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結局章(完)
因為河堤是被人為鑿開的, 所以洪水來得快,退得也快。``
孫天佑和李綺節一路西行,路過的市鎮已然恢復往日繁華,唯有少數村莊還浸泡在一片汪洋中。
他們連夜疾馳, 沒有停下休息。趕回瑤江縣時,在洪水中沖毀的數座石橋已經重建,人群牛馬往來其間, 完全看不出石橋剛建成還沒兩天。
不是老百姓們處變不驚,不把洪水放在眼裡,而是世事多變,不管發生什麼,生活仍要繼續, 一味沉浸在傷痛中, 於事無補。
唯有向前看, 才能減輕心中痛楚, 迎來美好的明天。
街巷兩邊的夥計抬著木桶進進出出,沖洗洪水留下的污泥。婦人們揮舞著竹枝製成的掃把,清掃牆壁屋瓦縫隙處的穢物。差役們穿著厚厚的布衣,臉上罩著布巾,沿街噴洒石灰水, 預防疫病。
藥鋪門前支起兩口大鍋, 木柴熊熊燃燒,小葯童滿頭大汗,低頭攪動著鍋里熬煮的褐色藥水。濃烈清苦的葯香盤繞在市井街巷間, 老百姓們端著自家的鍋碗瓢盆,排隊站在大鍋前等候。
摻了十幾種草藥的濃湯,能通竅祛濕,解表清暑,和中止嘔,治腹痛霍亂,一大碗只要一文錢。
洪水退去后,李大伯、李乙、李子恆等人已經從武昌府坐船返回瑤江縣,一家人劫後餘生,抱頭痛哭一場。周氏和周桃姑尤其後怕,摟著李綺節不肯鬆手。倒是張桂花從容淡定,知道親人們大多安好,就靜靜坐在一邊吃茶。李子恆還在哭天抹淚呢,她比丈夫冷靜多了。
進寶和寶珠愧疚萬分,一人一邊,攥著李綺節的胳膊,直淌眼淚。被浪頭衝散后,他們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生怕李綺節有個好歹。
李綺節沒空傷春悲秋,匆匆安撫好心有餘悸的親人,問孫天佑:「河堤是誰挖開的?」
官場之上派系林立,忌諱頗多,犯下惡事的官員不一定會受到懲處,但民間百姓知道哪個是好官,哪個是蛀蟲。孫天佑把阿翅派出去暗中打聽,這時候應該找到線索了。
孫天佑吩咐丫頭去藥鋪抓藥,洪水過後,家裡必須準備一些預防時疫的丸藥:「是知州陸保宗。」
他冷笑一聲,「據說他令人炸堤,是為了保護陸家的農田和私人莊園。」
陸保宗是皇親國戚之後,所以他有膽子干這種大逆不道的惡事。他不怕老百姓揭發他的罪行,因為私自炸堤的事並非頭一次發生,隨便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象徵性賠點錢財,他就能把自己摘出去。再不行,找個信任的下屬當替死鬼,他頂多被判一個「識人不清」。
李綺節翻出小印章:「陸家給都督僉事送過禮嗎?」
孫天佑挽起袖子,為李綺節鋪紙研墨,「當然送過,不止都督僉事,陸家的長隨還常常出入府君前衛指揮使在京中的宅邸。」
李綺節長眉微揚,這還真是意外之喜。
都督僉事孫忠,是孫貴妃的父親。他原本名叫孫愚,女兒得寵后,改名孫忠。
府君前衛指揮使則是孫貴妃的兄長。
歷朝歷代,冊封後宮時,皇后授金冊金寶,貴妃有冊無寶。朱瞻基為了安慰不能封后的孫貴妃,特意為孫貴妃破例,賜她金寶,使孫貴妃成為史上第一個獲得金寶的貴妃。
宣德二年,朱瞻基最為寵愛的孫貴妃為他生下長子朱祁鎮。
心愛的寵妃為自己生下長子,朱瞻基欣喜若狂,朱祁鎮還不滿百日,他就迫不及待下旨,將兒子立為皇太子。
縱觀明朝歷代君主,朱祁鎮是獲封太子時年紀最小的。
朱瞻基之所以這麼早定下皇太子,一是因為他對孫貴妃寵幸備至,二是朱祁鎮是他的長子。
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朱瞻基在為廢后做準備。
