸鼻子隨眾坐下, 偏頭沖敏郡王一笑, 便再不言聲了。


  皇帝長長嘆了口氣, 把手裡的文書合起來, 拍在炕桌上。看了太子一眼,語氣仍舊不佳,「東宮的章程,是得改一改了。你的那個女尚書既然已經調任外廷,就必須照著外廷的規矩來, 非軍機官員不得接觸奏疏陳條。念在她的調令前兒才發,又急於協助上司辦案, 這事兒暫且就不追究了。南玉書……」一根手指頭幾乎戳穿他的後腦勺, 「行事魯莽,辦事不力!再這麼下去,你這指揮使早早兒讓賢,請能人居之吧。」


  處置當然是不能處置的, 要是辦, 就得連著宿星河和太子一塊兒辦, 為個臟官兒賠進去這些人, 不值當。然而可恨也著實是可恨,控戎司那幫酒囊飯袋,平時在外頭耀武揚威慣了, 竟連什麼是暗訪都不明白,可見真真一代不如一代!

  最後不了了之,誰的責也沒究,小朝廷散了朝議,皇帝帶著信王回立政殿去了。內閣幾位官員邁出暖閣,激靈著沖灰濛濛的穹隆呼了聲「好涼」,打袖揖手,也告辭回家去了。暖閣里只剩兄弟三個及南玉書,簡郡王笑著招呼太子和敏郡王,「今兒沒什麼要緊事,又逢一場好雪,我做東,叫上老四,咱們哥兒們上致美樓一魚四吃去,如何?」


  敏郡王自然從善如流,他們兄弟四個分成了兩派,太子和信王是一個媽生的,自然一夥。敏郡王呢,母親的位分稍低一等,在夫人之列。梁夫人和左昭儀走得近,他和簡郡王從小一起混大,順理成章和簡郡王一夥。


  兩個人都等太子表態,太子對插著袖子滿面愁容,「手底下全是污糟貓,好好的差事都辦成這樣了,我還有心思一魚四吃?不去了,你們二位搭夥吧,我得回去,想想怎麼開發這件事兒。」說罷一擺手,帶著南玉書回東宮了。


  一路無話,正因無話,才更叫人膽戰心驚。南玉書低頭跟在身後,走到通訓門上時太子駐足回頭看了他一眼,氣餒搖頭。他沒敢辯解,把頭垂得更低了。走到永福右門上時,太子又回頭沖他嘆氣,他毛髮悚然,終於咬牙認罪,「一切過錯都在臣,殿下只管摘了臣的烏紗,狠狠責罰臣。」


  太子凝眉看著他,很想罵他一句蠢貨,讓人擺了這麼一道,白比人家多辦十幾年的差。轉念想想,也罷,至少星河沒想要他的命。否則背著所有人把值房裡的謄本交給他,那時候才是百口莫辯死路一條。


  「你還是得謝謝宿大人。」感謝她沒有趕盡殺絕吧。


  南玉書遲遲拱起手,應了個是。


  「往後通力合作,她是副使,那些刑訊的事兒,也該交她一同分擔才是。」語畢抬頭看天,負手問,「昨晚上驚動了金吾右衛?是誰出的頭,把人領回去的?」


  南玉書躬身回稟:「是右衛將軍樓越亭。」


  「是他?」太子沉默了下,復問,「宿星河去時,樓越亭還在不在?」


  南玉書想了想道:「樓越亭率眾離開控戎司時,宿大人正好進衙門,遇上了,還說了幾句話。」


  太子垂下眼睫,紫貂的圈領承托著如玉的臉,愈發顯得那肉皮兒白得沒有血色。


  南玉書心裡直打鼓,不知主子又在琢磨什麼。延捱了半天道:「主子爺罰臣吧,這麼著臣心裡能好過點兒。」


  太子面無表情一瞥他,「你堂堂指揮使,我還能罰你到院子里頂磚不成?行了,回去吧,別在這兒散德行了。」


  南玉書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遇著冰冷的北風,一忽兒又變成了醬紫色。未敢多言,兩手一拱深深做了一揖,從嘉福門退了出去。


  樓越亭……太子邊走邊琢磨,金吾右衛將軍,在宿星海手底下辦差。事兒真有湊巧,恰好是他的部下巡查到那裡,前門樓子屬東西兩城分界,本來不單歸金吾右衛管轄,有一半還是金吾左衛的地盤兒……說一千道一萬,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計,最要緊一宗樓越亭是星河的發小①,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天上下著大雪,太子低頭前行,邊上德全努力為他打傘,後頭還跟了一溜太監。進崇教門后沿著中路直入麗正殿,半道上抬頭看,見冠服儼然的麗人站在丹墀上,正指派小太監清掃路上積雪。


