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欲下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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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自己快要氣死了,原本已經凍白的臉, 在越亭的注視下愈發顯得慘白。太子見她變了臉色, 暗中惱恨, 愈發添油加醋:「想是昨兒回來得太晚, 夜裡又沒睡好,身上不舒服了。」作勢咬唇琢磨,「難不成到日子了……那更不能累著,差事交給徐千戶他們,你回去歇著吧。橫豎拖了這麼久了, 也不急在一時半會兒。」
星河已經沒法聽下去了,眼前直冒金星。什麼到日子了?他知道她的正日子是哪天?一個從沒沾過女人的, 怎麼能懂這些, 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被點了名的徐行之忙收起竊笑,暗道早就料准了要不妙,沒想到這麼快就追來了。太子爺果然還是年輕了,年輕爺們兒理政雷厲風行, 情字上到底欠火候。也難怪, 至今房裡只有這麼一位, 不肯當內命婦, 偏還愛做官。看來太子爺面兒上風光,心裡苦啊,要不然也不會冒著西北風, 趕到缸瓦市來了。
怎麼弄?三位都是人物,沒有他們插嘴的份兒,能撤還是趕緊撤了吧,避開風頭好保平安。徐行之垂手上前,悠著聲兒對上司說:「殿下的話在理兒,大人連著忙了好幾天了,今兒就回去歇著吧。餘下的事,交給屬下們辦,必定給大人辦得妥妥帖帖的。」
回去休息當然不是壞事,如果太子就此跟她一道走也就算了,她怕的是把她打發開,他倒留下了。然後越攪水越渾,到最後直接嚇跑了樓越亭,讓他連瞧都不再來瞧她了。
她抬了下手,「我不累,到了這個裉節兒上,不能因小失大。」
這是公然叫板?太子的眉峰輕輕蹙了下,不過他是個有風度的人,大庭廣眾下還是要給她留點面子的,「姑娘家的身子骨終不及男人,醫書上說女人屬陰,天寒更需溫養。讓你跑這一趟已然是縱著你了,你還打算連軸轉,那怎麼成?」說完了頓下來,轉頭對樓越亭一笑,「樓將軍說呢?」
樓越亭自然不反駁,當初他得了消息,說星河任控戎司副指揮使時,他就覺得這事太懸。宿家子弟個個心氣兒高,沒想到連星河也是這樣。那天他上控戎司刑房,半道上聞見那股子爛肉的味道,大老爺們兒嗓子眼裡都打起了壩,何況她一個姑娘!他當時邊走邊想,要是南玉書嚇壞了她,就別怪他不客氣。沒想到走進刑房深處一看,她端端正正坐在圈椅里,手裡抱著暖爐,正看番子行刑。
什麼樣的女孩兒,能經受這些呢。雖然她臉上無波無瀾,可他還是從她的眼睛里看見了凄惶。
那雙星辰一樣的眼睛,他實在是太熟悉了。如果她不快樂,流光便不再迴轉,那眸子就是黯淡的。那日天寒地凍,她眼中烏雲萬里,所以他借故帶她離開刑房。後來問她能不能勝任現在的職務,她嘴上說能,卻讓他想起當初她為了跟他上什剎海滑冰,抱著冰椅痛哭流涕的樣子。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了,小時候處得隨意,現在即便是勸慰,中間隔著人,用詞都得加小心。
他心裡有些悵惘,本來也想勸她休息,可還沒開口,太子先同他攀談起來:「孤以前聽星河說起過你,你們是一同長大的朋友,算得上青梅竹馬。」
邊上的星河一腦子漿糊,覺得這下可能真的要壞事了,霍青主別不是打算開門見山了吧!她驚恐地盯著他,太子爺很溫柔地微笑,「你別怕,我這裡沒有那些忌諱,說你人在我宮裡,就不許追憶以前的事兒了。」
她怎麼能不怕!東宮確實是他的地盤兒,但那句「我宮裡」又是什麼玩意兒?把話說明白能死嗎?看來今天真要好好和他掰扯掰扯了。
樓越亭看他們眉毛官司打得熱鬧,話便不知是回答好,還是不回答好。斟酌了下才道:「星河六歲從南方回到北京,我們又住街坊,所以她入宮前往來確實很多。」
太子點了點頭,不無感慨道:「幼時的情義最真切,孤就很羨慕你們這樣的。」
旁聽的星河真想戳穿他,宮裡皇子們雖然尊貴,但從來不缺玩伴。不說一起上學的那些宗親們,就單是他們個人,少則也有一兩個伴讀。那些伴讀都是顯貴之後,門第極高的出身,自小一起拉弓射鳥、上山下河,無所不幹。他羨慕什麼?犯得上羨慕嗎?弄得自己孤家寡人一樣,就光認得她似的。
果然連樓越亭都不知道怎麼應他了,不過他也不需要他應答,話峰一轉自己點了題,「星河是十二歲入的東宮,至今十年了。樓將軍,你說孤和她,算不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他問得出,星河都要替他臊死了。就為了這個答案,值得他放下政務特意跑到這裡來?