胡皇后,山東濟寧州百戶之女,永樂年間從選秀中脫穎而出,被冊封為皇太孫妃。朱瞻基繼位后,她順理成章登上皇后寶座。
胡皇后貞靜柔順,賢惠通達,和後宮妃嬪們的關係十分融洽,已經為朱瞻基生下兩女,除了暫時無子之外,實在挑不出任何差錯。
朱瞻基想改立孫貴妃為後,苦於沒有廢后的理由,只能從皇后無子這點著手,立朱祁鎮為皇太子,他才能以「太子之母必須是正宮主位」為借口,廢掉胡皇后。
朝中大臣堅決反對朱瞻基廢后,奈何朱瞻基義無反顧,鐵了心要把孫貴妃送上后位,以楊閣老為首的內閣大臣在苦勸無果之下,只能默許朱瞻基廢后的決定。
聽說敕書已經草擬好了,只等找個合適的時機,昭告天下。
胡皇後知道事情不可逆轉,為求自保,決定出家修道,以保全顏面——保全她自己的,也是保全朱瞻基的。
等敕書頒布,孫貴妃將母憑子貴,得到夢寐以求的皇后尊榮,都督僉事孫忠和兒子也會雞犬升天,獲封爵位,成為名正言順的勛貴王侯。
李綺節原來沒打算招惹孫貴妃的父兄,她一開始的打算,是讓孟雲暉和楊閣老離心。
失去楊家的姻親襄助,能將他引見給閣老重臣的魏先生又不在人世,孟雲暉將寸步難行。
可後來細細一想,孟雲暉還年輕,他已經進入天下士人最為嚮往的翰林院,沒了楊家這座靠山,以後說不定還會有孫家,有胡家,有張家,只要他選擇一個派系投靠過去,以他的進士出身,終有出頭之日。
所以,李綺節必須一勞永逸,徹底擊碎孟雲暉的青雲路,讓他永遠沒有翻身的可能。
離間孟雲暉和楊閣老不難,但用處有限。
為什麼不幹脆一點,讓孟雲暉徹底得罪穿龍袍的那位呢?
假如朱瞻基對孟雲暉懷恨在心,孟雲暉還有可能得到重用嗎?
這個念頭一起,李綺節立刻想到孫貴妃身上。
朱瞻基為廢后一事謀划多年,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連冊封孫貴妃的敕書都準備好了,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捅出孫貴妃娘家父兄的醜聞,廢后的事還能順利進行下去嗎?
廢后如果真的被迫推遲,朱瞻基必將惱羞成怒,孫貴妃和孫忠、孫指揮使也會把孟雲暉視作眼中釘。
李綺節對孫忠的了解不多,唯一記得的,就是孫忠是個老壽星,從洪武年一直活到景泰年,八十多歲時才去世。
孫貴妃後來成為孫太后,歷經土木堡之變和英宗復辟等諸多波折,始終安然無恙。孫指揮使繼任爵位,是英宗復辟的大功臣。這一家都不是短命的。
只要孫家還是外戚,孟雲暉永無翻身之日。
得罪朱瞻基,得罪孫貴妃,得罪尚在襁褓之中的英宗朱祁鎮,得罪楊閣老……只要李綺節把血書送到京師,孟雲暉這個名字,必會響徹朝野,代價是,他會把所有位高權重的人全部得罪光——宣宗朝的,還有英宗朝的。
兩任帝王唾棄輕視他,孟雲暉縱有滿腹才華,也只能渾渾噩噩,鬱鬱而終。
李綺節要告御狀。
但告狀的人不是她,是孟雲暉。
孫天佑讓阿滿想辦法收集一碗猩紅血液,為了逼真,必須用人血。
想要震動朝野,就得把事情鬧大,越大越好,最好全天下的百姓都開始議論這封狀紙,那李綺節的計劃才能順利進行。
夫妻兩人決定好章程,親自去請李南宣。
「三哥,我有事求你……」
李綺節的話剛出口,李南宣放下書本,回頭看她一眼,溫潤的眉眼透出一抹飄逸,「我答應你,說吧。」
李綺節在書房東翻西找,最後翻出壓在書匣子最底下的幾張凈邊紙,幾年前的舊物,紙頁已經發黃,但字跡仍然清晰。
當年,為了接濟孟雲暉,也因為欣賞他的才華,李綺節曾雇孟雲暉為自己撰稿。孟雲暉生性謹慎,從不留下底稿,寫完稿子之後,會讓別人謄抄一遍,然後毀去底稿。
