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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細音角暮

  她就知道會是這麼個下場,他這回又是有預謀的,八成知道樓越亭陪同,他心裡不舒襯了。人來得莫名其妙就算了,還特特兒說些有歧義的話好叫人誤會。原本她是一點都不在乎的,不相干的人怎麼議論她都懶得搭理,可這回偏偏是在越亭跟前。她有種掀尾露腚的難堪,不過想留個像樣的朋友,怎麼就那麼難!


  她覺得自己快要氣死了,原本已經凍白的臉,在越亭的注視下愈發顯得慘白。太子見她變了臉色,暗中惱恨,愈發添油加醋:「想是昨兒回來得太晚,夜裡又沒睡好,身上不舒服了。」作勢咬唇琢磨,「難不成到日子了……那更不能累著,差事交給徐千戶他們,你回去歇著吧。橫豎拖了這麼久了,也不急在一時半會兒。」


  星河已經沒法聽下去了,眼前直冒金星。什麼到日子了?他知道她的正日子是哪天?一個從沒沾過女人的,怎麼能懂這些,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被點了名的徐行之忙收起竊笑,暗道早就料准了要不妙,沒想到這麼快就追來了。太子爺果然還是年輕了,年輕爺們兒理政雷厲風行,情字上到底欠火候。也難怪,至今房裡只有這麼一位,不肯當內命婦,偏還愛做官。看來太子爺面兒上風光,心裡苦啊,要不然也不會冒著西北風,趕到缸瓦市來了。


  怎麼弄?三位都是人物,沒有他們插嘴的份兒,能撤還是趕緊撤了吧,避開風頭好保平安。徐行之垂手上前,悠著聲兒對上司說:「殿下的話在理兒,大人連著忙了好幾天了,今兒就回去歇著吧。餘下的事,交給屬下們辦,必定給大人辦得妥妥帖帖的。」


  回去休息當然不是壞事,如果太子就此跟她一道走也就算了,她怕的是把她打發開,他倒留下了。然後越攪水越渾,到最後直接嚇跑了樓越亭,讓他連瞧都不再來瞧她了。


  她抬了下手,「我不累,到了這個裉節兒上,不能因小失大。」


  這是公然叫板?太子的眉峰輕輕蹙了下,不過他是個有風度的人,大庭廣眾下還是要給她留點面子的,「姑娘家的身子骨終不及男人,醫書上說女人屬陰,天寒更需溫養。讓你跑這一趟已然是縱著你了,你還打算連軸轉,那怎麼成?」說完了頓下來,轉頭對樓越亭一笑,「樓將軍說呢?」


  樓越亭自然不反駁,當初他得了消息,說星河任控戎司副指揮使時,他就覺得這事太懸。宿家子弟個個心氣兒高,沒想到連星河也是這樣。那天他上控戎司刑房,半道上聞見那股子爛肉的味道,大老爺們兒嗓子眼裡都打起了壩,何況她一個姑娘!他當時邊走邊想,要是南玉書嚇壞了她,就別怪他不客氣。沒想到走進刑房深處一看,她端端正正坐在圈椅里,手裡抱著暖爐,正看番子行刑。


  什麼樣的女孩兒,能經受這些呢。雖然她臉上無波無瀾,可他還是從她的眼睛里看見了凄惶。


  那雙星辰一樣的眼睛,他實在是太熟悉了。如果她不快樂,流光便不再迴轉,那眸子就是黯淡的。那日天寒地凍,她眼中烏雲萬里,所以他借故帶她離開刑房。後來問她能不能勝任現在的職務,她嘴上說能,卻讓他想起當初她為了跟他上什剎海滑冰,抱著冰椅痛哭流涕的樣子。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了,小時候處得隨意,現在即便是勸慰,中間隔著人,用詞都得加小心。


  他心裡有些悵惘,本來也想勸她休息,可還沒開口,太子先同他攀談起來:「孤以前聽星河說起過你,你們是一同長大的朋友,算得上青梅竹馬。」


  邊上的星河一腦子漿糊,覺得這下可能真的要壞事了,霍青主別不是打算開門見山了吧!她驚恐地盯著他,太子爺很溫柔地微笑,「你別怕,我這裡沒有那些忌諱,說你人在我宮裡,就不許追憶以前的事兒了。」


  她怎麼能不怕!東宮確實是他的地盤兒,但那句「我宮裡」又是什麼玩意兒?把話說明白能死嗎?看來今天真要好好和他掰扯掰扯了。


  樓越亭看他們眉毛官司打得熱鬧,話便不知是回答好,還是不回答好。斟酌了下才道:「星河六歲從南方回到北京,我們又住街坊,所以她入宮前往來確實很多。」


  太子點了點頭,不無感慨道:「幼時的情義最真切,孤就很羨慕你們這樣的。」


  旁聽的星河真想戳穿他,宮裡皇子們雖然尊貴,但從來不缺玩伴。不說一起上學的那些宗親們,就單是他們個人,少則也有一兩個伴讀。那些伴讀都是顯貴之後,門第極高的出身,自小一起拉弓射鳥、上山下河,無所不幹。他羨慕什麼?犯得上羨慕嗎?弄得自己孤家寡人一樣,就光認得她似的。


  果然連樓越亭都不知道怎麼應他了,不過他也不需要他應答,話峰一轉自己點了題,「星河是十二歲入的東宮,至今十年了。樓將軍,你說孤和她,算不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他問得出,星河都要替他臊死了。就為了這個答案,值得他放下政務特意跑到這裡來?

