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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九十六

  李綺節笑了笑, 不等丫頭送桃子來,先走過去,從竹籃里揀起一個吃,剛拿到手裡, 唉喲了一聲,連忙放下:桃子外面有一層白色絨毛,只需浸在水裡輕輕一搓便乾淨了。這層絨毛很礙事, 桃子如果不事先洗過就直接吃,手上、嘴上沾了絨毛,會發紅髮癢的。


  小丫頭是慣干粗活的,自然不怕,李子恆銅皮鐵骨, 更不會怕, 李綺節卻是身嬌肉貴, 才碰了那層絨毛, 便覺手指癢得厲害,連忙用手去抓,結果越抓越癢,一併連脖子、頭髮都癢起來了。


  寶珠哭笑不得,連忙命人去抬熱水來, 把李綺節按在浸了晒乾的金銀花瓣和凌霄花瓣的熱湯里, 好好搓洗一頓。又替她拆了髮髻,洗了個頭。


  沐浴過後,她抹了一層薄薄的香脂, 換了一身水紅紗衣、杏黃紗褲,散著長發,懷裡摟著一枚湘竹枕,伏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寶珠搬了張綉墩,坐在美人榻旁,捻起李綺節肩上的一束長發,把毛刷在兌了桂花油的熱水裡蘸了一下,從髮根到發尾,輕輕搽在每一根髮絲上。


  李綺節才剛泡了熱湯,正自昏昏欲睡,嫌寶珠弄得忒慢,「快些搽好抿起來罷,這會子困著了,夜裡就不想睡了。」


  寶珠答應一聲,加快速度。


  李子恆有事要和李綺節說,坐在外邊院子里,一邊看丫頭們摘桃子,一邊等果子吃。


  丫頭送來一盤六月雪,拌上嫣紅的西瓜瓤,再淋一層厚厚的醬色桂花蜜,盛在纏枝蓮花紋的碟子里。


  李子恆最愛甜食,登時露出一臉笑容。正好看到李綺節散著一頭半乾的長發出來,揮揮手,讓丫頭先放一碟在她跟前。


  「剛才沒酸倒牙吧?吃點甜的。」


  李綺節悄悄打了個哈欠,聞到碟子里散發出來的香甜味道,來了點精神,拿匙便吃,心裡還惦記著樹上的桃子:「桃子洗乾淨了沒?」


  寶珠一邊給李綺節的頭髮抹桂花油,一邊勸道:「快些忘了桃子罷,上一回吃了幾個桃子,把牙齒都吃酸了,一天三餐都只能喝粥吃豆腐,三娘忘了?」


  李綺節有些悻悻然,吃完一碟子六月雪,晃晃腦袋:「這六月雪不像是咱們家做的。」


  李子恆隨口接道:「託人在外頭買的,也不曉得是哪一家。」


  李綺節道,「鎮上齊娘子家的六月雪做得最好。」


  寶珠插嘴道:「她家間壁的油炸果和炸麻花炸得好吃。」


  正說些吃食點心,丫頭提進來一簍子新鮮的覆盆子和山果子,「前頭來客了。」


  滿滿一簍子鮮紅、橘黃的覆盆子,跟一粒粒珊瑚珠攢成的珠串似的,鮮亮可愛,山果子的顏色更深,紫紅、紫黑,個頭也更大。


  「喲,這玩意兒哪兒來的?」李子恆連忙朝丫頭招手,「給四娘、五娘和大姐、二姐送了沒?」


  丫頭道:「送了,人人都有。」


  李子恆點點頭,向李綺節道:「真是奇了,院子里的桃子都熟爛了,外頭還有覆盆子?」


  這時節白日天氣雖然依舊有些燥熱,但早晚卻漸漸有些幽涼,丫頭們早就換上夾襖。


  寶珠朝李綺節擠擠眼睛,「莫不是孫家送來的?孫少爺總能鼓搗到稀罕東西。」


  李綺節不知道寶珠怎麼如此篤定,愣了一下,才想起上次孫家確實送過覆盆子和桑葚之類的夏果子來。


  算算離定好的婚期只有幾個月了,李乙已經明確過孫天佑,年底之前,不許他再登門,他當時答應得好好的,又尋借口上門來了?