樓越亭不知道太子究竟在打什麼主意,謹慎地拱了拱手,「總角之年相遇,按理來說是的。」
這下子太子爺高興了,他回頭看了星河一眼,滿目「你瞧,樓越亭都承認的」。他覺得也是,本來就是無可厚非的事兒,為什麼要搞得那麼複雜。
總角之交啊,聽上去真親厚。現在回頭一想,是自己太較真了,當權者應當有這個氣量,較真了可不好。
太子的心胸瞬間前所未有地開闊,他和顏悅色對星河道:「時候差不多了,你跟著一道回去吧,下半晌爺要練字,你給爺磨墨。頭前關押的疑犯,讓千戶們再過一回堂,等差不多了就照你的意思辦,請十二處的人會審,供狀上畫個押就完了。」
一位駙馬的生死,在他們眼裡並不算多大的事。正經上著職的堂官就這麼被緊急調回宮裡伺候筆墨去了,橫豎控戎司是他家開的,好賴都在他一句話。
星河當差當得窩囊,太子抹她一臉灰,她還不能辯駁。唯一慶幸的是,他沒把「禁臠」那事兒拿出來噁心她,已經算他口下留德了。侍衛伺候他上馬,她趁這當口回身看樓越亭,輕聲道:「越亭哥哥,今兒不便,咱們改日再尋機會,我有話和你說……」
樓越亭點頭,一個錯眼發現太子正坐在馬上笑吟吟看著他們,他忙正了色,「別叫主子久等,你去吧。」復向太子長揖,「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處於高處,發冠兩側濃艷的組纓在風中飛揚,日光下的眼睛織了一層灑金的網,瞧人的時候雲山霧罩,半吞半含。他有殊勝的容色,端華里透出不羈來,這樣的主兒,就算幹了再多的缺德事兒,照舊天人之姿不容侵犯。
星河最終耷拉著腦袋隨他回宮了,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攥著馬韁咬牙。總算捱到玄德門,侍衛都留在宮門上了,南北長街今天難得沒人走動,長長的青磚路上,只有他們倆。
「喪良心啊。」太子慢悠悠念秧兒,「不在一個衙門,還能陪著辦差,我今兒才算長見識了。你這麼干,能服眾么?你手底下那些千戶願意聽你指派?」
她負著氣應了句:「千戶們不是賞我臉,是瞧著主子爺的面子。」
恭維也算是恭維,但語氣顯然不善。太子回頭看了眼,果然她鼓著腮幫子,低著頭,兩眼翻插著,躲在那片密密的劉海里瞪著他,把他嚇了一跳。
「青天白日的,你是鬼還是河豚?這個模樣幹什麼?信不信我讓欽天監來降了你?」
一通恫嚇,她收斂是收斂了,可渾身上下還是透著反叛。
「您瞧臣不順眼是嗎?要有做錯的地方,您指出來,臣一定改。」
太子很茫然,「我也沒把你怎麼樣啊,畢竟你是我的禁臠,我對案上的肉還是很有耐心的。」
說起這個她就悔得半死,誰能料到他會突然出現!她摸了摸額頭,把官帽挎在腋下,頗有點認栽的意思:「主子,咱們那點事兒確實已經人盡皆知了,我要是不順著公主的話頭說,還得費心解釋,解釋了人也未必信。再說我今兒是去辦案子,不是嘮家常去的,犯不上替自己正名。」
「所以你那麼自稱,我不是一句反駁的話也沒說嘛。我很是贊同,也深以為然。不過禁臠那詞兒不雅,往後咱們私下說就行了,外人面前還是克己些吧。」
她聽了又是氣喘不已,「我那是破罐子破摔了才這麼說的,您聽不出來嗎?」
她這回嗓門有點兒大,甬道兩側宮牆高築,回聲又擴大好幾成。太子是精瓷做的耳朵,什麼時候領教過這個,一時真要被她的膽大包天驚呆了。他愕著兩眼看了她半天,順利把她看得矮下去,然後又倒回去走到她面前,寒著聲說:「你敢沖爺吊嗓子,翅膀硬了不是?」
能怎麼樣呢,星河悲哀地想,人在屋檐下,站得太直了會撞頭的。其實她受他欺負不是一兩天,水土也該服了。只是感慨真有他這樣的發小,自己八成是上輩子造了大孽了。