  樓越亭不知道太子究竟在打什麼主意,謹慎地拱了拱手,「總角之年相遇,按理來說是的。」


  這下子太子爺高興了,他回頭看了星河一眼,滿目「你瞧,樓越亭都承認的」。他覺得也是,本來就是無可厚非的事兒,為什麼要搞得那麼複雜。


  總角之交啊,聽上去真親厚。現在回頭一想,是自己太較真了,當權者應當有這個氣量,較真了可不好。


  太子的心胸瞬間前所未有地開闊,他和顏悅色對星河道:「時候差不多了,你跟著一道回去吧,下半晌爺要練字,你給爺磨墨。頭前關押的疑犯,讓千戶們再過一回堂,等差不多了就照你的意思辦,請十二處的人會審,供狀上畫個押就完了。」


  一位駙馬的生死,在他們眼裡並不算多大的事。正經上著職的堂官就這麼被緊急調回宮裡伺候筆墨去了,橫豎控戎司是他家開的,好賴都在他一句話。


  星河當差當得窩囊,太子抹她一臉灰,她還不能辯駁。唯一慶幸的是,他沒把「禁臠」那事兒拿出來噁心她,已經算他口下留德了。侍衛伺候他上馬,她趁這當口回身看樓越亭,輕聲道:「越亭哥哥,今兒不便,咱們改日再尋機會,我有話和你說……」


  樓越亭點頭,一個錯眼發現太子正坐在馬上笑吟吟看著他們,他忙正了色,「別叫主子久等,你去吧。」復向太子長揖,「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處於高處,發冠兩側濃艷的組纓在風中飛揚,日光下的眼睛織了一層灑金的網,瞧人的時候雲山霧罩,半吞半含。他有殊勝的容色,端華里透出不羈來,這樣的主兒,就算幹了再多的缺德事兒,照舊天人之姿不容侵犯。


  星河最終耷拉著腦袋隨他回宮了,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攥著馬韁咬牙。總算捱到玄德門,侍衛都留在宮門上了,南北長街今天難得沒人走動,長長的青磚路上,只有他們倆。


  「喪良心啊。」太子慢悠悠念秧兒,「不在一個衙門,還能陪著辦差,我今兒才算長見識了。你這麼干,能服眾么?你手底下那些千戶願意聽你指派?」


  她負著氣應了句:「千戶們不是賞我臉,是瞧著主子爺的面子。」


  恭維也算是恭維,但語氣顯然不善。太子回頭看了眼,果然她鼓著腮幫子,低著頭,兩眼翻插著,躲在那片密密的劉海里瞪著他,把他嚇了一跳。


  「青天白日的,你是鬼還是河豚?這個模樣幹什麼?信不信我讓欽天監來降了你?」


  一通恫嚇,她收斂是收斂了,可渾身上下還是透著反叛。


  「您瞧臣不順眼是嗎?要有做錯的地方,您指出來,臣一定改。」


  太子很茫然,「我也沒把你怎麼樣啊,畢竟你是我的禁臠,我對案上的肉還是很有耐心的。」


  說起這個她就悔得半死,誰能料到他會突然出現!她摸了摸額頭,把官帽挎在腋下,頗有點認栽的意思:「主子,咱們那點事兒確實已經人盡皆知了,我要是不順著公主的話頭說,還得費心解釋,解釋了人也未必信。再說我今兒是去辦案子,不是嘮家常去的,犯不上替自己正名。」


  「所以你那麼自稱,我不是一句反駁的話也沒說嘛。我很是贊同,也深以為然。不過禁臠那詞兒不雅,往後咱們私下說就行了,外人面前還是克己些吧。」


  她聽了又是氣喘不已,「我那是破罐子破摔了才這麼說的,您聽不出來嗎?」


  她這回嗓門有點兒大,甬道兩側宮牆高築,回聲又擴大好幾成。太子是精瓷做的耳朵,什麼時候領教過這個,一時真要被她的膽大包天驚呆了。他愕著兩眼看了她半天,順利把她看得矮下去,然後又倒回去走到她面前,寒著聲說:「你敢沖爺吊嗓子,翅膀硬了不是?」


  能怎麼樣呢,星河悲哀地想,人在屋檐下,站得太直了會撞頭的。其實她受他欺負不是一兩天,水土也該服了。只是感慨真有他這樣的發小,自己八成是上輩子造了大孽了。


  「是。」她呵了呵腰,「是臣放肆了,請主子息怒。」


  他哼了聲,「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有八丈長,因為我壞了你的好事兒,讓你沒法和樓越亭眉來眼去了。宿星河,我告訴你,既然頂了我房裡人的名號,就不許你和別人不乾不淨,爺丟不起這個人。」


  星河發現自己這回是真的跌進泥坑裡,泥漿子都快淹過她的脖子了。她簡直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憋了很久才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我不說,您心裡不也明白嗎。咱們倆清清白白,沒那些歪的斜的。您是主子,您有您的打算,愛怎麼讓世人曲解,只要您樂意,我沒有不奉陪的。可您不能太過分,宮裡妃嬪女主、太監丫頭們知道,只要不是您親口說的,我全不理會。可今兒您都上外頭宣揚去了,真是字字誅我的心啊。主子,我好歹是個姑娘,您給我留點兒臉成嗎?我有熟人看著呢!」


  太子覺得很驚訝,她入宮十年,還是頭一回和他說這麼長一通話。通篇聽下來,無非就是他在樓越亭面前壞她名聲了,八成她還指望著將來出宮,和人家再續姻緣呢吧!


  別做夢了,一朝進了東宮,想全身而退,除非簡郡王死了。這會兒為了個樓越亭,就算死一百個簡郡王也不中用了。他居高臨下看著她,語帶三分鄙夷,「你可別忘了,你我有過同床之誼。幹了這種事還想在別的男人跟前找臉,你把爺當死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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