  丫頭卻搖了搖頭,笑答道:「外頭早沒覆盆子了,聽說這一簍是五娘子在山坳里摘得的。」


  寶珠有些失望:「原來是五娘子送來的。」


  說完,便將簍子接過去,先洗一碗送進來——覆盆子酸甜適口,汁水豐沛,最經不得水洗,碰水容易爛。


  李綺節回房換衣裳,寶珠跟進來給她梳頭,剛戴上絨花,寶釵從外頭走進來:「太太讓三娘去正堂。」


  劉婆子挽著袖子,去灶間下了一鍋雞絲麵條,麵湯里卧了六個荷包蛋,撒了一層切得細細的芫荽,大碗盛了端上來。五娘子稀里嘩啦,一連吃了三大碗,末了還捧著碗,把湯汁都喝得乾乾淨淨的。


  孟小妹坐在桌邊,低頭吃面。她母親吃完三大碗,她一碗仍舊沒有吃完,筷子戳破碗底的荷包蛋,嫩嘟嘟的蛋黃凝而未凝,雞絲裹了蛋液,摻在綿軟的麵條裡面,小口小口抿在齒間,輕輕咬斷,一點聲音都不發出。她的頭雖埋著,背脊卻挺得筆直,端端正正坐在小方凳上,惟恐李家的丫頭恥笑她粗俗。


  李綺節出來,和五娘子問好,一眼瞥見孟小妹,笑著去拉她的手,「妹妹今年幾歲?」


  周氏在一旁笑道:「哪裡是妹妹,你要喊她姐姐。」


  李綺節不由錯愕:生得如此瘦弱單薄的孟小妹,竟然比她年長一歲!

  五娘子也笑了,說孟小妹確實比她大一歲。


  李綺節連忙改了稱呼,臉上的詫異卻沒來得及收回去,在她看來,眼前這個面有菜色、頭髮乾枯的小娘子,哪像是自己的姐姐,明明像比自己要小三歲。


  想想又覺得沒什麼可奇怪的,鄉下人家的小娘子,五六歲起就能幫著父母做些家務,七八歲便跟著下地鋤苗,插秧、抱谷、餵豬、放牛,樣樣都能張羅。到十一、二歲時,便可以算得上是大半個勞動力。孟小妹從記事起就會幹農活,整日跟隨父母在田間山頭勞作,風吹日晒的,自然生得單薄。


  孟家的所有體面,全都給了孟雲暉。


  五娘子打了個飽嗝,抹了抹嘴巴,憨笑道:「讓嫂子見笑了,一大早走了幾十里山路,就吃了一個餅子,正餓得慌呢!」


  孟五叔和五娘子包了幾座山頭種果樹,如今一家人住在深山裡,出入得走幾十里山路。


  周氏笑罵道:「和我客氣什麼?」


  一邊說笑,趁便讓寶釵去收拾屋子,要留五娘子在家住。


  五娘子差點跳起來,推辭不肯:「不住了不住了!這就要家去!快別收拾屋子。」


  李綺節回過神來,收回逡巡在孟小妹身上的目光,幫著周氏留客:「嬸子好容易來一趟,就算急著家去,也該吃了中飯再走。」


  幾碗雞絲麵,只是飽腹而已,算不得正經中飯。


  五娘子面色微微一滯,隨即便搓了搓手掌,道:「我也不瞞著嫂子,這回進城來是為了去縣衙取辦好的文書。一大早進城去,坐渡船過江,費了不少工夫才拿到。家裡男人等著呢,這會子再不走,怕要走夜路,山裡冷清,荒無人煙的,身上又沒帶火把,路邊也沒個投宿的地兒。」


  周氏看五娘子神色有異,怕耽誤她的正經事,只得吩咐丫頭預備好扛餓的油餅乾糧,送五娘子母女出門。


  丫頭早把東西收拾好了,糯米、赤豆、果子,一袋一袋扎得嚴嚴實實的,堆在麻袋裡,五娘子是挑著擔子來的,等她走的時候,李家的丫頭再度把那兩隻擔子裝滿。還有兩隻小口袋,裡頭裝的是舊衣裳和一些常用的藥丸。