但事有例外,李綺節這裡就留著三四份沒被毀掉的原稿。
那時只是覺得好玩,才留下的。
「三哥,你能模仿孟雲暉的筆跡和行文風格,這封狀紙,恐怕得由你來寫。」李綺節把原稿抹平,鋪在桌案上。
李南宣沒有猶豫,也沒多問,拈起原稿,匆匆瀏覽一遍。
一刻鐘后,他放下那幾張書稿,提筆一揮而就。
血紅的大字在紙上盛開,字字珠璣,擲地有聲,和孟雲暉平時撰文的口吻如出一轍。
「三哥不問我想做什麼嗎?」
既然把李南宣拉下水,李綺節覺得自己必須坦誠相告。
李南宣卻搖搖頭,飄然離去。
李綺節立刻在紙上蓋下孟雲暉的私印。
她已經記下孟雲暉書寫奏章的習慣,這一封摺子,足可以假亂真。
當然,前提是趕在孟雲暉折返之前,把摺子送到京師。
事不宜遲,李綺節讓阿滿和阿翅去找孟舉人。
孟舉人為人清高傲物,不懂官場規則,只知道憑自己的喜好行事。他已經聯合本地十數位剛直不阿的士人,撰文抨擊陸保宗,叱罵他尸位素餐、草菅人命。
這事已經被官府壓下來了。
孫天佑告訴孟舉人,他能幫瑤江縣人伸冤,把這場洪水的緣由公布與眾,上達天聽。
孟舉人十分振奮,不僅親自撰寫狀書,還號召街坊鄰里在萬民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一起向陸保宗討回公道。
老百姓們習慣隱忍,不敢多事,簽字的人很少。
孫天佑用眼神示意阿滿。
阿滿心領神會,勸告眾人:「孟家四郎現在是響噹噹的京官,每天給萬歲爺爺起草奏章,是天子近臣,萬歲爺爺上個月還賞他一把好扇子呢!有孟家四郎給咱們撐腰,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你們還畏手畏腳做什麼?難道我們就只能任人魚肉嗎?!」
老百姓們有些意動,尤其是那些在洪水中失去家人的人,立刻被激起血性,揎拳擼袖:「老子和他們拼了!」
簽字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人覺得法不責眾,朝廷就算要怪罪,也只會拿帶頭的人作伐子,牽連不到自己身上。而且,還有孟大人呢!
孟雲暉前些天在洪水中救下數千名被圍困的百姓,這時候正是名聲最響亮的當頭。老百姓對「青天大老爺」抱有幻想,總希望能碰到一個剛正不阿,視權勢如糞土,一心一意為老百姓謀福祉的好官,孟雲暉剛好符合他們的一切想象,而且他還是本地出身的進士。
有孟雲暉的名號引領,越來越多的百姓在萬民書上蓋上自己的指印或是留下自己的字跡。
李綺節讓阿滿和阿翅即刻上路,「進京以後,你們兵分幾路,分別去找胡皇后的家人、和楊閣老不睦的內閣重臣、翰林院的吳編修,把這封萬民書送上去。」
阿滿和阿翅背起行囊,趁夜出發。
等孟雲暉處理好水匪賊患,追到瑤江縣時,順天府已經炸開鍋了。
新科進士、庶吉士、楊閣老的孫女婿孟雲暉,以血書泣告都督僉事和府君前衛指揮使縱容知州陸保宗私挖河堤,淹死庶民無數,流離百室,哀鴻遍野。
一時之間,朝野震驚,舉世嘩然。
莫名其妙一口大鍋扣下來,孫忠和孫指揮使莫名其妙,陸保宗是和他們打過交道,但那只是官宦之家的普通來往罷了。陸保宗私挖河堤,關他們什麼事?他們孫家是山東人,在河南為官,和瑤江縣根本扯不上關係啊!
宮中的孫貴妃氣得七竅生煙,眼看就要當上一國之母,突然蹦出一個血書泣告,這不是成心給她添堵嗎?
朱瞻基也很憤怒,好你個孟雲暉,知道你要給家鄉人伸冤,但是你沒事兒把國丈和國舅爺罵進去幹什麼?不識時務,可惡至極!
楊閣老也不高興,本以為孫女婿是個人才,只要加以培養,日後必定堪為大用,沒想到他竟如此目光短淺,眼高手低,簡直不知所謂!