「是。」她呵了呵腰,「是臣放肆了,請主子息怒。」
他哼了聲,「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有八丈長,因為我壞了你的好事兒,讓你沒法和樓越亭眉來眼去了。宿星河,我告訴你,既然頂了我房裡人的名號,就不許你和別人不乾不淨,爺丟不起這個人。」
星河發現自己這回是真的跌進泥坑裡,泥漿子都快淹過她的脖子了。她簡直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憋了很久才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我不說,您心裡不也明白嗎。咱們倆清清白白,沒那些歪的斜的。您是主子,您有您的打算,愛怎麼讓世人曲解,只要您樂意,我沒有不奉陪的。可您不能太過分,宮裡妃嬪女主、太監丫頭們知道,只要不是您親口說的,我全不理會。可今兒您都上外頭宣揚去了,真是字字誅我的心啊。主子,我好歹是個姑娘,您給我留點兒臉成嗎?我有熟人看著呢!」
太子覺得很驚訝,她入宮十年,還是頭一回和他說這麼長一通話。通篇聽下來,無非就是他在樓越亭面前壞她名聲了,八成她還指望著將來出宮,和人家再續姻緣呢吧!
別做夢了,一朝進了東宮,想全身而退,除非簡郡王死了。這會兒為了個樓越亭,就算死一百個簡郡王也不中用了。他居高臨下看著她,語帶三分鄙夷,「你可別忘了,你我有過同床之誼。幹了這種事還想在別的男人跟前找臉,你把爺當死人了吧?」
太子顯然很不願意聽她說這個,寒著臉道:「宿大人僭越了,我的私事,還輪不著你來指點。生兒子值什麼,夜裡就辦了,又不耽誤工夫。爺們兒家建功立業要緊,那種事不是不辦,要辦也得人合適。」
星河眨巴了一下眼睛,無話可說。這位爺畢竟身份尊貴,沒他瞧得上的,皇帝老子也急不得。她曾經猜測過,想是他早就窺破了她的身份,有意擺出這種姿態,好離間簡平郡王和宿家。可轉念一想,太費周章了,真要是這樣,他大可把她調出東宮,何必戳在眼窩子里天天做戲。
嘆了口氣,她是不該多嘴,他願意怎麼就怎麼吧,反正這頂帽子戴了這麼多年,接著戴下去也沒什麼。
可是太子似乎對她有很大的不滿,當然這種不滿不是做在臉上的,是從字裡行間一絲一縷透出冷來,嘶嘶地冒著涼氣兒。
「宿大人大約不太願意和我有牽扯,是么?」
「啊不……」她忙擺手,「能為主子分憂,是臣的福氣。」
「可是這份福氣壞了你的名節,你心裡怨恨我,我知道。」
這是何等的明察秋毫,居然被他看出來了!星河雖認同,卻毫不猶豫扮出了一臉意外,「臣從來不敢對主子有任何怨言,臣在東宮掌事這麼多年,主子懂我,我不是閨閣里的姑娘,不興忸忸怩怩那套。主子說和我有染,那我就和主子有染。別說頂缸,就是假戲真做,我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她這話一出口,太子都愣住了,巨大的驚愕寫在他眼底,可不過轉瞬,他輕輕哼笑了聲,「你想得倒美。」
和你牽扯不清,弄壞你的名聲,可是堅決不下河,就這麼既近且遠著,那種被人挑在槍頭子上的感覺真的很不好。星河低下頭,輕蹙了蹙眉,俯首賠笑:「臣順嘴一說罷了,只是想讓主子明白臣的忠心。」
忠心這種東西,放在嘴上的向來不金貴。太子平靜的嗓音如清泉流淌,拖著長腔說:「你放心,將來自然給你指門好婚,不會虧待了你的。」
星河從沒想過靠婚姻去謀取什麼,當個管家奶奶也不是她的志向。都說世上最了解你的,應當是你的對手,然而太子似乎不曾注意過她,或者他從來不認為她有資格成為對手吧!