  五娘子挑起扁擔,孟小妹怕母親勞累,從擔子里搶過兩隻大口袋,背在肩上。


  周氏看著孝順的孟小妹,想起自己小時候,對她不由又憐又愛,忍不住摸摸她的腦袋瓜子,「好伢子,路上當心啊。」


  孟小妹聽到周氏誇讚她的時候,一張小臉霎時便羞得通紅,一併連耳朵尖,都染了一層淡粉,眼光忍不住朝李綺節飛去。在她眼裡,李綺節頭梳雙螺髻,發簪淺色絨花,腕上籠一隻絞絲玉鐲子,穿著一身對襟蟹殼青夾襖,丁香色百褶裙,綠鬢朱顏,水眸如杏,像畫卷上嫻靜婉約的仕女——而這正是她嚮往卻永遠實現不了的奢願。


  離開李家后,她遠遠看一眼遠處青磚瓦房的孟家,眼眸低低一垂,神色黯然。


  送走五娘子母女,李綺節問周氏:「昭節和九冬呢?」


  按理家裡來客,曹氏該帶姐妹倆出來見見五娘子。李大姐和李二姐還有些怕生,又沒見過五娘子,也就罷了,李昭節和李九冬卻是常常見五娘子的。


  周氏笑道:「去張家了。」


  李綺節愣了一下,心頭浮起一種古怪的荒誕感,李昭節和李九冬去張家做什麼?

  看周氏笑盈盈的,不好直接問,回房和寶珠說起,寶珠手裡飛針走線,脆聲道:「三娘不曉得?四娘認了張小姐做老師,跟她學畫畫呢!」


  李綺節心裡的古怪感愈發強烈,「什麼時候的事?」


  「有好些天了。太太特意讓進寶進城給四娘買了好多顏料、畫筆什麼的。」寶珠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有什麼絹,什麼紙的,好多講究,花了好幾兩銀子才買齊全!」


  李子恆伸長腦袋,哈了一聲,舌頭泛著淡淡的紫色,「教人學畫畫?張家小娘的畫畫得很好嗎?」


  寶珠瞥一眼李綺節,沒搭理一個人霸佔一盤甜點的李子恆,壓低聲音道:「我聽曹嬸子說,張小姐和四娘很投契,四娘每回去張家,兩人都有說有笑的,手拉手不肯放,可親熱了。」


  高冷如雪的張桂花,和愛使小性子的李昭節有說有笑?


  李綺節很想翻白眼:這畫風太不對了吧?


  看來,張桂花還沒對李南宣死心吶。


  她搖搖頭,暫且放下這事,轉而和李子恆商量起球場的正事。


  李子恆往嘴裡塞一大把覆盆子,含含糊糊道:「花相公說縣衙那頭已經打點好了。」


  說完,從懷裡摸出一封信,「剛才還想和你說呢,花相公讓我親手交給你。」


  李綺節接過信,先匆匆瀏覽一遍,然後才開始一句句細看,臉上漸漸浮起一絲笑:還好,一切都有條不紊,至少兩三年之內,她可以放手讓花慶福他們去張羅操辦球賽的事。


  不過……想起金家最近的種種舉動,她心底剛浮上來的喜色立刻被憂愁代替。


  李乙和周桃姑成親時,李家沒有宴客,只置辦兩桌酒,宴請周桃姑的娘家兄弟,金家卻遣人送來一份厚禮。不止如此,這半年來金家已經往李家送過好幾次節禮了。


  李家把禮物送還回去,第二天金家又再次原樣送回來。金家人說了,之前曾多有冒犯之處,金小姐心中有愧,希望能和李家重修舊好。


  金家誠意十足,不止多次送禮,還請來縣裡好幾位有名望的人代為說和,李大伯和李乙自覺臉上有光,早把之前的不愉快忘光了。


  只要金薔薇不來糾纏,李綺節不會一直對金家耿耿於懷,但最近從金家打聽來的一些事情,讓她覺得有些古怪。


  她的臉色越來越沉,李子恆還以為花慶福信上寫了什麼了不得的難事,惶然道:「是不是出事了?」


  「沒有。」李綺節勉強笑了笑,安撫李子恆道,「我一時走岔神了。」


  心裡卻仍舊恍惚,朱棣是啥時候翹辮子的?