唯有楊閣老的政敵,和已經換上道裝的胡皇后巋然不動,冷眼旁觀。
此時孫天佑已經將人手分派出去,在各地宣揚孟雲暉堅強不屈,不畏強權,寧願得罪朝廷大員和皇親國戚,也要為民伸冤的光榮事迹。
輿論造勢一直影響到南方的應天府,那些同情胡皇后、厭惡孫貴妃的皇族趁機火上澆油,把孫家死死拖住,不許他們輕易脫身。
在各方勢力的攪和之下,無辜的孫忠和孫指揮使成了罪人。
誰讓他們從前仗著孫貴妃受寵就囂張跋扈,欺壓百姓呢?孫家族人圈田佔地、驅趕良民的前事歷歷在目,證據確鑿。老百姓們認定孫貴妃的娘家人驕縱蠻橫,根本不相信他們的自辯。
孫家猶如被人架在火上烤一樣,有苦說不出。
百姓們有時候很精明,有時候又很糊塗。隨著一首首傳唱孟雲暉事迹的順口溜流傳開來,孟雲暉儼然成為百姓心中嫉惡如仇、秉公執法的代表。
連工部郎中和主事也以為血書和萬民書是孟雲暉秘密送到京師的——他的字跡,他的文風,他的印章,難道還能造假不成?
而且寫下萬民書的人是孟雲暉的父親,簽字的是孟雲暉的鄰里街坊。
這更證明孟雲暉和送血書的人肯定有關係。
最重要的是,現在民間已經把孟雲暉拔高到和戲文上的包青天一樣的高度,兩方印證,兩方呼應,輿論甚至影響到朝廷的決策。
孟雲暉百口莫辯。
工部主事惋惜道:「你同情家鄉百姓的苦楚,情有可原。可還是太年輕了,行事太過莽撞!咱們私下查訪,徐徐圖之,未必不能抓到陸知州的把柄,如今你直接把事情捅到天下人面前,雖然能為鄉民們報仇雪恨,也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啊!」
他的目光落在孟雲暉纏著紗布的右手上,「血書泣告,何等振聾發聵,動人肺腑,可泣告之後呢?」
工部主事是楊閣老的學生,這次他主動提出要孟雲暉做自己的助手,是為了回報楊家的恩德,讓孟雲暉可以憑藉治理水患的功勞往上更進一步,誰能想到,孟雲暉竟然衝動之下,毀了自己的前途!
辜負了他的才華和寒窗十年的隱忍吶!
工部主事搖頭嘆息,「如今民間對此事議論紛紛,為了平息輿論,朝廷肯定會處置陸保宗。至於你,經過此事之後,雖然性命暫時無憂,但難保日後不會遭人構害。切記,一定要謹言慎行,方可保住性命!等我進京以後,為你籌謀一番,幫你求一個外差,屆時你走得遠遠的,好好和十一小姐過日子,永遠不要再回順天府!」
最後一句,決定了孟雲暉這輩子的走向。
孟雲暉垂眸靜立,一言不發。
這時候說什麼都遲了,沒人會相信他的話,信了也沒用,李綺節已經借著他的名頭,把孫貴妃一派得罪徹底,連皇上也對他失望之極,對身邊人說他是「狂妄之徒」。
民間百姓越推崇他,皇上和孫貴妃派系的大臣越對他恨之入骨。
總是眉眼帶笑,和和氣氣的三娘,動起真火來,竟然如此勢如破竹,乾脆狠辣,不留一絲餘地。
她不惜以民女之身,攪動整個朝堂,把天下百姓、皇上、孫貴妃、胡皇后、楊閣老和他們各自的姻親、政敵全部算計進去,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織出一張密密麻麻的天羅地網,只是為了報復他一人而已。
孟雲暉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他利用剿匪對付孫天佑,他派人暗中監視金家和藩王府,但從頭到尾,他根本沒想過要提防李綺節。
和她的手段比起來,他只是小打小鬧,仗勢欺人而已。
李綺節才是斬草除根,完全不讓給他活路。
孟雲暉送走工部主事,回頭看向漫天雲霞的南方,喃喃道:「三娘,你這是要活活逼死我啊。」
三娘在他眼裡,永遠是那個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孟哥哥」的李家妹妹。
他知道三娘不肯委曲求全,但總覺得只要把人搶到身邊,那就足夠了。
或許,他心底總存有一絲幻想,以為三娘會和小時候那樣,每天可憐巴巴被他打發走,第二天又心無芥蒂,跟在他身後打轉。
她一次次原諒他,從沒真正對他生過氣。
多年不見,他沒變,三娘早變了。
幼年的蓮花之約,終究是空許。
正如工部主事猜測的那樣,朝廷為了平息眾怒,下令將陸保宗削職為民。都督僉事和君府前衛指揮使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堅決和陸保宗撇清干係,朱瞻基警示二人日後不可和姦佞之人結交,罰二人一年俸祿。
不是朱瞻基軟弱,而是同情胡皇后的官員隱隱有想趁機把孫家拉下馬的意思,為了控制局勢,朱瞻基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
沒有哪個皇親國戚是真靠俸祿過活的,這點懲罰,對父子二人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可他們何其無辜,明明什麼都沒做,只因為民意難違,就得忍氣吞聲,認下這一場無妄之災!