  一聲主子,穿過重重風雪灌進他耳朵里。他腳下略頓,她從丹陛上下來,提著袍裾跑到他面前,一面問冷么,一面把手爐塞進他懷裡。


  德全最會看人下菜碟,見宿大人冒著雪呢,可不能淋壞了。傘偏過去一些,沒留神上面的殘雪傾瀉而下,砸了宿大人一腳脖子。


  「哎喲……」德全大呼小叫,「奴才該死。」


  也就是這句觸了太子爺的機簧,他冷笑一聲打量德全,「你是誰的奴才?」


  這下德全傻了眼,照理說是誰的奴才用不著分得那麼清,不都是自己人嗎。


  他愣神的當口,太子已經舉步上丹陛了,星河和他對視一眼,忙跟了上去。


  暖閣里的消息,其實打皇帝一出門,她就已經收到了。南玉書有驚無險暫時留任,不過名聲壞了,只需再出一次紕漏,就能輕易讓他下台。自己呢,在皇帝和內閣面前也算露了臉,原本打算直面聖躬的,結果太子周全,把這道給省了。反正目的已經達到,不在乎這點邊邊角角。眼下最要應付的是太子,橫豎她打定了主意,只要他質問,她就一口咬定是解南玉書的急。畢竟這麼短的時間內,根本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來為他脫罪。


  小心翼翼察言觀色,太子爺進了書房,在南炕寶座上坐下。炕頭擺著一隻青銅博山爐,爐里香煙輕淡,偶爾飄拂過他面前,映著外頭晦暗的天光,那張臉顯得模糊而深沉。


  他摘下蜜蠟手串,擱在銅爐邊上,靠著背後的靠褥,抬手捏了捏脖子。星河立刻會意,上前為他松筋骨,一面細聲說:「今兒初雪,臣讓典膳廚預備了羊羔肉的鍋子,主子熱騰騰用了,整冬都不畏寒。」


  太子閉著眼睛嗯了聲,良久才道:「你不問問怎麼發落的南玉書?」


  她的指尖在他太陽穴上緩慢揉移,輕聲道:「有主子出面,還愁不能脫罪么?南大人雖然魯莽,皇上畢竟不能法辦他。於內,咱們知道他罔顧聖命,於外,他卻是在捉拿貪官,肅清朝綱,何罪之有?」


  「你是這麼認為的?」太子把她的手拉下來,回頭看她。


  她笑了笑,「臣就是這麼認為的。」


  離得這麼近看,她的每一道眼波每一個毛孔,都透著坦蕩。可他知道,單說耍心眼子,能和她媲美的不多。太子微微眯覷著眼,雙眸愈加深邃,捏緊她的手腕道:「可是他把你供出來了,簡郡王和敏郡王要求嚴查你,這一查下來是什麼罪過,你知道么?」


  她臉上有片刻閃神,但也不過一瞬,重又雲開霧散了,「法辦不成南大人,就要拿我開刀?大半夜裡出了這樣的事兒,叫我想什麼法子應這個急?」


  可是這急也不是真的急,明面兒上至多是控戎司縱權橫行罷了,就是鬧起來,南玉書受些處分,並沒有丟官之虞。後來的畫蛇添足,才是致命的。他現在甚至覺得刑部出具的那份文書,真假也需要再商榷。畢竟瘦字改瘐字,並不比瘐字改瘦字難多少。


  心累……太子長長嘆息,「叫你惦記上,這人可有享不完的福了。」


  星河知道他有意說反話,低眉順眼一福:「多謝主子誇獎。」


  倒會順桿兒爬!他嗤笑了聲,涼涼把視線調開了。


  說實在話,南玉書能保是最好,不能保也由他,畢竟自己不長腦子,怨不得別人。星河不一樣,他特意在她面前提一提簡郡王,是希望她懂事兒,知道好歹,別再一條道兒走到黑,給人當槍使了。


  太子有太子的深意,星河自然也有自己的成算。這世上靦臉跟兩位主子的,好比一女二嫁,能有什麼好下場?她誰也不打算投靠,只為自己干。出人頭地是她造化,要一敗塗地,命該如此,死也認了。


  可惜一本正經的勾心鬥角,卻因太子後來的幾句話破功了。他板著臉問星河:「那個樓越亭,那麼巧,在控戎司遇上了?聽說你笑逐顏開,喜不自勝,你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敢在衙門口打情罵俏?」