  丫頭在桃樹底下晒衣裳,學著婆子的模樣,找了一根拐棍,敲敲打打,拍掉粉塵。聲音悶悶的,在耳畔迴旋。


  丫頭抬著一個楠竹細條編的笸籮進來。


  李綺節收回心神,視線落在笸籮上,漫不經心道:「這也是剛才五娘子送來的?」


  「啊?」


  丫頭一頭霧水。


  寶珠放下針線,走去掀開笸籮上蓋的芭蕉葉子一看,只見裡頭盛了兩隻小瓷碗,卻是兩碗晶瑩剔透、清香芬芳的涼粉,一碗碧綠如凍,一碗色澤潔白,透過半透明的涼粉凍,能夠清晰看見碗底繪的一條翹尾紅鯉魚。膠狀的涼粉塊里摻了一塊塊或紅或白的新鮮果肉,外頭澆了厚厚一層淡褐色的桂花蜜,還沒吃,嗅一嗅,撲鼻便是一股子冰涼的香甜味道,想是拿冰水湃過的,繪紅鯉魚的白瓷碗還冒著一絲絲涼氣。


  涼粉是薜荔果製成的,把成熟的薜荔果削皮、剖開、晒乾,浸在水中,反覆揉搓,擠出膠汁,凝結成凍狀,拌以糖漿、蜜水、香花,酸甜爽口,滑嫩清甜,是盛夏解暑清涼的上等佳品。每到暑熱時節,街頭巷尾便有貨郎挑擔售賣自家婦人親手制的涼粉,文人們好風雅,還給涼粉起了一個雅名,喚作六月雪。


  丫頭送來的兩碗六月雪是齊娘子家的,碗沿印有齊家特有的標記。


  李子恆推開覆盆子,笑道:「才剛正說齊娘子家的六月雪呢!這就送來了!誰耳朵這麼靈光?是不是鎮上買的?」


  丫頭笑而不答。


  李綺節不愛吃甜,六月雪卻爽口嫩滑,甜味也淡,正合適她的口味。她年年夏天都吃六月雪,五六歲的時候,在院子里打鞦韆玩,但凡聽見外頭巷子里有叫賣的聲音,便忙喚寶珠拿幾個大錢出去買。偶爾嫌六月雪吃膩了,就飲香薷飲。


  只今年一直待在鄉下,去鎮上買不方便。廚房又常備著清熱解暑的甘草涼水、香花熟水、沉香熟水,這個夏天涼粉凍吃得格外少。劉婆子她們偶爾會做些涼粉凍,但吃起來滋味不如外邊買的。


  李子恆捧著碗,舀了一大塊涼粉凍,塞進嘴裡:「喲,涼絲絲的,瓜瓤又脆又甜,果然還是齊家娘子最好吃!」


  寶珠給李綺節盛了一碗。


  李綺節搖搖頭,盯著李子恆扁扁平平的肚子看了半天,只覺得匪夷所思:「剛剛不是才吃過,你怎麼還吃得下?」


  李子恆抹一下嘴巴,「齊娘子家的,多少我都能吃得完!」


  李綺節撇撇嘴巴,還沒動匙子呢,丫頭笑嘻嘻道:「太太讓三小姐過去說話。」


  李子恆伸手把李綺節的那一碗撈到跟前,「正好,你去吧,我幫你吃完。」


  李綺節來到上房,周氏歪坐在榻上,笑呵呵招呼她:「三娘,桌上有兩盤果子,你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李綺節走到落地大屏風後頭,果然看見桌上擺了兩盤點心:


  一盤是拳頭大小、色澤金黃的麻雞蛋,一盤是精緻小巧,玲瓏可愛的滴酥鮑螺。


  滴酥鮑螺是稀罕物兒,且不必說。那麻雞蛋卻是尋常吃食,只需先將糯米洗凈,清水浸泡一天一夜,再將泡好的糯米磨成細漿,裝袋、弔掛,瀝干漿水,將所得的粉團揉碎碾成米粉,摻入紅糖、飴糖、麵粉揉勻,餳面后,團成圓球,裹上芝麻,入油鍋炸熟即可。


  炸好的麻雞蛋外殼硬脆,內餡糯柔,糖汁四溢,焦香可口。咬開酥脆外殼,便覺滿口香甜,熱乎乎吃一個麻雞蛋進肚,整個人都暖烘烘、甜絲絲。


  大冬日裡若能吃上一兩個,再喝一碗甜滋滋的米酒糟,更是手腳發熱,心頭甜蜜,再不畏懼霜雪嚴寒。瑤江縣本地人家逢年過節時,除了炸糍粑、飲米酒,也炸麻雞蛋,給家中小兒甜嘴。


  然而麻雞蛋還有一個雅名,叫歡喜團,取的自然是歡喜團圓之意。


  卻不知眼前這一盤不符合時節的麻雞蛋,喜從何來?