這天,退朝之後,孫忠和孫指揮使堵住楊閣老的去路,皮笑肉不笑道:「聽聞孟家小兒是府上嬌客?等他回京,我們倒想會會這位孟青天。」
楊閣老雖然惱怒孟雲暉自作主張,但是他歷經三朝而屹立不倒,簡在帝心,權勢滔天,還不至於被兩個外戚恐嚇兩下就驚慌失措,聞言只是淡淡一笑。
孟雲暉南下的時候,意氣風發,奴僕如雲。
回京那天,卻是意志消沉,形單影隻。
工部郎中和工部主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沒有對他落井下石。
可底下那些小吏差役卻最慣見風使舵,這些天來,他不知聽到多少風言風語,人人都在等著看他會落到什麼樣的悲慘下場。
菜市口仍舊熙熙攘攘,喧嘩熱鬧。
驢車慢慢拐進小巷子,孟雲暉坐在車板上,目光掃過沿街的店鋪小樓。
從前他經過里弄時,路旁的人都會主動和他打招呼,今天他一路走來,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
到底是天子腳下,即使只是升斗小民,也懂得趨利避害,捧高踩低。
楊嫻貞頭籠狄髻,穿夾襖布裙,領著小丫頭,站在門前迎候。
孟雲暉說冬天回來,果然趕在落雪前回家了。
驢車越來越近,楊嫻貞忍不住踮起腳跟,看到憔悴落寞的孟雲暉時,她的心猛地揪成一團。
官人從家鄉回來,沒有帶上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她本該慶幸的。
雖然她不怕妾室和自己爭寵,但當發現孟雲暉真的是獨自一人歸來時,她心中還是免不了偷偷雀躍。
可這一點慶幸和歡喜,在看到孟雲暉悲愴頹喪的眼眸后,全部化為痛苦和憐惜。
不管孟雲暉選擇汲汲鑽營,還是甘於清寒,楊嫻貞都會傾盡全力,幫他治理好內院家宅,讓他永遠沒有後顧之憂。雖然她其實並不在乎孟雲暉能不能平步青雲,不在乎他可不可以為她掙來誥命。她只希能和丈夫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做一對人世間最平凡最庸俗的小夫妻。
孟雲暉不快樂,她也笑不出來。
下人們沉默著搬運行李。
孟雲暉走到正堂前坐下,忽然道:「嫻貞,你收拾好嫁妝,趁著現在我的任命還沒下來,回楊家去吧。」
楊嫻貞猛然抬起頭,眼圈通紅:「官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想休了我嗎?」
孟雲暉微微一笑,「你是楊閣老的孫女,再嫁也不難。我自身難保,何苦再拖累你。」
以前,魏先生每天耳提面命,讓他放棄這個,放棄那個,為了仕途,他一次次剖肝挖肺,自斷臂膀。
現在,魏先生死了,他的仕途之路被李綺節攪和得翻天覆地,這輩子註定要遠離朝堂中心,做一個默默無聞、鬱郁不得志的芝麻小吏。
本該絕望瘋狂的,可不知為什麼,孟雲暉竟然一點也不憤怒。
事實上,早在魏先生死去的那一刻,他便茫然無措,失去前進的方向。彷彿一枕黃粱,醒來時,忽然發現自己的人生彷彿沒有任何意義,回顧從前種種,只覺意興闌珊,索然無味。
要做人上人的理想是魏先生灌輸給他的,在沒讀書認字之前,他的理想是什麼?