  因為愛喝酒,因此看挖酒也是一種享受。天上撒鹽,她披著朱紅的小斗篷,冒著細雪迎風而立。斗篷很有俠客的款兒,穿起來從來不裹緊,讓后擺鼓脹起來,自認為非常瀟洒——桂花載酒,仗劍巡遊,衣襟滿霜霰,這是她從小的夢想。是啊,她小時候想當個飛檐走壁的女俠。後來呢,人的命格是註定的,她沒能當成女俠,十二歲進了宮,給人伺候吃喝拉撒。不過也說不準,進了控戎司算另闢蹊徑,雖然行俠仗義是不能夠了,但讓人聞風喪膽還是可以的。


  頭上壓著一座大山,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扳倒那位指揮使。算算時候,她早前吩咐徐行之的話應當奏效了。藍競留下的那幾位千戶被打壓多年,早就對南玉書懷恨在心,逮著機會不坑死他,豈不是傻了?


  坐收漁翁之利,還要做到片葉不沾身,這宮闈給了她十年熏陶,看著各宮勾心鬥角,那點手段搬到官場上,一樣奏效。


  她氣定神閑,靜靜思量,大事兒得慢慢做,不急在一時半會兒。


  真有些困了,往事和現實交錯起來,那更漏里的水流聲化作了江南的春水淙淙。她翻個身,朦朧里看見太子的背影,糊裡糊塗感慨,眨眼十年,原來他真的長大了。


  他呼吸勻停,想必已經睡著了。她伸手為他塞實被褥,剛打算入睡,外面傳來德全的聲音,隔著窗戶殺雞抹脖子地喊:「主子……主子,唉,宿大人醒著么……出事兒啦!」


  要不是那句出事了,她簡直要懷疑是敬事房擔心主子房事時間過長,不得不在外頭掐點兒提醒了。


  她霍地坐起來,太子已經先她一步下床,打起帘子出門傳喚德全,「把話說清楚。」


  星河飛快穿上罩衣出去,德全在檻外哭喪著臉說:「控戎司下千戶漏夜入春坊值房回稟,說南大人帶兵圍了刑部尚書房大人的宅邸。房大人家奴不從,同控戎司對峙起來。後來不知怎麼,城裡巡防的護軍也攙和進去,鬧得好大陣仗……」


  太子恨得咬牙,回身問星河,「我特意下令暗訪,結果怎麼樣?要弄得天下大亂了么?」


  星河一面扣鸞帶,一面道:「臣親口向南大人轉述了主子的意思,叫不許聲張的,不知怎麼弄得這樣。」問德全,「人呢?快帶進來問話。」


  德全道是,疾步退到檐下擊掌。那頭的大宮門徐徐打開,燈影下的人卸了佩刀匆忙趕來,到丹陛下掃袖行禮,「給太子爺請安,拜見宿大人。」


  太子滿臉嚴霜,厲聲問:「現在怎麼樣了?」


  金瓷垂袖道:「回殿下話,南大人已經命人將那些鬧事的羈押回衙門了。房尚書門下豪奴眾多,據說還有江湖人,番子沒能將人一網打盡,有部分趁著夜色掩護逃竄了,已經發了手令出去,京城周圍方圓五十里內全力緝拿。」


  扯絮一樣的雪,被風吹得翻捲入廊下。守夜的宮燈懸挂著,那雪在亮光下憑空出現似的,洋洋洒洒撲面而來。太子反而沉默了,只是臉色不好看得很,想是氣得不輕。星河覷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主子息怒,怪臣今兒沒去衙門,結果捅出這麼大的簍子來。天兒冷,您回殿里,臣這就過去瞧瞧,有什麼要定奪的,即刻打發人來回您。」說罷一肅,後頭宮女送了油綢衣來給她披上,她邊叩風帽邊下丹陛,和金瓷一同往宮門上去了。


  出了嘉福門,腳下雖還匆匆,心裡倒是稱意了。葉近春的小轎在宮門上候著,金瓷搶先一步上去打了轎簾,她上轎前同他交換了下眼色,隱約的一點笑意爬上眼角,也未多言,進轎子里坐定了。


  轎夫抬起轎子,沿著宮牆根兒往北疾行,轎子里的星河背靠圍子,長出了一口氣。這只是打個前哨,不必傷筋動骨而一箭雙鵰。八大千戶個個手底下有人,那些番子多的是生面孔,安插幾個混進群情激奮的人堆里挑事,簡直易如反掌。皇上不是要密查嗎,那就反其道而行,反正控戎司現在當權的是南玉書,出了岔子有他扛著,她完全可以撇得一乾二淨。至於房有鄰,那老奸巨猾對待幾位皇子的態度一向曖昧不明。簡郡王密會過他,懇談一番最後拉攏不成,必然下令除掉他。她呢,只要照著吩咐辦,橫豎房有鄰不在了,對誰都沒有影響。應付上頭嘛,先給顆甜棗兒,因為不久之後就要打一巴掌了。至少讓簡郡王困頓的時候回憶回憶,這顆棋子也辦成過事,不至於越想越不對,一氣兒調轉槍頭對付宿家。


