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纖毫幾重
南大人手下都是金貴人兒,一樣的千戶,還分個三六九等。平時跑腿的買賣都是藍競留下的人去辦,現如今星河接了手,斷不能老讓他們當那些上不了檯面的差事。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南玉書的膀臂們就得去辦,畢竟她是副指揮使,誰敢給她扮臉子,她就能狠狠處罰他。
南玉書沒言聲,大部分千戶都是你瞧我,我瞧你,不知當不當領命。還是十二千戶之首的蔣毅懂事兒,眼下形勢逼人,正副使正在較勁的時候,把火引起來了,對南大人沒有好處。
他拱了拱手,身上甲胄激起一串輕響,「屬下去辦。」
星河看著他走出大門,走進風雪裡,方閑閑調轉過視線來,扽了扽圈領道:「回頭審問我就不摻和了,一邊旁聽則罷。我才幾年道行,敢和房有鄰那官油子較量?」
南玉書說成,一手盤弄著那隻銅貔貅,狠狠握了一下道:「房家那幾個豪奴還壓在大牢里,要緊時候恐怕要動大刑,倘或宿大人瞧不慣,大可暫時迴避。」
動刑那種事兒她不是沒見識過,不敢聞血腥氣的,也不能在控戎司當差。她說好,南玉書沖她一比手,她站起身來,把那隻琺琅纏枝的手爐交給江城子,微微一笑道:「江千戶,手爐涼了,替我再加些炭。」
有個女性上司,衙門裡當值的歲月便有了柔艷的味道。江城子是她手下八千戶之一,很快接過爐子捧在手裡,垂首道是,「牢里陰寒,屬下讓人先去生炭盆,大人腳下略慢些。」
一向利落幹練的衙門,現在因多了個女人,千戶們也變得娘們兒唧唧的。南玉書很看不慣他們那模樣,又不好說什麼,厭惡地調開視線,背著手先行一步了。
控戎司的刑訊場所和一般的牢獄不一樣,地面上一溜屋子用柵欄隔斷開,作關押犯人之用。地面之下那是閻王殿,各種刑具林立,來了這裡還不老實的,一般都是站著進來橫著出去。
長年的暗無天日,加上一撥又一撥的血肉洗禮,使得這地方的味道難聞且刺鼻。經常出入的人聞慣了,倒沒什麼稀奇的,對於那隻用來聞熏香和花香的鼻子,只怕是個大考驗。
南玉書和幾位千戶率先下了木階,回過頭看,錦衣使果然拿手絹捂住了鼻子。他有些調侃地發笑:「離宿大人上次下刑房有段時候了吧?怎麼樣?還成嗎?」
星河抬了抬另一隻手,「大人不必理會我,只管辦你的案子。」
這地方是常年不斷人的,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盡頭便是一個巨大的刑房。如果早前沒見識過,面對那些殺人如麻的番子們,可能會覺得可怕。星河走進去時,他們正整理刑具,木枷上懸挂的大鐵鉤子敲得噹噹作響。還有邊上另一間刑房裡,一位千戶審庫銀失竊案,被逮住的庫兵拿肛腸私運庫銀,千戶大聲咒罵著:「直娘賊,你他媽夾了老子一年的俸祿!來人,給我拿銀錠往他屁眼裡塞,不塞得頂嗓子不許停下!」
然後就是慘叫聲,夾帶著屎尿的味道鋪天蓋地而來。星河皺了皺眉,南玉書和幾位千戶卻欣然笑起來。控戎司的酷刑多了,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上年宿大人也承辦過案子,我記得上了棍刑和重枷。其實那些不過是小打小鬧……」南玉書這會兒像活過來了,談起刑罰眉飛色舞,「回頭恐怕且有一兩樣呢,不知宿大人敢不敢瞧?」
這幫蠢男人,大概也只有他們的蠢大膽能告慰可憐的自尊心了。星河見他們相視而笑,心裡升起鄙夷來,「南大人有什麼看家本事只管使,我說了,一切以辦差為主,不必顧忌我在場。」
大概是得了她這樣無所畏懼的回答,南玉書便愈發要做給她看。控戎司有特權,連京中皇親國戚都可以隨意緝拿審問,幾個家奴算什麼!