已經想不起來了。
所以他急著得到李綺節。
事到如今,一切成空,他才找回真正的自己。
「我對不住你。」孟雲暉垂下眼眸,望著腳上的布鞋,是五娘子的手藝,他一直不敢穿出來,但是現在不用管那些忌諱了,「你還年輕,不該為我這個失意之人浪費青春。」
楊嫻貞冷笑一聲,「官人太小看我了!」
她昂首站在孟雲暉面前,「我雖然沒有讀聖賢書,不會吟詩作賦,可至少懂得做人的根本道理!我們楊家女兒,豈是那等嫌貧愛富的小人?!官人不畏權貴,為民請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傑!我是你的妻子,自當和你同甘共苦,共同進退!你若再敢提起休妻之語,我立刻去衙門擊鼓鳴冤,讓天下人來評評理,不是我楊氏女涼薄,是官人你看不起我!」
這些話,孟雲暉在北上途中,已經聽過無數次。
沿岸的老百姓爭相為他送行,他們跪在岸邊,齊聲口呼孟青天,各種花朵、手帕、香包、吃食、果子,像落雨一樣,飛濺在甲板上,那是老百姓們最誠摯的祝福。
到達武昌府時,孟舉人、五娘子和孟五叔領著孟氏族人和瑤江縣其他宗族的族老,結伴到碼頭為他送行。
母親和父親為他的剛直不阿感到欣慰自豪,讓他不要氣餒,家人永遠支持他的決定。
其他宗族說他不愧是瑤江縣的水土養出來的俊傑,一身正氣,對得起無辜枉死的百姓。
孟舉人勉勵他,要他勿忘聖人教誨,堅持和權貴抗爭。
一面是上層權貴不遺餘力的打壓和皇上明顯的厭棄,一面是老百姓們的歌功頌德。
孟雲暉已經麻木。
但這一刻,聽著嬌弱溫和的妻子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孟雲暉忽然覺得心頭髮熱,沉睡在心底深處的野望和抱負再次被喚醒。
大丈夫在世,就算不能立功建業,也不能與草木同腐。
當提三尺劍,立傳世之名!
做不了青雲直上的人上人,何不如放開手腳,和權貴抗爭,當一個青史留名的真青天呢?
感覺到胸腔里躍動的熱血和重新煥發的活力,孟雲暉不由苦笑:三娘,這就是你給我挑的未來嗎?讓我不得不踏進你的陷阱里,剪除所有羽翼,拋棄所有不切實際的野心,做一個真正為民請命,關心百姓的清官。
清官難做,想在史書上留下痕迹,必須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成就,而這些成就,就是拚死撕下一個個權貴的偽善面孔。
做一個青史留名的清官,必將得罪所有同僚知交,落得一個六親不認,孤寡一生。
除了這條路外,他別無選擇。
孟雲暉抬起頭,眼裡爆出攝人的雪亮光芒,「嫻貞,跟著我,你可能永遠沒法和其他官太太一樣呼奴使婢,一輩子清苦度日,你受得了嗎?」
楊嫻貞察覺到孟雲暉的變化,這一刻,她發現自己的丈夫就如一把劃破長空的寶劍,重劍無鋒,蓄勢待發。
她伸手拂去眼角淚珠,聲音陡然一輕,柔聲道:「官人是怕我吃不得苦嗎?我雖是富貴出身,卻沒荒廢本領,我能針線縫補,能造湯水,能漿洗衣裳,未必不如那些市井婦人。此生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絕無怨言,官人莫要辜負我的真心!」
孟雲暉長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
轉眼又到桃紅柳綠、春暖花開時節。
翠柳如煙,和風撲面。
煙花三月時節,孟雲暉帶著妻子楊嫻貞南下,在故居小住幾日,前往廣西。
朱瞻基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他打發到窮山惡水的偏遠郡縣去當差,這輩子,如果沒有什麼意外,孟雲暉的歸宿就在廣西的密林深山之中。
瑤江縣人感懷孟雲暉的正直不屈和他治理水患的恩德,結伴趕往岸邊為他送行。
李大伯邀李綺節同行,李綺節沒去。
除了金薔薇、李南宣和阿滿、阿翅,沒人知道孟雲暉從天之驕子,頃刻間被打落塵埃,淪落到近乎流放,完全是由李綺節和孫天佑一手策劃的。
事已至此,孟雲暉見識到夫妻二人的魄力和決心,不敢再來打擾他們的生活。
只有孟十郎意氣上頭,上門為孟雲暉打抱不平。
那天,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好狠的心!你害了四哥一輩子!」
李綺節淡淡一笑,「一報還一報,他差點殺了我的丈夫。」