  挑起窗上棉簾往外看,路上黑洞洞的,只有前面開道的打著燈籠,照出不大的一片光亮。邊上是護城河,春季沿河煙柳成陣,這會兒掉光了葉子,垂掛下來的枝椏刮過轎頂,沙沙一片響動。


  路趕得急,風雪裡的拱橋台階很滑,也顧不得許多,開上去。拐過幾個彎,終於看見衙門口懸挂的白紗燈了,她敲了敲圍子,讓在衙門外停下。打簾下轎來,甫一進門迎面遇上個人,絳袍黑甲,身形風流。她抬眼輕輕一笑,「越亭哥哥,你怎麼來了?」


  燈下的人著甲胄,卻有一張秀質清朗的臉。少時那麼要好的玩伴,即便十年沒見,只要相逢,也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樓越亭,金吾右衛將軍,掌皇城以西的戍守巡防等。他是名將之後,當初和星河兄妹一樣,逃不過所謂的「恩功寄祿」①,但十幾年下來早把那頂帽子摘了,如今屬樞密院,在星海手底下當差,算是個真真正正的實權派。


  老友相見,其實有很多話,礙於眼下處境無法細說。外人眼裡如何了得的人物,在星河面前不過是最平凡的越亭哥哥。他的目光靜靜流淌過她的臉龐,沖底下人呼呼喝喝從來嚴苛的聲線,到了這裡只有溫暖。


  「巡城護軍和控戎司起了些小衝突,南大人把人都帶回來了,我只好親自出面。」說罷換了個聲口,語氣有親厚的味道,「天兒冷,怎麼不多穿些?看凍得臉都青了。」


  星河唔了聲,「我乍聽著消息慌了手腳,太子爺雷霆震怒,嚇得我肝兒都要碎了,哪裡還顧得上穿衣裳。」


  樓越亭聽了要解自己身上的氅衣,她忙壓了壓手,「我不礙的,也不覺得冷。你帶人回去吧,我後頭還有事要辦。」說完了不再停留,匆匆往正堂去了。


  堂中一室明亮,想必該處理的都處理完了,除了幾位千戶,一個外人也沒看見。星河上前來,見南玉書坐在案後面色不豫,她拱了拱手,「南大人,先頭的事兒驚動了太子爺,卑職奉命來瞧瞧。您明兒進宮,親自向主子回稟吧。」


  南玉書只顧氣惱,一拳砸在書案上,案頭蠟燭釺子蹦起半尺來高。堂上千戶都惶惶的,星河攏著袖子打量他,他開始抱怨:「娘的,老子辦了半輩子案子,沒遇著過這樣的事兒。起先不過查訪,房有鄰府上不知怎麼鬧起來,說控戎司番子打折了護院的腿,這回是拿他們主子來了,又是要皇上手諭,又是要報督察院。控戎司辦差,幾時那麼費周章?既然如此,就先拿了人再嚴查。我看裡頭有貓膩,別不是司里出了暗鬼,搶先知會了房有鄰吧。」


  他說這話時,目光有意無意從她身上擦過,星河聽了冷笑一聲道:「南大人的疑心過了,太子爺早有鈞旨的,叫暗訪。暗訪什麼意思?可不是夜裡大張旗鼓登門上戶。不管是串門子也好,走街坊也好,這樣的天兒,控戎司的人忽然造訪,房有鄰一家子什麼想頭兒?現如今事兒出來了,皇上必定要過問,太子爺免不得受牽連,您還是想想明兒怎麼回話吧。」


  南玉書聽得氣餒,到底是誰挑起的事兒,似乎追究不清了。順了順,得從傳言房家護院被控戎司扣押毆打開始,他這才登的門。誰知一登門,場面抽冷子失控,房家燈火通明,一大幫子人鬧到了大街上,連巡城護軍都招來了。如此有預謀式的樣式,實在是二十載辦案生涯沒遇見過的怪事。


  他這頭兀自苦惱,星河靜待良久,從袖子里抽出兩份文書遞了過去,「大人別嘆氣兒了,嘆氣兒也不成事,想法子給房有鄰定了罪,比什麼都強。我這兒有個東西,請大人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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