相談不歡,恩還是要謝的,星河態度誠懇,彷彿如意郎君近在眼前,靦腆地微笑,「臣確實有了年紀,再過兩年就請主子為我物色,不要家財萬貫,只要有才有貌,對我好的。」
「對你好?」他偏頭打量她,「這世上敢對你好的人,恐怕不多。」
這話就說得傷感情了,她在控戎司承辦過幾起案子,手黑了點,也是為了順利完成差事。官場上的油子,你和他好言好語,他同你和稀泥,別說她,就是南玉書也是用的那種法子。怎麼男人能刑訊逼供,換她就不成?
袖籠里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她垂首道:「臣以為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控戎司如果是六扇門那樣的衙門,也不能令文武百官聞風喪膽。」
她的語氣有些倔強,也有些不甘,他習慣了她偶爾的針尖對麥芒,雖然乍聽令他不悅,但也不會認真和她計較。
其實她說的沒錯,控戎司和六扇門是完全不一樣的機構,同樣偵辦案件,六扇門講法度,講人情,是個有血有肉的衙門。控戎司呢,設昭獄,動私刑,甭管是誰,進了那扇大門,就別想全須全尾的出來。
宿星河終究是個不一樣的姑娘,想當年她請旨處理控戎司文書,還真嚇了他一跳。年輕的女孩兒,對典獄感興趣,那份野心真是昭然若揭。他就是想看看,以她的能力到底能幹到什麼程度。他手底下得力的人多了,女人卻是獨一份,就算偏疼些,受些優待也很正常。像宮裡娘娘們養那些小玩意兒一樣,在允許的範圍內縱容她,縱得她無法無天,因為他喜歡她狠狠的、不管不顧的樣子。
他起身,慢慢踱到了花梨木卷頭案前,從案上拿起一份公文,轉手遞交給她,「這是你的任狀,控戎司設副指揮使,從今天起,京城官邸女眷大小案件都由你掌管。」
她心頭一喜,沒想到旨意來得這麼快,忙跪下領命,雙手高高擎起來,朗聲道:「多謝主子栽培,臣一定竭盡全力,絕不辜負主子厚望。」
朝服翩翩停在她眼前,袍角邊緣的海水江崖層疊澎湃,漾得人心頭灼灼。太子伸手虛扶了一把,紫貂鑲滾的廣袖下露出指尖一點,無論何時都是一派清華恆赫的氣象。
「你是控戎司第一任錦衣使,又是出自我東宮,要謹記一言一行關乎我東宮體面。好好當差,為皇上效命,要是徇私枉法敗壞了東宮聲望,我再疼你,也容不得你,曉得了?」
他溫言絮語,綿里藏針,如果瞧著他平時好性兒,就把他當成容易糊弄的主子,那就大錯特錯了。
星河接了任狀叩拜下去,又有些疑心他是否發現這差使是左昭儀舉薦的,不方便探聽,便沒有多餘的話,不過一句「是」,答得鏗鏘有力。
從麗正殿退出來,宮門外已經有衙門司職的太監靜候。看見她來,笑意盈盈上前行禮,憋著嗓子說:「給宿大人道喜了,奴才葉近春,打今兒起侍奉大人。大人每日往返東宮和衙門辛苦,太子爺有鈞旨,讓給大人備小轎,奴才為大人扶轎。」
她抬眼看過去,一頂藍呢的四人抬轎子就停在台階底下,轎圍子上燕飛飄拂,比男人的轎子多了幾分秀氣。可她沒有領受,宮裡只有貴人主子們才乘轎,她算哪塊名牌上的人物,當得起這個!
她掖著手說:「衙門離東宮不遠,我走著去就是了。」
說不遠,宮掖重重,就算自東宮抄近道兒,出了玄德門還要往北走好長一段路,控戎司衙門設在什剎海邊的白米斜街上。
女尚書是個說一不二的脾氣,上了夾道漫步過宜秋宮門,葉近春在後頭追得氣喘吁吁。
「宿大人……大人……」他趕上來,拿手比劃了一下,「奴才命人把轎子停在玄德門外,這麼著不逾矩,也省了您的腳力。您如今不一樣了,是控戎司正經的堂官,回頭有底下千戶、番役聽您指派。那個、那個……南大人是指揮使,進進出出一身的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