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涼颸乍起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 不滿請等待72小時。 說不想家,他擺出一副「我是好主子, 願意放你一夜假」的姿態。結果她沒上套, 那正好, 今晚就陪我睡吧;要是說想家呢?他真會雪夜帶她回去?恐怕會准她出玄德門朝西眺望一眼, 然後上筒子河邊上的湯餅攤兒捎一碗餛飩回來——主子吃膩了宮裡的美味,想嘗嘗民間小食了。
太子爺的算盤打得噼啪亂響,從來就不落空,因此她辦事就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眼下留宿這件事,是擺在面前最首要的難題。看他的意思, 應當不會對她怎麼樣,可她終究是個姑娘, 和男人大被同眠, 實在很叫她作難。
太子呢,心情愉快,像找到了闊別多年的好友,有很多話想說, 多到必須一頭睡, 可以秉燭夜談, 可以明天睜眼就見到對方。他悠著步子, 把殿里分散在各處的燭台一盞一盞揭開燈罩,吹滅了再蓋回去。一圈下來殿宇陷入濃稠的黑暗,僅憑檐下風燈透過窗紙模糊投進的一點光, 摸著黑,爬回了床上。
「幹什麼呀?」星河到底沒忍住,他的手碰倒她的大腿了,她往邊上縮了一縮。
他說沒什麼,語氣很無辜,「睡覺。」
她的頭開始隱隱作痛,「主子,您已經不是孩子了。」
這話背後有什麼隱喻嗎?他倒也不生氣,帳下兩個黑影對坐著,眯起眼睛努力看她,「正因為不是孩子了,才要和女人一起睡。」
他說女人,各自的心都猛然悸動了一下。彷彿他從來沒把她當做女人,她也從來沒意識到自己是女人,乍一聽,這個詞又新奇又可怕。
屋子裡很靜,因為太靜,人的喘氣聲就變得空前清晰。那種事越是不想,邪念越是左奔右突試圖入侵。太子聽著她的氣息,覺得這麼曖昧的環境下她喘氣都有引誘的嫌疑,叫他心猿意馬,難以自持。
他讓她睡在裡頭,自己佔據了靠外的半邊,不聽不想,恍惚卻感覺有隻手在他肺葉上狠狠抓了一把,害他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他心煩氣躁,側過身問:「你喘氣一向這麼大動靜?」
星河被他說得難堪,其實是因為緊張,呼吸難免有些不順暢。可是怎麼解釋呢,說「我害怕您心懷不軌」?這話會不會有欲拒還迎的意思?萬一他一不做二不休,那就難看了。畢竟立場有衝突,牽扯太多了不好,彼此心知肚明。
「我一直這麼喘氣兒,有什麼不對嗎?」她負著氣反問。
管天管地,不能管人怎麼喘氣,太子說倒也沒什麼不對,「我就是覺得奇怪。」臨了兒加了一句,「聽這聲兒,還當你想吃了我呢。」
他就喜歡營造這種不明不白的小氣氛,最後那句話一語雙關,隱約有種挑逗的味道。
「睡吧、睡吧……」他拍拍身側,「剛才不讓你躺下你偏躺,這會兒挺腰子坐著,打算坐到天亮?」
她憋悶了半天,終於提出來,「我想回自己的屋子。」
「你再說,往後這兒就是你的屋子。」太子三言兩語打發她,見她還犯犟,他又把嗓音降低了些,「我可是個男人,二十二了!孤男寡女的時候不聽話很吃虧,你明白這個道理吧?」
星河咽了口唾沫,思之再三,終於怏怏躺下了。
太子的枕席間,有種甘香的味道。這種味道很熟悉,每天傍晚時分她都要督促宮女熏被褥的。然而任何香味都需要人來發散,沾上不同的人氣兒,會顯出不同的意境。她的臉頰貼著枕頭,那味道慢悠悠飄進鼻子里,細細咂弄,似乎和記憶里的又不一樣了。
心思有些亂,還在想著明天宮門一開,應當怎麼面對那些宮人們。這都留宿了,和太子的那層關係就更加確鑿無疑了。也許又會傳進皇帝耳朵里……她猛地明白過來,支著身子問他,「是因為答應萬歲爺生孩子,所以才有意讓我留下?」
其實她的腦子有時候也不怎麼好使,尤其在男女問題上,琢磨得不在點子上,經常自作聰明。
都把人留在寢宮過夜了,要是再生不出孩子,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說到根兒上他真沒有考慮那許多,眼前還晃悠著她會親時女裝打扮的模樣,終究是可喜可愛的。太子伸手一撈,把她撈進懷裡,「就睡一晚上,哪兒來那麼多為什麼。」