她沒有斷絕孟雲暉的所有生路,經過血書泣告事件后,他儼然成為清流代表,民間百姓心中的正義使者。如果他能認清本心,沿著這條道路接著走下去,雖然路途艱難,前途叵測,但未嘗不能實現他的抱負。
李綺節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身邊有好人,有壞人,有不好不壞的人,沒有大奸大惡,沒有風生水起,他們只想安安生生過自己的小日子。
孟雲暉非要橫插一腳,打亂她平靜安穩的生活。
她不能永遠活在恐懼之中,只能快刀斬亂麻,徹底剪斷對方騰飛的可能。
孟雲暉和楊嫻貞離開的那天傍晚,孟春芳給李綺節送來一枝已經枯萎發黃的荷花。
李綺節接過葉梗:「這時節,哪裡來的花苞?」
孟春芳神色茫然,笑著道:「我也奇怪呢,不曉得四哥從哪裡得來的,嫂子說本來花苞會打開的,在路上耽擱了些時候,才幹枯了。」
她忽然蹙起眉,「三娘,四哥還讓我給你帶句話。」
李綺節雙眉輕揚。
孟春芳躊躇半晌,「他想和你說一句對不起。」
李綺節勾起嘴角,沒說話。
孟春芳接著道:「四哥也讓天保代他向九郎道歉,我想他既然同時向你們夫妻賠不是,那幫他轉達這句話應該沒什麼妨礙。」
確實沒妨礙,孟雲暉對他們來說,只是一段突兀的波瀾,等漣漪散去,他們的生活依然平靜和順。人生漫漫,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用不著為一個孟雲暉耽誤光陰。
「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出發?」孟春芳提起李綺節和孫天佑南下的事,「路上會不會經過開封府?聽說那裡的饅頭好吃。」
李綺節失笑:「開封府在北邊,我們南下,怎麼可能經過開封府?」
撇開孟雲暉,兩人淡淡閑話家常。
三月艷陽從搖曳的竹簾一點一點篩進房裡,恍如閃碎的流金。
等孫天佑回府時,孟春芳已經告辭離去。
孫天佑摘下羅帽,發現一枝枯萎的荷花落在腳踏上。
問過丫頭,知道荷花是孟春芳帶來的,他不動聲色,走到羅漢床邊,靴子輕輕碾過花苞。
清明掃墓,夫妻回鄉和家人團聚。
還沒進門,就聽到李昭節和汪秀才爭吵的聲音。
李九冬和女婿在一旁勸解。
李昭節脾氣上來,推開李九冬,蹬蹬幾腳跑回房,找到一把棕櫚葉扇子,劈頭蓋臉抽向汪秀才:「這裡是我家,你滾回汪家去吧!」
汪秀才一臉震驚:「你竟然毆打自己的相公!」
說完這一句,他臉上被抽了一下,留下一道窄窄的鮮紅痕迹。
李綺節和孫天佑站在門檻後邊,倚著門,淡定旁觀。
汪秀才自詡是個讀書人,不能欺負弱女子,只能一味躲閃。
可惜他舉袖子擋臉的動作沒有李昭節手裡的扇子快。
孫天佑搖搖頭,嘖嘖道:「四妹妹這一下抽得可真狠。」
不用他點評,李綺節光是聽到那一聲驚天動地的脆響,就倒吸一口氣,替汪秀才覺得疼。
中午吃飯時,因為臉上有傷,汪秀才覺得有辱斯文,拒絕出席。
他捂著浮腫的臉,躲在房裡數落李昭節,等回汪家后,他要罰妻子抄寫女則,不管有多難,他一定要把李昭節教導成一個溫順知禮的賢妻!
李昭節打人的時候,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真看到汪秀才鼻青臉腫的,又覺得心疼,但當著家人的面時,卻梗著脖子,堅決不肯給汪秀才賠不是。
李大伯和周氏勸了幾句,見李昭節實在不肯放下身段,怕勸多了反而激起她的逆反之心,只能由著她去。
吃完飯,大家默契散開,各自回房。
寶珠笑嘻嘻道:「四小姐剛剛去灶房了,說是要親手給四姑爺煮龍鬚面吃。」
李綺節搖頭失笑,李昭節要強又自卑,家人越勸她服軟,她越不肯服軟。當初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雖然依舊偏執,但也不得不收斂脾氣,主動為汪秀才洗手作羹湯。
大概她清楚,汪秀才和汪家人不會永遠讓著她、捧著她,她如果不做出一點改變,等汪秀才真和她離心,說什麼都晚了。
和家人短短團聚兩三天,交待完大大小小的瑣碎雜務,孫天佑和李綺節準備啟程。
早在剛成親時,夫妻倆就打算到處走走逛逛的,可惜一直沒能如願。
現在終於能抽出空來,孫天佑不想再錯過時機。
想想路上只有夫妻兩人朝夕相處,不知會是何等的快活肆意。
春天去看花,夏天去游湖,秋天賞紅楓,冬天觀雪景,白天下船閑逛,累了坐在船上釣魚捉蝦,夜裡相擁靠在窗前,看江心月夜,天上繁星如織,人間流螢點點……
孫天佑決定,不在外面逍遙個兩三年,絕不回鄉!