  周氏見李綺節一個勁兒地盯著麻雞蛋發怔,笑眯眯和身旁幾個丫頭互望一眼,柔聲催促她:「三娘,這是孫家送來的,你快嘗嘗。」


  李綺節登時瞭然,原來六月雪是孫天佑送來的。


  也是,五娘子囊中羞澀,每次送來的都是些地里擷的瓜果菜蔬,怎麼可能會特意送幾碗涼粉凍。


  再說,也只有孫天佑會特意打聽她的口味喜好。


  孫家這回派來送禮的人仍然是阿滿,他是帶著任務來的——孫天佑邀請兩位舅爺明天去孫府吃酒。


  舅爺是李子恆和李南宣。


  周氏一口答應下來。


  聽說第二天必須去孫天佑家吃酒,李子恆滿心不舒服,非常想把吃進肚子里的六月雪全部吐出來——早知道是孫九郎送的,他就不吃了!


  李南宣那頭也很詫異,「我也要去么?」


  李大伯和周氏很少讓他出門應酬,而且他從不飲酒,好端端的,怎麼會特意要他去孫家吃酒?


  結香把孫家送來的筆墨紙硯收進書箱里,「孫家送來歡喜團,這是要請咱們家過去丈量新房的意思。按這邊的規矩,舅爺要親自上門看新房的布置,三小姐只有一個哥哥,除了大少爺外,三小姐只有少爺您這麼一位堂兄,您當然得去呀!」


  她笑了笑,嘖嘖道:「姑爺出手真大方,除了文房四寶,額外送幾位小姐的是一套金釵、金鎖、金釧,給大少爺和您的是玉佩,凍硯台,值不少銀子吶!」


  她光顧著感嘆孫家送來的禮物,一會兒孫少爺,一會兒姑爺,顛來倒去,連話都說不清了。


  李南宣卻聽懂了她的意思。


  他放下才翻開兩頁的書本,眼睫交錯,三娘要出嫁了嗎?


  李子恆和李南宣要去孫家看新房,周氏特意把兄弟倆叫到跟前,囑咐他們早點睡,免得第二天沒精神。


  一邊讓曹氏和寶釵預備回禮。


  又對李綺節道:「該回送孫府什麼我幫你拿主意,你看看還有什麼要添的?」


  李綺節回房想了想,連夜做了一個香包,是葫蘆形狀的,外頭拿五彩絲線綉了一幅魚戲蓮葉圖,底下綴了一串百結珠寶流蘇,裡頭裝了一些防蚊的八角、藿香、艾葉、茴香、薄荷、白芷、百合。


  夜裡毒蟲蚊子多,香包可以戴在身上驅蚊。


  裡頭的香料貴重,但香包針腳不細密,圖案不精緻,唯有樣式還算新鮮可愛。


  「就送這個啊?」


  寶珠臉上訕訕,替李綺節感到難為情,這麼粗劣的針線,送出去萬一被人笑話怎麼辦?

  李綺節一攤手,「就它了,我親手做的,他敢嫌棄?」


  話是笑著說的,她自己沒發覺,寶珠卻聽出裡頭的情意。她偷偷鬆口氣,看來,孫少爺不是剃頭擔子一頭熱。


  翌日,李子恆和李南宣吃過飯,坐船到了縣城,孫府早有人在岸邊等候。


  一徑到了孫家,孫天佑親自迎出來,李子恆一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甩了鞭繩,氣沖沖往裡走。


  孫天佑和李南宣彼此客氣了幾句,彼此都覺得對方有些裝腔作勢。面上還是一團和氣,攜手進了內院。


  孫天佑挑的新房臨著池水,環境清幽。院子修在池子邊上,四五間房屋,卻是亭榭廊檻,宛轉迂迴,正堂掛匾披聯,兩邊曲廊相通,跨水接岸,屋子後頭蜿蜒出一座曲折木橋,通往池中綠瓦水榭。水榭四面開窗,四望景緻皆不相同:一面是桂叢蓊鬱,一面是水波蕩漾,一面是衰草枯荷,一面是蔥蘢花木,素雅清新,別有意趣。