下巴抵在她頭頂上,她的髮髻還沒拆,簪子貼著他的臉頰,一片冰涼。他摸索著拔下來,隨手一扔,可能撞在熏爐上了,叮地一聲脆響。
「咱們小時候多好。」他夢囈似的說,「我還記得母后大行,我整夜跪在梓宮前,是你一直陪著我……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忘。」
星河心頭惘惘的,想起那時候,記憶很清晰,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她進宮那年,恭皇后的病就已經很重了,幾乎不怎麼見人。延捱了兩年多藥石無醫,終於還是撒手去了。太子失去母親,並不像那些嬌生慣養的少年,悲傷、恐懼、慌不擇路。他甚至沒有去投靠那個唯一能撐腰的母舅,在皇帝悲傷過度的時候,平靜地過問皇后喪禮的所有事項,包括擬定謚號、舉喪停靈及陵寢安排。星河日夜伴在他身邊,沒有看見他流一滴淚,彼時她年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哭,想必是和皇后不太親的緣故。後來皇后梓宮送進殯宮,她隨他去立政殿見皇帝,隔著殿門聽見他哭得震心。她悄悄從檻窗開啟的縫隙里看進去,他和信王抱著恭皇后的畫像跪在皇帝跟前,撕心裂肺地說,「兒子們從此沒有娘了,孤木難以成林,皇父國事巨萬,能庇佑兒子們到幾時?」幾句話說得皇帝淚水長流,把兄弟倆抱進懷裡好生寬慰了一番,「沒有娘,你們還有爹,皇父在,世上沒人敢動你們分毫。」
所以左昭儀長久不能稱心如願,癥結還是在這裡,太子先她一步斷絕了她的後路。為免新后對皇太子不利,皇帝情願坤位懸空,也不能讓太子受委屈。
一位皇帝,八年來頂著各方奏請不改初心,這份情義確實難得。偏愛太子當然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宮裡當差的人再多,聖躬一旦違和,衣不解帶侍奉左右的必定是他。孝心固然是真的,謀策也不是點綴。病中的人心腸最軟,這時候倘或被別人佔了先機,一樣的兒子,誰是手心,誰又是手背呢?
她沉浸在往事里,也沒覺得被他摟著有什麼不對,只是抬頭問:「主子想念先皇后了?」
這個話題有點傷感,太子嗯了聲,嗡噥的鼻音,貼在她額上,「我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就算分離十年、二十年,只要有一天能見上一面,我也足了。」
這麼說來她會親,他去湊熱鬧,也不光因為他老謀深算。星河畢竟是個姑娘,姑娘即便看慣了權力場上的勾心鬥角,總有一處柔軟是磨不滅澆不爛的。
她環過手臂,在他背上拍了拍,「我不怪您攪了我的會親了,您也別兜那麼大的圈子解釋,弄得我心裡怪難受的。」
太子一聽長嘆:「你可真會給自己找臉,我壓根兒沒那意思。」
然後不約而同把手撤走,兩個人直挺挺仰天躺著,頗有同床異夢的況味。
沉默良久,太子忽然開口:「星河,將來不論走多遠,我希望你有良心,記得咱們交過心,是朋友。」
她閉上了眼,「您不是我朋友,是我主子。我為您效犬馬之勞,都是我份內的事。您用不著和我套近乎,有什麼示下,直接吩咐就成。」
太子本想煽一下情的,結果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想想罷了,處了這些年,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她恭敬起來恭敬,不恭敬起來能給你心窩上頂個淤青。
窗戶外頭風聲呼嘯,一床被卧兩個人蓋,離得又遠,像是不夠用了。太子想了個轍,把被褥橫過來,往她那邊拽了拽。
「你夜裡不打呼嚕吧?」他說,「打呼嚕我睡不著。」
那正好,星河忙道:「我向來一個人睡,怎麼知道自己打不打呼嚕!要不您睡吧,我回值房去。」
太子說也成,「這樣吧,今兒夜裡你上夜,上夜不許睡,就不怕打呼嚕了。」
她眨巴一下眼睛,這不是又被坑了嗎?上過夜的人都知道,大冬天裡整宿不睡是什麼滋味。後半夜冷得哆嗦,可以容你席地而坐,但不能東倒西歪、不能打盹兒、不能走動,一呆就是一整夜。第二天渾身骨頭都散架了,什麼都甭干,只想找床,那滋味當真不好受。