番子獰笑的樣子像豺狼,房府護院被綁在木樁上,南指揮使在上頭問話,番子手裡的柳葉小刀就在犯人麵皮上來回刮蹭。
星河坐在椅子里,腳下踩著烘爐,黃銅蓋兒上齊整的孔洞里蒸騰起熱氣,腳底下暖烘烘的。耳畔響徹了「說,是誰給你們報的信兒」,房家的人互相推諉,推到最後斷了脈絡,這場審問也從房有鄰貪污案,徹底變成了南玉書私人泄憤的途徑。
可惜收效甚微,她轉過頭,悄悄打了個哈欠。南玉書臉上掛不住了,一拍書案,「給他們梳洗梳洗,鬆鬆筋骨。」
番子一聽簡直要狂歡,人命在他們眼裡玩兒似的,施刑也有癮兒。上頭一下令,他們嘴裡高呼著「得令」,七手八腳把人抬上了刑床。
那銅鑄的刑床也就一人寬,兩邊有兩個槽,是專用來排泄血水的。也許是躺過的人太多了,打磨得鋥亮,簡直能照出倒影來。星河看著他們把人手腳都捆綁好,房家護院大聲求饒,可是還沒等他嚎完,一盆滾燙的開水澆到了腿上。
閉塞的空間立刻盈滿一股腥臭味,星河從來不知道,原來人肉也是有味道的。番子們舉著鐵制的刷子按在半熟的小腿肚上,來回只拉了一下,立刻皮開肉綻。起先那肉還是發白的,沒回過神來似的,可也就一瞬,鮮紅的血從絲絲縷縷間傾瀉而出,把下半截刑床都染紅了。
指揮使和幾位千戶冷冷看著,又轉過頭來瞧她,「怎麼樣宿大人,要是呆不慣,先回前衙去吧。」
星河蹙眉笑了笑,「我不打緊,可大刑都用了,人也昏死過去了,還是什麼都沒問明白,豈不白費力氣?」
一句話又捅人心窩子,南派那些人都有些訕訕的。她抬起手抿了抿冠下掉落的碎發,這時徐行之進來回稟,說金吾右衛樓將軍帶護軍過堂來了。話才說完,樓越亭到了刑房門口,見了裡頭慘況直皺眉頭,「控戎司果然名不虛傳。」一面向南玉書拱手,「咱們聞不得裡頭味道,南大人正忙,就請宿大人代勞吧。職上事多,停留不了多長時候,眼瞧著天要黑了,樓某還得回去安排夜間巡守。」
星河站了起來,「那我就替大人打個下手吧,護軍那頭我來做筆錄,只是大人別忘了,審問房有鄰才是重中之重。」說完朝樓越亭比了比手,一行人退出了衙司刑房。
天上還在飄雪,從地底下出來,恍惚有種還陽的感覺。星河負著手慢慢踱步,想起身邊有闊別多年的老友,仰頭看他一眼,心裡是敦實的。
樓越亭還是記憶里的樣子,雖說年紀漸長,人也較之以前更沉穩了,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比如純凈的微笑,和堅定的眼神。
小時候在一起廝混,幾乎天天都要見面,星河常在他那裡蹭吃蹭喝,當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分別了十年,十年之後再相遇,許是長大了的緣故,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腳下有意踟躇著,進了衙門要講公事,多走一會兒就能多說上兩句體己話。
越亭看她一身官袍,輕輕嘆了口氣,「那地方骯髒,人心又險惡,你在那裡沒的辱沒了你。」
其實星河沒好說,論起險惡自己也不遑多讓。可能天生血液里就流淌著不安分,她一直相信男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
「沒有哪裡辱沒,衙門裡忙公務,強似在深宮裡頭做碎催。你是曉得我的,擎小兒我就不愛做女紅,我娘讓我綉只兔子,追了我整整三個月。三個月後我進宮了,那綉活兒現在還擱在我房裡呢。」她仰唇笑著,彎彎的眼睛,即便漫天飛雪,依舊明亮如星子,「不說我的差事了,你好么?樓叔叔和嬸子都好么?」
越亭說好,「家裡還是老樣子,你進宮前栽的那顆棗樹,今年結了好些棗兒……」
他說起話來還是一遞一聲透著脈脈溫情,星河悄悄打量他的側臉,記得小時候仰慕極了,覺得他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連自家哥哥都不及他。現在大了,這些年見的人和事都多起來,他在她心裡的印象卻還和原來一樣。
她帶了一點女孩子不可言說的小心思,旁敲側擊著打聽:「盈袖今年十九了吧,出閣沒有?她要一走,家裡可冷清了……還好你那頭總要進人口的。」
盈袖是他妹妹,比星河小三歲。當初她和越亭胡天胡地時,盈袖就拖著鼻涕眼巴巴望著他們,因為她太小,沒人肯帶她一起玩。
他臉上露出幾分靦腆來,「盈袖還沒許人家,我那頭……也沒進人口。」
星河訝然,然後那驚訝就化作了含蓄的微笑,「哦,沒有……挺好。」衙門裡遇到的那些不快成了飛煙,連這透肌刻骨的冬雪都可愛起來。
那句「挺好」,可能對樓越亭也有別樣的意義,他支吾了下,「職上實在太忙了,這些年軍中也去過,邊關也守過,前兩年才調回京畿來。這個年紀,正是干一番事業的時候,個人的那些小事兒暫且不急,等機緣到了,該來的總會來的。」
倒也是的,婚姻於他們這些人來說,並不是必須。她哥哥就是三十才成的家,今年得了個兒子,在爹娘跟前也有了交代。兩個人絮絮家常,對護軍忽然出現推波助瀾一事絕口不提。當時徐行之受命,私下同宿星海碰了面,官場上嘛,這種小來小往算個什麼,不過一點頭的功夫罷了。於是巡夜的護軍「恰巧」到了那裡,「恰巧」和控戎司的人打了個擂台,就算傳來重新過堂,還是老三句,問不出什麼新花樣。
樓越亭擔心的是暇齡公主府的案子,「海哥讓我給你帶個話,皇族中事,必要十二萬分的小心,稍有閃失便關乎性命。」
她點頭說知道,「你讓哥哥放心,我自有主張。」
樓越亭又猶豫了下,復看她一眼道:「年前都忙衙門裡的事么?我明兒休沐,倘或你要去公主府辦案,我陪你一道去。」
星河聽了笑起來,「做什麼要陪我去?公主府我認得。」
兜鍪下的臉隱約有些發紅,他說:「那位公主怕是不好對付,萬一她難為你,多個人也多個幫手。」
然而公主刁難起來,可是任誰的面子都不賣的。
她低下頭,長長吁了口氣,心裡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打小兒她捅了簍子,他都會幫著周全,這十年間失去聯繫,她不得不練成錚錚鐵骨一身擔當。自覺再也不需要誰來照應她了,但利害顯見下他沒有趨吉避凶,還是令她有涕淚滿襟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