  正堂中間是明堂,西廂房是寢房和坐卧之處,東廂房是一間書房,倒並未隔斷,只用老紅木彩繪描金摺紙花卉十二扇落地大屏風隔開。


  曲廊兩邊的耳房、抱廈,是小丫頭們夜裡住的。


  西廂房分前後兩間,以一副滿繪水紋屏風隔開,裡間拔步床、大圈椅、小綉墩、梳妝台、面盆架、小花幾,一應擺設,應有盡有,輕紗帷幔,樣樣精美。外間當中設一張黑漆圓桌,五隻綉墩,南邊臨著水的窗戶下邊設了一座美人榻,安了一張琴桌,香几上置了一隻熏爐,爐中焚了百合香塊,飄出裊裊青煙,北窗的刺繡美人圖屏風後頭則立著櫃櫥箱籠。


  東廂房則只有小小一間,文房四寶、桌案俱全,紙糊的牆壁上掛了一幅山水畫,掛瓶中供了一枝艷紅的梅花,書架上磊得高高的,擺滿書本,只有一面仍舊空著,擺了幾樣尋常玩器。


  李子恆眉頭皺得老高,新房不是應該先空著嗎?傢具應該是由新娘子家置辦才對,孫天佑怎麼把傢具也包了?


  「這些傢具是按著單子備下的。」看出李子恆的疑問,孫天佑出聲解釋。


  單子說的是李綺節的嫁妝單子,李家分家之時,孫天佑看過李綺節的嫁妝單子。


  李子恆用看傻子的表情看向孫天佑:也就是說,房裡的擺設是按著李綺節嫁妝單子里的傢具擺放的?

  他是錢鈔多得花不完了嗎?為什麼要按著單子另外置辦一套一模一樣的傢具?


  孫天佑咧嘴傻笑:「婚禮只有一場,我希望到時候樣樣都是最好的,不能出一點差錯。」


  言罷笑了笑,酒窩裡滿漾喜色,輕聲道:「全是按著三娘的喜好張羅的,要是有遺漏的地方,大表哥提點我一下。」


  言下之意,準備這麼多,只是為了提前演練一遍,若是哪裡不合李綺節的心意,可以及時更換。


  李子恆半天說不出話來,不知道該大罵孫天佑大手大腳,還是誇獎他未雨綢繆。


  孫天佑不等李子恆罵出口,帶著他和李南宣前前後後逛了一遍,等著兩位大舅子點評。


  李南宣一言不發,目光淡然。


  李子恆冷哼一聲,有心想挑出幾點毛病來,想起出發前周氏的叮囑,哼哼唧唧半天,沒說話。


  阿滿領著小丫頭們調派完畢,站在一邊等吩咐。


  孫天佑朝他使了個顏色。


  阿滿心領神會,笑向李子恆和李南宣道:「這會子時節不好,外邊池子里只有枯葉,等到明年開春,岸邊的花都開了,或是夏天的時候,開了南邊窗戶,迎面就是一池子荷花蓮蓬,可好看哩!」


  李子恆扯扯嘴角,瞥一眼孫天佑,「你倒是有心。」


  心裡再不甘,三娘終歸是要嫁人的。


  吃了頓豐盛的午飯,兄弟倆回到家中,周氏迫不及待道:「怎麼樣?尺寸大小都記下了么?」


  進寶把冊子遞到寶釵手裡,「按著太太的吩咐,屋角房梁,犄角旮旯,每個地方都量過,請太太過目。」


  周氏接過冊子,剛翻開沒兩頁,李子恆拍拍手,「哪裡還要再丈量地方啊,九郎早就把傢具擺放好了。」


  且說且笑,把孫天佑新房的布置仔仔細細和周氏講了一遍。在孫天佑面前,他沒有好臉色,其實心裡對這個妹婿還算滿意。


  周氏嚇了一跳,怪孫天佑浪費錢鈔,「到底是少年兒郎,不曉得當家的難處,以後等三娘進了門,得好好管管他。」


  又問李子恆,「連拔步床都買了一張一樣的?」


  李子恆搖搖頭,「這倒沒有,他那張是從廣州府買的,大小一樣,木頭、樣式和紋案不一樣。」


  李家為李綺節預備的傢具主要是蘇氏傢具。大部分是酸枝,最貴重的是一套鑲嵌玉石雕刻纏枝牡丹紋的桌椅几案,俱都用的是上等的紫檀木造的,看著古樸素潔,並不打眼,實則都是從蘇州府買來的上等貨,由運河一路北上,到武昌府時,一對紫檀木的條凳,便要價三十兩銀子——都夠買上十幾個丫頭了。