胖胖滾在地上撒潑耍賴,鬧著要和姐姐、姐夫一起去南方看稀奇。
周桃姑還沒吭聲,周氏先紅了臉,讓丫頭把胖胖拉起來。
一個穿短衫的少年走到胖胖身邊,伸手把他拽起來,大大咧咧道:「表叔,別嚷啦!」
胖胖很聽他的話,立刻收聲。
少年是周大郎的兒子,周氏的侄孫。
李綺節讓周大郎把兒子送到李家,和胖胖一起上學讀書。李家人口簡單,想開枝散葉,並不一定非要靠直系血脈,把親近的姻親牢牢捆綁在一起,兩代過後,他們李家照樣能成為一個別人不敢輕易欺負的大宗族。
周小郎從小長在山間田野,活潑皮實,上樹能掏鳥,下水能摸魚。胖胖雖然是長輩,卻特別崇拜表哥的兒子周小郎。
他的撒潑打滾大概也是從周小郎身上學到的,所以周氏才會臉紅——周氏怕自己的侄孫會帶壞胖胖。
李綺節許諾會給胖胖帶一船好吃的好玩的,胖胖纏著她拉鉤,得到她和孫天佑的雙重保證后,還不放心,一直跟到渡口船上,抱著船舷不鬆手:「姐姐,姐夫,別忘了給我帶板鴨!」
應天府的板鴨是一絕,胖胖早就想吃了。
旭日初升,灑下萬丈金芒,漫天雲霞黯然褪去。岸邊柳色青青,繁花似錦,開敗的花瓣飄落在清澈的水面上,隨波逐流,徒留一陣幽幽暗香。
村莊從朦朧的春色中蘇醒,漸漸喧鬧起來,雞鳴狗吠聲此起彼伏。
穿褂子衫褲的孩童騎在老牛背上,引著老牛到河邊飲水。婦人披散著頭髮,腰間扎一條花布裹肚,打著哈欠,蹲在青石板沿捶洗衣裳。男人們背著鋤頭、鐵鍬,沉默著走向田間地頭。
清越的鳥鳴聲中,李子恆和張桂花把依依不捨的胖胖撕下船,在渡口朝他們揮手。
孫天佑和李綺節站在船頭,攜手並立,江風拂過,兩人的長發纏繞在一起,一時分不清你我。
柔和的光暉穿過裊裊的薄霧,籠在他們身上。
一個俊秀飛揚,氣宇軒昂,一個綠鬢朱顏,俏麗明媚。
李子恆追著船走了老遠,「路上小心,別忘了寫信回來!每天都寫!」
孫天佑薄唇一掀,揚起一個比方才的日出還明朗的笑容,摟住李綺節,柔聲低語:「想先去哪兒?」
李綺節眉眼微彎,笑靨如花:「總聽人說煙花三月下揚州,不如效仿古人,先去揚州走一趟。」
孫天佑輕吻她的眉心:「好,去南直隸!」
江流滾滾,大船漸漸融入江心蒸騰的水霧當中,慢慢消失在碧空盡頭。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啊,完結啦!好激動啊!人生第一次啊!!!!
啊啊啊啊啊!
哎,感想太多了,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當時寫文的時候,其實很多設定和情節和寫出來的不一樣。比如小和尚才是男二,但是由於他當初人氣太高,只能把他的情節全部刪掉了……我對不起小和尚……
還有九郎的親媽啥的,剛好那段時間家裡有事,心情特別抑鬱,沒能按照理想的步驟寫出來。過年的時候,爸媽病倒了,後來相繼入院,那時候一個人在醫院家裡來回跑,真的特別難受,當時文才寫到一半,靈感全無,整天渾渾噩噩的,加上剛好看到一些很扎心的評論,覺得完全寫不下去了,斷更好多次,和原先想好的步驟越偏越遠,不知道該怎麼繼續的時候,發現還有小天使堅持在看,哎,簡直讓我無地自容,能夠堅持把這篇寫完,完全是靠大家的支持!真的非常感謝大家!再次謝謝大家!
然後繼續跑圈,好激動啊,\(≧▽≦)/人生第一篇完結的小說啊!!!!
先休息幾天,等我冷靜下來,再寫番外。番外會放在另一篇《小官人番外》里,免費噠!
新文準備寫寫唐朝,《大唐第一公主》,沒錯,就是如此雷的名字,雖然寫的是宮廷,但是請相信我,王侯將相也有家長里短,也要種田!
其實最後一把狗血也是為了說明一點:三娘只想和小官人安安靜靜過小日子,誰敢打擾她種田,看看孟四哥……
最後求一下收藏啊啊啊啊,文章收藏專欄收藏,戳一下收了俺吧~
好了,我要繼續出去跑圈,好激動( ⊙ o ⊙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