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王孫驕馬
南玉書那頭呢,畢竟也不是吃乾飯的。房府上既然已經弄得不成樣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家老底給抄了。聽說花梨木的床架子拆開,裡頭芯兒都是黃金的,足見這房某人貪成什麼樣。可說句掏心窩子的,哪有京官不貪的。既然貪,就得賣乖識相,結果簡郡王拉攏他,他又裝樣兒不站邊,得罪了人,落得今天這樣下場,並沒有什麼可奇怪。
金吾右衛的證詞走個過場,隨意兩句就打發了。控戎司里因破了貪污案,全司上下忙得不可開交。星河抽了個空,重新翻閱駙馬案的卷宗,該怎麼了結這案子,心裡早就有了譜。
在衙門逗留到很晚才回東宮,宮裡常年是這樣,一到戌時就下鑰,但因她還要進出,特意留了門兒,另加派幾個護軍看守。燈火杳杳下,見一頂官轎慢慢過來,轎帘子一打,裡頭一片錦繡袍角幾乎逶迤在地。護軍忙上前行禮,「給宿大人請安。」
她嗯了聲,撫著額頭進了玄德門。
累是真累,倒不光是體力上的,腦子使得太過了也累。看看時辰,已經交亥時,前面麗正殿里應該歇下了,便不用再去伺候了吧!她走時和德全交代過的,往後上夜等事還是讓他分派。她呢,宮裡宮外的忙不過來,如果太子爺能下個令兒,讓她連同女尚書的銜兒一併卸了,那該有多好。她現在真是身兼數職,東宮雜事還是少不得她,衙門又有案子要審,外人眼裡她還負責暖床生皇孫……嘖,真是千斤重擔壓在一肩。
蘭初還沒睡,正歪在燈下納鞋底。見她進門來,忙扔了針線揭木桶蓋子打熱水。
「弄到這早晚?」一面回身問,「大人用過飯沒有?桌上有醬菜,爐子上還溫著雞粥,我給您盛上?」
她搖搖頭,「吃了回來的。」葉近春伺候人算是盡心儘力了,怕她吃不慣衙門裡的粗茶淡飯,特意上外頭給她買,暖在懷裡抱進衙門。她是金尊玉貴的女官,和那幫糙老爺們兒自然不能同論。
捏捏眉心,頭疼,眼睛也睜不開了,她說:「你把手裡的活兒都擱下,出去吧。」
蘭初聽了飛快絞手巾,在她臉上胡亂蹭了兩把。木盆兒擺在腳踏上,扯了她的鞋襪把腳塞進盆里,一邊揉搓一邊說,「泡泡腳,夜裡睡得好。」
她任她施排,迷迷糊糊往後一仰,「主子爺今兒膳進得好不好?」
蘭初說好,「進了一碗玉米糝粥,半塊兒桂花糖蒸栗粉糕,進得香,您就放心吧。」
後面她不回話了,蘭初一看就這麼睡著了,忙收拾妥當把人塞進被卧,躡手躡腳退出去,帶上了房門。
一夜風聲緊,刮過檐角的聲響加上窗戶紙噗噗的翕動,叫人睡夢裡也提心弔膽。星河睡得不踏實,整晚上夢魘不斷。早上起來頭昏腦脹的,猛地一回想,中途好像還有太子客串。她記得睡下去不久睜開過眼睛,一張大臉就戳在她眼窩子里。那時候眼皮重得掀不起來,就是殺頭也顧不上了。後來翻個身又著了,早上起來咂摸咂摸,倒像真的似的。
坐在炕頭只顧醒神兒,醒了半天,門上推得地動山搖,蘭初在外頭拍欞子,「大人,太陽升起來一筷子高啦。」
她趿鞋下炕,把撐在門后的條凳搬開,心說這傻丫頭開竅了,還知道給她別門。
蘭初搬著食盒進來,嘴裡嘀咕:「您半夜還起來插門吶?敢情是被風吹開了,冷氣兒灌進來凍著您了?」
她說沒有,「我沒下過炕。」
蘭初唔了聲,和她大眼瞪小眼。
什麼都不必說了,都是明擺的事兒了。她窘得很,轉身洗臉梳妝,換上官袍扣上暖帽,和蘭初交代一聲匆匆出了命婦院。
今兒起得晚,等她趕到控戎司時,南玉書已經帶著手下千戶出去辦事了。徐行之等幾個站在廊廡底下,百無聊賴間對插著袖子曬太陽。別瞧太陽寡淡,照在身上倒是暖洋洋的。正高談闊論著,見她一露面,忙放下話頭正色迎上來,壓刀說:「屬下等昨晚爬上公主府牆頭看了一遭兒,公主陪房的嬤兒們都搬到二門裡頭當值了,想是怕鬧鬼,給暇齡公主做伴。」
她聽了哂笑,「敢殺人,還怕鬼討命?」一壁說,玉臂一揮,朗聲道,「點上人,跟我跑一趟。」
眾千戶隨她出衙門,赫赫揚揚好大的排場。台階下已經有人候著,聽見動靜轉過身來,初冬的日光給那張側臉蒙上了一層金芒,他有頎長挺拔的身量,蹀躞帶緊束著腰身,鴉青緞面的夾袍越發襯出一片清俊弘雅的氣象。
星河一見他便笑了,「你還真來么?」
他點了點頭,「這是你正經承辦的第一樁案子,海哥也不放心,叫我過來看看。」
她說好,「只是我辦差的時候你不方便在場。」
他道不要緊,「我在公主府對面的衚衕里等你,有什麼變故好立時進去。」
他們溫言說話,邊上幾位千戶一頭霧水,心裡琢磨宿大人不是和太子爺有那層關係嗎,既然如此,公然和別的男人親近,恐怕不雅觀吧!然而說又不能說,上司的私事,多早晚輪到你來多嘴?大伙兒摸了摸鼻子,宿大人現在在任與否,和他們休戚相關。倘或太子一氣之下罷了她的官,到時候他們在控戎司的日子豈不更難熬了?