星河從入東宮以來,只上過兩回夜,都是在大行皇后舉喪期間。到如今時隔七八年,自覺老胳膊老腿經不得了,掂量再三,磨磨蹭蹭道:「怪冷的,還要穿衣裳呢……我在床上上夜吧,您夜裡口渴了叫我。」
太子瞥了那朦朧的輪廓一眼,背過身去譏嘲:「擎小兒一道長大的,大了心就變了……回頭要封太子妃,我怕不習慣,借你先使使。別多心,我對你沒什麼興緻……戳在眼窩子里十來年,就是個天仙也看膩了,你想什麼呢!」
反正就是想得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臊眉耷眼說是,「萬一太子妃打呼嚕,您也得忍著不是。」
太子很不認同地哼了一聲,「瞧你那嘴臉!」
南大人手下都是金貴人兒,一樣的千戶,還分個三六九等。平時跑腿的買賣都是藍競留下的人去辦,現如今星河接了手,斷不能老讓他們當那些上不了檯面的差事。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南玉書的膀臂們就得去辦,畢竟她是副指揮使,誰敢給她扮臉子,她就能狠狠處罰他。
南玉書沒言聲,大部分千戶都是你瞧我,我瞧你,不知當不當領命。還是十二千戶之首的蔣毅懂事兒,眼下形勢逼人,正副使正在較勁的時候,把火引起來了,對南大人沒有好處。
他拱了拱手,身上甲胄激起一串輕響,「屬下去辦。」
星河看著他走出大門,走進風雪裡,方閑閑調轉過視線來,扽了扽圈領道:「回頭審問我就不摻和了,一邊旁聽則罷。我才幾年道行,敢和房有鄰那官油子較量?」
南玉書說成,一手盤弄著那隻銅貔貅,狠狠握了一下道:「房家那幾個豪奴還壓在大牢里,要緊時候恐怕要動大刑,倘或宿大人瞧不慣,大可暫時迴避。」
動刑那種事兒她不是沒見識過,不敢聞血腥氣的,也不能在控戎司當差。她說好,南玉書沖她一比手,她站起身來,把那隻琺琅纏枝的手爐交給江城子,微微一笑道:「江千戶,手爐涼了,替我再加些炭。」
有個女性上司,衙門裡當值的歲月便有了柔艷的味道。江城子是她手下八千戶之一,很快接過爐子捧在手裡,垂首道是,「牢里陰寒,屬下讓人先去生炭盆,大人腳下略慢些。」
一向利落幹練的衙門,現在因多了個女人,千戶們也變得娘們兒唧唧的。南玉書很看不慣他們那模樣,又不好說什麼,厭惡地調開視線,背著手先行一步了。
控戎司的刑訊場所和一般的牢獄不一樣,地面上一溜屋子用柵欄隔斷開,作關押犯人之用。地面之下那是閻王殿,各種刑具林立,來了這裡還不老實的,一般都是站著進來橫著出去。
長年的暗無天日,加上一撥又一撥的血肉洗禮,使得這地方的味道難聞且刺鼻。經常出入的人聞慣了,倒沒什麼稀奇的,對於那隻用來聞熏香和花香的鼻子,只怕是個大考驗。
南玉書和幾位千戶率先下了木階,回過頭看,錦衣使果然拿手絹捂住了鼻子。他有些調侃地發笑:「離宿大人上次下刑房有段時候了吧?怎麼樣?還成嗎?」
星河抬了抬另一隻手,「大人不必理會我,只管辦你的案子。」
這地方是常年不斷人的,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盡頭便是一個巨大的刑房。如果早前沒見識過,面對那些殺人如麻的番子們,可能會覺得可怕。星河走進去時,他們正整理刑具,木枷上懸挂的大鐵鉤子敲得噹噹作響。還有邊上另一間刑房裡,一位千戶審庫銀失竊案,被逮住的庫兵拿肛腸私運庫銀,千戶大聲咒罵著:「直娘賊,你他媽夾了老子一年的俸祿!來人,給我拿銀錠往他屁眼裡塞,不塞得頂嗓子不許停下!」
然後就是慘叫聲,夾帶著屎尿的味道鋪天蓋地而來。星河皺了皺眉,南玉書和幾位千戶卻欣然笑起來。控戎司的酷刑多了,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上年宿大人也承辦過案子,我記得上了棍刑和重枷。其實那些不過是小打小鬧……」南玉書這會兒像活過來了,談起刑罰眉飛色舞,「回頭恐怕且有一兩樣呢,不知宿大人敢不敢瞧?」
這幫蠢男人,大概也只有他們的蠢大膽能告慰可憐的自尊心了。星河見他們相視而笑,心裡升起鄙夷來,「南大人有什麼看家本事只管使,我說了,一切以辦差為主,不必顧忌我在場。」
大概是得了她這樣無所畏懼的回答,南玉書便愈發要做給她看。控戎司有特權,連京中皇親國戚都可以隨意緝拿審問,幾個家奴算什麼!
