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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芳機瑞錦

  星河張口結舌:「同……同床……就是一張床上躺了一個時辰, 什麼也沒幹。」


  「光躺著不夠嗎?你還想幹什麼?」他眄著眼睛看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琢磨什麼,年紀大了, 懂那些事兒了, 想嘗嘗滋味兒是嗎?什麼叫破罐子破摔?誰是破罐子?你是我宮裡女官, 我想對你做那事,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知道, 總角之交,情誼珍貴……」他說著, 慢慢長吁了口氣, 又像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說, 「女人值什麼……情誼珍貴, 才最難得。」


  那個坎兒,要想邁過去太容易了。他是個純粹的人, 對感情有極高的要求,如果沒有兩情相悅, 草草做了那事, 發小就變得和其他女人一樣,在這鎖閉的深宮中爭斤掐兩地算計,一天天地腐敗,一天天地世俗下去……他不忍心她變成那樣,所以不能這麼做。


  不敢碰觸, 確實是的,可以抱一抱,摟一摟,但無法越過那層。他不白佔人便宜,一旦關係屬實,他必然要給她名分的。如果她不願意,如果她那顆弄權的心不滅,將來對王朝是個巨大的隱患。喜歡也好,愛也好,沒有瘋狂到不顧一切的地步。在別人,也許可以做到十分,在他,離十分總還差一點,但對他來說已經滿了。


  他看著她遭了冤枉,氣哼哼的模樣,覺得很好笑。二十二歲就像果子長熟了,有些事上蠢蠢欲動,其實不是說她,是說自己。天下人都這麼認為,太子想找個把女人不費吹灰之力,宮裡堆山積海的,任他挑選。可那些不知根底的女人們,誰知道是什麼妖魔鬼怪。太陌生,除了生孩子不派旁的用處,要想培養感情,又得從她祖宗十八代查起,他國事如山,哪來那些閑工夫。眼下有個人是現成的,他養蠱似的和她周旋了十年,知根知底。他也盤算好了,等她收拾了左昭儀母子,就論一論他倆的事兒,如此不至於浪費時間,正好一舉兩得,娶生不如娶熟嘛。


  她還在邊上喋喋抱怨,「主子您不能再這麼埋汰我了」,他全當沒聽見。極目遠眺,天高雲淡,風吹上來依舊冷得鑽心,但就這麼走著,心裡也覺得很踏實。這種踏實,可能是源自婚姻有著落的踏實,就算蹉跎到三十歲,反正她也跑不了。從這上頭就能看出來,當太子是真好,可以最大程度實現別人敢想而不敢做的事。還記起開蒙時學過的那首《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那是何等純潔的感情,多少人一輩子都遇不上一回。


  他說:「星河,你喜歡做官嗎?」


  星河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遲疑著應了個是,「臣不愛流連內廷,臣喜歡做官。」


  所以啊,在她精力最旺盛的時候把她納入後宮,她就再也無法施為了,多可憐!可是能夠自由行走又不大好,比如那個樓越亭,橫插一杠子,這些全是多出來的煩心事兒。


  他問她:「你是怎麼稱呼樓將軍的來著?」


  星河悶著頭道:「臣管他叫越亭哥哥。」


  「發小都得這麼稱呼嗎?名字後頭加個哥哥,倒像貼著心似的。」


  他說完,回過身倒著走,微笑看著她,看得她頭皮發麻。她咽了口唾沫,「主子,您留神後頭,仔細別磕著了。」


  他要聽的跟本不是這個。開始認認真真盤算,「我是二月里生的,你呢?」


  二月二,龍抬頭那天,恰好就是太子爺的千秋。這麼大的月份,她怎麼和他爭辯?星河認命地嘆氣:「臣是十月里生的。」


  然後呢?他還是含笑看她,她到底慌了,掙扎著說:「臣不能逾越,這不合禮數。」


  「怕什麼的,反正這夾道里沒旁人。」他循循善誘,像個拐騙孩子的人牙子,「還沒人管我叫過哥哥,我今兒想聽,你叫我一聲,像叫樓越亭那樣的。」


  星河憋屈地擰眉看他,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沒人管他叫哥哥?他底下一幫子弟弟妹妹,人人都管他叫二哥,還不夠嗎?她很想對他說,「主子您再這樣,我就要傳太醫了。」可是沒膽兒,她搞不清癥結在哪裡。這位爺的心思既深且多,也許正揣測樓家和簡郡王也有勾結,她要是莽撞了,對誰都不好。


  太子那頭呢,所謂的哥哥,自然不是手足間排著序的那種。他滿眼渴望地瞧著她,見那紅唇開開闔闔好幾回,最後還是放棄了。


  她說不成,「我叫不出口。」


  「青主哥哥,怎麼叫不出口?」太子發狠道。然而叫完了自己品味一下,發現儲君就是儲君,連名字都帶主字兒,這就已經隔了一道了。要是換了別的兄弟呢,青鸞哥哥、青宵哥哥,就連老四的青葑都比他的強。太子一瞬失望透頂,頹然回過身去,走進了長風呼嘯的宜春宮門裡。


  星河追上去,看他落寞,心裡竟有些覺得愧對他。她說:「主子,您別難過,您忘了您還有小字呢。」


  太子眼前一黑,遙想當年,他母后也算飽讀詩書,可是給他取了個那樣的乳名……


  「阿寶?」


  星河點頭不迭,「阿寶哥哥,您看多親切。」


  太子臉上浮起了苦笑,「趁早別叫了,那小字母后大行后就再沒用過。」漸漸走到命婦院了,他駐足抬了抬下巴,「你回去歇著吧,忙了幾天了,准你半天假,睡足了再來伺候。」


  說好了讓她回來伺候文房的,現在看來不過是人前的說辭。太子的性情雖然叫人摸不著頭腦,但偶爾也有善心大發的時候。於是昨晚上夜闖她屋子的事兒,都變得不怎麼要緊了似的。她放鬆了語調一筆帶過,「我昨兒回來得晚,沒去麗正殿請主子安。」