好在葉近春有眼色,他讓人把轎子抬過來,呵著腰道:「大人上轎吧,公主府在缸瓦市那兒,且有程子路呢。」
她卻說不必,叫人牽馬來。金瓷見狀上前,一膝跪地,兩掌交疊在膝頭上,姑娘家沒什麼分量,輕輕一托,便將她托上了馬背。她勒住馬韁遠望前方,街道上的積雪早有城裡管駐防的拾掇好了,青磚鋪就的縫隙里還余留了一些,因車馬踩踏得多了,逐漸變得泥濘不堪。
她抖了抖韁繩,高頭大馬,甲胄琅琅,一色烏黑的笠帽緊隨其後,路上走動的百姓像遇著了煞星,慌忙避讓到兩旁。沒有站上她這個位置的人,恐怕永遠無法感受到她此刻的榮光。這就是權力所賦予人的底氣,勝過錢財千萬倍,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她這麼享受這種感覺。
只是控戎司再風光,暇齡公主府並不買這份賬。阿斯門上探身走出一個門房,上下打量了一番。知道他們的來歷,也還是讓他們稍待,必須去裡頭請公主示下。
這一去,去了得有半個時辰,沒有請他們門房裡坐坐,就讓他們站在大街上。
江城子靠著牆根兒仰頭看,拿肩一頂金瓷,「你猜猜我不用借力,能不能一氣兒蹦過去?」
金瓷嗤笑:「大白天的,你蹦一個我瞧瞧。公主不把你腸子踹出來,我跟你姓。」
星河倒不覺得時間難熬,今天來也是例行公事,就算公主不見,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這麼多年,鮮少有功夫晒晒宮外的太陽,和樓越亭說話,說說小時候那些趣事啊,談起以前的歲月,隔著山海似的。
「還有五年。」她抿唇一笑,「五年後我就能卸下女尚書的銜兒了。」
他看了她一眼,話里有些遲疑,「太子能讓你出宮嗎?」
她怔了下,知道傳言誤人。換了誰對這事好奇,她都懶得搭理,但那是越亭,她覺得應當有個交代。
「我和太子……」話說了半截,忽然看見府門上有人出來,翩翩少年,滿身紈絝之氣,托著鳥籠踱著方步,因邊上家奴在耳邊稟報,轉頭朝這裡望過來。
駙馬爺的兄弟,暇齡公主的小叔子,駙馬暴斃一案剛發生時,她就曾經見過他。這人給她的印象很不好,猖狂到了一定程度不招人待見,官場上也是樹敵無數。
果然這回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賞臉,連招呼都沒打一聲,高家二爺昂首闊步,繼續遛他的鳥兒去了。星河沖徐行之使了個眼色,讓他帶人悄悄跟上去,樓越亭是知道她心思的,這回的賬必然要算在這位小叔子身上——叔嫂通姦,謀害駙馬,這罪名太難聽了。左昭儀教女無方,別說皇后,能保住現在的位置就不錯了。
局外人也許看不明白,宿家和簡郡王府多有來往,為什麼緊要關頭捅刀子?因為宿家需要一個契機,回到「中正」的立場上來。霍青鸞的氣焰太盛,最近鼓動立后的人也越來越多,看皇帝的樣子只怕堅持不了多久了。真讓左昭儀如願,以後想拿捏他們母子就會越來越難。關於時局,宿家人看得很透徹,情願扶植母家人丁單薄的敏郡王,也不能成全那位過河拆橋的簡郡王。莫說什麼兄弟情義,大統面前皇位才是真格的。先由她父兄拉攏敏郡王,她再壓一壓簡郡王的風頭,一方面太子跟前能示好,二來諸皇子之間也好繼續保持平衡。時機尚不成熟的時候,平衡才是長久之道,否則離兔死狗烹可就不遠了。
「這對叔嫂倒是不背人。」江城子望著高二爺的背影,感慨不已,「高駙馬屍骨未寒,就叫兄弟撬了牆角,這會兒八成坐在望鄉台上哭呢吧!」
高駙馬哭不哭不知道,門房到這刻才出來傳話,說請宿大人入內敘話。餘下兩位千戶要隨行,被門房攔住了,皮笑肉不笑地支應著:「殿下只請錦衣使宿大人獨自進去,二位千戶就在外頭等侯吧。」
控戎司的人隔三差五上門,公主已經煩不勝煩,今天能見,純屬意外之喜。星河讓他們稍安勿躁,把馬鞭扔給江城子,自己隨領路的嬤嬤往後去。這處府邸她來過幾回,路過駙馬被害的院落時駐足看了眼,公主和駙馬並不同住,但是彼此的居所相距也不甚遠,沒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其實若說誰是兇手,這會兒想想,又覺得未必就是明面上看見的那樣。就像她爹說的黨爭,駙馬錯在太早表明立場,可能是為了討公主喜歡,對簡郡王的支持堪稱不遺餘力。
人不懂圓融,難免死得早。星河站在月洞門前眺望,看院里梧桐樹上築起的巨大鳥巢,原來不止鳳凰喜歡棲於梧桐,老鴰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