番子獰笑的樣子像豺狼,房府護院被綁在木樁上,南指揮使在上頭問話,番子手裡的柳葉小刀就在犯人麵皮上來回刮蹭。
星河坐在椅子里,腳下踩著烘爐,黃銅蓋兒上齊整的孔洞里蒸騰起熱氣,腳底下暖烘烘的。耳畔響徹了「說,是誰給你們報的信兒」,房家的人互相推諉,推到最後斷了脈絡,這場審問也從房有鄰貪污案,徹底變成了南玉書私人泄憤的途徑。
可惜收效甚微,她轉過頭,悄悄打了個哈欠。南玉書臉上掛不住了,一拍書案,「給他們梳洗梳洗,鬆鬆筋骨。」
番子一聽簡直要狂歡,人命在他們眼裡玩兒似的,施刑也有癮兒。上頭一下令,他們嘴裡高呼著「得令」,七手八腳把人抬上了刑床。
那銅鑄的刑床也就一人寬,兩邊有兩個槽,是專用來排泄血水的。也許是躺過的人太多了,打磨得鋥亮,簡直能照出倒影來。星河看著他們把人手腳都捆綁好,房家護院大聲求饒,可是還沒等他嚎完,一盆滾燙的開水澆到了腿上。
閉塞的空間立刻盈滿一股腥臭味,星河從來不知道,原來人肉也是有味道的。番子們舉著鐵制的刷子按在半熟的小腿肚上,來回只拉了一下,立刻皮開肉綻。起先那肉還是發白的,沒回過神來似的,可也就一瞬,鮮紅的血從絲絲縷縷間傾瀉而出,把下半截刑床都染紅了。
指揮使和幾位千戶冷冷看著,又轉過頭來瞧她,「怎麼樣宿大人,要是呆不慣,先回前衙去吧。」
星河蹙眉笑了笑,「我不打緊,可大刑都用了,人也昏死過去了,還是什麼都沒問明白,豈不白費力氣?」
一句話又捅人心窩子,南派那些人都有些訕訕的。她抬起手抿了抿冠下掉落的碎發,這時徐行之進來回稟,說金吾右衛樓將軍帶護軍過堂來了。話才說完,樓越亭到了刑房門口,見了裡頭慘況直皺眉頭,「控戎司果然名不虛傳。」一面向南玉書拱手,「咱們聞不得裡頭味道,南大人正忙,就請宿大人代勞吧。職上事多,停留不了多長時候,眼瞧著天要黑了,樓某還得回去安排夜間巡守。」
星河站了起來,「那我就替大人打個下手吧,護軍那頭我來做筆錄,只是大人別忘了,審問房有鄰才是重中之重。」說完朝樓越亭比了比手,一行人退出了衙司刑房。
天上還在飄雪,從地底下出來,恍惚有種還陽的感覺。星河負著手慢慢踱步,想起身邊有闊別多年的老友,仰頭看他一眼,心裡是敦實的。
樓越亭還是記憶里的樣子,雖說年紀漸長,人也較之以前更沉穩了,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比如純凈的微笑,和堅定的眼神。
小時候在一起廝混,幾乎天天都要見面,星河常在他那裡蹭吃蹭喝,當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分別了十年,十年之後再相遇,許是長大了的緣故,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腳下有意踟躇著,進了衙門要講公事,多走一會兒就能多說上兩句體己話。
越亭看她一身官袍,輕輕嘆了口氣,「那地方骯髒,人心又險惡,你在那裡沒的辱沒了你。」
其實星河沒好說,論起險惡自己也不遑多讓。可能天生血液里就流淌著不安分,她一直相信男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
「沒有哪裡辱沒,衙門裡忙公務,強似在深宮裡頭做碎催。你是曉得我的,擎小兒我就不愛做女紅,我娘讓我綉只兔子,追了我整整三個月。三個月後我進宮了,那綉活兒現在還擱在我房裡呢。」她仰唇笑著,彎彎的眼睛,即便漫天飛雪,依舊明亮如星子,「不說我的差事了,你好么?樓叔叔和嬸子都好么?」
越亭說好,「家裡還是老樣子,你進宮前栽的那顆棗樹,今年結了好些棗兒……」
他說起話來還是一遞一聲透著脈脈溫情,星河悄悄打量他的側臉,記得小時候仰慕極了,覺得他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連自家哥哥都不及他。現在大了,這些年見的人和事都多起來,他在她心裡的印象卻還和原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