  他說我知道,「後來我就過來了。」


  他連一點兒要遮掩的意思都沒有,她吃驚過後,無言以對。


  太子見她沉默,自己倒想著要解這個圍了,笑了笑道:「我是來問問房家那件案子的,想傳你,天兒太冷,你們女孩子受不得寒,索性親自過來。沒想到你睡下了,話沒問成,不過瞧見你睡著的樣子了。你那睡相啊……」見她滿臉驚惶,他笑得慈悲,「不說了,怕你臉上掛不住。」


  反正他不踩上兩腳就渾身難受,星河認命地點頭,「臣睡著了確實沒有醒著的時候機靈。」說完屈膝向他一肅,「多謝主子准我休沐,我先歇會子,等日暮了再到殿里侍奉。」


  官帽上的孔雀翎在她腋下左搖右擺,太子站在那裡目送她,等她進了院門,方慢吞吞朝前殿去。


  星河回房,什麼都沒張羅,打開炕櫃拉出被卧倒頭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睜眼的時候天都已經暗下來了,忙收拾起身,上麗正殿。進了隨牆門看見十幾個小太監正上燈,包著鏤雕銅活兒的大紅撐桿兒頂上去,燈籠鉤子準確整齊地落下來,微微參差的一聲「喀」,幾乎分不出先後來。所有人都是寂寂無聲的,連鞋底擦過地面都要盡量輕和快。這就是帝王家的規矩,是人越多,越不慌不忙的那份穩妥從容。


  她提起袍子從邊路上月台,才走了一半,德全從殿里退出來,這回連值房都沒去,老老實實在廊檐下侍立。發覺身旁有腳步聲,轉頭看了一眼,鬼五神六地蹭過來,朝殿里使眼色。星河不太明白,問怎麼了,德全說「老爺子來了」。所謂的老爺子,指的是皇帝。


  這事倒有些稀奇,皇帝很少上麗正殿來,一般朝中大事都在內閣值房處理妥當,太子又常隨侍左右,什麼要緊事兒,特意跑這一趟?

  「傳膳了么?」她壓聲問。


  德全點了點頭,「主子正侍膳呢。」


  然而御駕在前,不是誰都可以露臉的。她不能進殿里,便和德全一道,立在廊廡外沿等候。


  夜幕升起來了,天上稀稀拉拉點綴了幾顆星子,寒冬臘月的,風直往領袖裡鑽。星河不像德全,弓背塌腰地佝僂著,她站得筆直,尤其這會兒精神全在牆上,壓根兒顧不得冷暖。


  殿牆雖然厚實,到底沒法完全隔音,因此皇帝父子間的談話,還是隱隱約約透了出來。


  當今萬歲不管是理政還是治家,都算得上嚴苛,但也有例外,也許對其他子女恩庇平平,對恭皇后留下的兩個兒子,還是相當愛重的。他同太子說話,一遞一聲關心他的課業,詢問昨天出宮拜訪元老們的經過。太子條理清晰地回答,他或是讚許或是指點,儼然尋常人家的慈父。


  左耳風聲,右耳溫情,在這寒冷的夜裡,奇異地融匯和諧。只是殿里說話有揚有抑,聲兒矮下去,便聽不大真周了。似乎又說起了東宮內眷的問題,這可能是父子家常時必要討論的話題,中間還夾入了她。恍惚聽皇帝說起「宿寓今的女兒」,邊上德全便悄悄向她拱手,意思給她道喜。她沒理會,太子的聲線清朗,聽得更清楚些兒,他還是那幾句,「咱們挺好的,請皇父放心。」說當初皇父年近三十才生的他,他和星河眼下才二十二,有的是時候。


  皇帝不大放心,「話是不錯,但譬如庄稼人種地,不能單在一根苗上澆水。帝王家,社稷傳承是頂要緊的。」


  這下子德全不再拱手了,愈發屏息凝神聽牆角。結果等來了太子一句話:「我只要她。」於是又是伸舌作揖,怪相扮盡。


  皇帝長嘆:「你這樣,叫朕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了,可朕終歸還是有了你母親以外的女人……這世上,沒有誰能不管不顧照著自己的性子活,就算朕,也免不了這個俗。朝中近來的風聲,想必你也聽見了……」然後便混混沌沌,揉雜進了無邊的風聲里。


  星河握起了袖中的雙手,明白這回皇帝是預先來和太子通氣兒的,他頂不住八方壓力,終於動了重新立后的心思。這話要是和信王說,信王可能會一針見血,「昭儀當了皇后,轉頭她兒子就該入主東宮啦。」但和太子說,太子卻是一百二十分地體諒皇父。


  「皇父不容易,只有兒子知道您的苦處。社稷穩固,乾始必賴乎坤成。皇父為了我和四弟,這些年後位一直懸空,朝中大臣多有微詞,萬鈞重擔都是皇父一人承擔,兒子看在眼裡,心疼得緊。如今兒子們大了,皇父也該喘口氣了,皇后當不當立,當立誰,都由皇父決斷,兒子們沒有不從命的……」


  星河看向天上,今晚銀鉤一線,北風颳得月暈都要散了。


  兩盞茶后皇帝起駕,東宮上下跪送一片。聖駕出了崇教門,太子方站起身來。也沒有多言,只看了她一眼,星河會意,忙垂袖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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