  聽說蘇州府還有最上等的黃花梨木傢具,因為造型優美、頗費工藝,又走的是水上漕運,運價極高,等送到順天府時,更是價值千金,縱是如此,順天府的達官貴人依舊爭相搶購。一時商人南下採購蘇式傢具,蔚然成風。


  李大伯眼饞過花梨木的,到底沒捨得買。


  周氏又問起孫府其他院子,李子恆當時一心挑新房的錯去了,其他地方不過走馬觀花而已,沒怎麼在意,有些答不上來。


  李南宣見狀,在一旁為他補充。他記性好,讀過的書只要偶爾溫習一遍,就能一直記憶如新,今天不過是到孫府走了一遭,他連內院有幾重回廊,每一道迴廊連著哪個院子都記得分明。


  周氏細細打聽一遍,沒找到不滿意的地方,點頭道:「既然大小尺寸丈量過了,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咱們家可以封庫了。」


  這一封庫,直到李綺節出嫁頭一天,才是重新開啟的時候。


  寶釵想起一事,皺眉道:「太太,金家送來的東西,也封到庫房裡嗎?」


  周氏有些犯難。


  金家送來的東西不一般:雙鳳龍紋的金花盤,花絲瑪瑙鑲嵌寶石的妝盒匣子,碧青淡綠的聳肩美人瓶,一套赤金鑲珍珠的頭面……


  金家是大戶人家,李家惹不得,而且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不收不行。


  可收了吧,又覺得有些燙手。


  周氏想來想去,想得頭暈腦脹的,「算了,記在賬上吧。等金家大小姐出閣,咱們也照樣送上一份重禮就是了。」


  秋風漸涼,眨眼又到八月十五,丹桂飄香,銀蟾光滿,玉露生涼。


  是夜,瑤江縣家家戶戶都要吃月餅、賞嬋娟,拜月神,飲桂花酒,闔家團圓,吃一頓大宴。


  家住李宅的教書先生也向李大伯告了幾日假,帶著妻兒家去和父母兄弟團聚。


  李乙和周桃姑從鎮上搬回李宅。


  李家今年人口齊全,在後廊擺家宴,李子恆、李南宣陪著李大伯和李乙吃酒。周氏和周桃姑,領著家中幾個小娘子另擺一桌吃月餅。


  后廊修在小坡上,三面環水,卸下門板,四面大敞,抬頭便是一輪皎潔銀盤,低頭看池水,也清亮宜人,魚鱗似的水波里蕩漾著月影,岸邊叢桂怒放,涼風習習,濃香遠溢,清可絕塵,正是賞月的佳處。


  猜燈謎、賞桂子、拜月老、焚桂香。


  兩位官人,兩位太太,五位小娘子,兩位小郎君,雖說人口單薄了些,但一眾丫頭婆子都在一旁湊趣,又在山坡的桂花樹底下扎了鞦韆,比賽誰的鞦韆盪得最高,誰得的賞錢最多,吆喝叫好聲此起彼伏,后廊前後一時也熱鬧紛繁。


  李綺節不愛吃花生仁月餅,寶珠把月餅切成小塊,挑出餅餡里的冬瓜蜜餞、甜杏仁、瓜子仁、花生仁和紅綠玫瑰絲,她這才肯拿簽子叉上一小塊,抿上幾口。


  周桃姑示意李大姐和李二姐給周氏敬酒,姐妹倆捧起酒杯,大著膽子走到周氏跟前,款款下拜。


  周氏看二叔李乙的氣色比往日精神許多,正是對周桃姑滿意的時候,又見姐妹倆過來敬酒,笑得合不攏嘴。


  李昭節不服氣,也爭著向周氏敬酒。


  別人都敬酒了,李綺節當然不能例外。


  寶珠替她斟了一盞桂花稠酒,琥珀色的酒液盛在敞口的碧葉白蓮白瓷杯里,光華流動間泛著隱隱一絲淡綠。


  她略一沉吟,手舉酒杯,說了幾句應景的吉祥話。


  周氏笑道:「好了,曉得你們孝順,安生吃飯吧。」


  李綺節放下酒杯,正想繼續低頭吃飯,李大姐和李二姐聯袂找她敬酒,只得放下筷子,一一回敬。


  桂花酒是採摘本地秋季盛放的金桂花釀成的,瑤江縣多桂樹,銀桂、月桂、丹桂都不稀罕,唯有一年一開的金桂香氣最為濃郁,釀出來的桂花酒芬芳馥郁,甜酸適口,香醇濃厚,酒質溫和,尋常人家老少婦孺都能喝,加之今日又逢中秋佳節,她們幾人一連吃了七八盞,也沒人來攔。


  喝了半肚子的酒水,寶珠盛了一碗滾熱的豬骨蓮子湯放在李綺節跟前,她吃了兩口,心裡總覺得悶悶的。


  周桃姑張羅著替李大姐和李二姐挾菜,見李二姐不動筷子,以為她跟前的幾盤菜不合她的口味,伸長筷子,挾了一枚桂花茭白夾,放在她碟子里。


  周桃姑腕上籠了一對金鑲玉的美人鐲,鐲子內圈大,條桿極細,鬆鬆垮垮套在手腕上,襯得一雙玉手更顯纖細嫵媚。胳膊微微一動,便是一陣環佩叮噹。


  徐娘半老,枯木逢春,不止李乙重新煥發活力,周桃姑也陡然多了幾分嬌媚。


  宴席過後,供上瓜果香案。


  寶珠凈手畢,對著香案,像模像樣做了個揖,在銅爐里燃了支甜香,沐浴在清冷月光中,跪下叩拜,嘴裡念念叨叨道:「願我家三娘貌似嫦娥,面如皓月。」


  李綺節很想好好感動一把,但是……面如皓月什麼的,還是算了。胖子臉招人嫌棄啊!

  回房梳洗,因為夜裡吃了酒,又喝了幾碗湯,怕積食,沒敢立刻睡,在燈下臨了半張帖子,寶珠忽然捧著一隻木根雕的小匣子走進來,笑著道:「三娘,你瞧瞧,這玩意兒可真有趣。」


  說著打開銅扣,遞到李綺節跟前。


  李綺節瞥了一眼,那匣子裡頭裝著的是幾隻兔兒爺。


  四隻兔首人身的兔兒爺臉蛋雪白,只拿紅胭脂描出三瓣小嘴,抹了一層清油。一隻兔兒爺神情威武,騎在青黑老虎背上;一隻稚氣乖巧,持杵搗葯;一隻身穿錦衣,手執一把小紙扇;一隻緊閉著三瓣嘴,頭戴金盔,身披甲胄。


  李綺節擱下筆,隨手在兔兒爺臉上捏了幾下,觸手冰涼,「哪兒得的?」


  「三少爺送的,大姐、二姐和四小姐、五小姐也有。」寶珠笑眯眯道,「外頭的花都謝了,窗前素凈,拿這幾隻兔兒爺擺在架子上,看著也熱鬧些。」


  李綺節擺擺手,任憑寶珠折騰,心裡暗暗納罕:李南宣氣質出塵,瞧著就像高山上的一株雪蓮,好看是好看,但拒人於千里之外,沒有一點鮮活氣,竟然也會買這些玩意來哄她們。


  想到李南宣,心思隨即轉到張桂花身上,她忽然一改高冷姿態,和李昭節來往密切,明顯是沖著李南宣來的。


  李綺節把字帖一張張理好,心裡有些猶豫不定,該怎麼提醒李昭節呢?

  上次直接把金子當面還回去,張桂花還不肯死心,警告張桂花肯定沒什麼用,只能直接和李昭節挑明,免得她被張桂花利用。


  偏偏這個四妹妹最愛多心,不一定會把她的提醒放在心上。


  不過那也得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李昭節一腳踩進張桂花的陷阱里。


  李綺節只猶豫了一晚上,第二天找到李昭節,遣走丫頭,斟酌著把張桂花的事和她挑明了。


  未料李昭節並不詫異,淡淡道:「我早看出來了,三哥那樣出眾的人品,鄉里愛慕他的人不知凡幾,張姐姐沒有對我隱瞞過對三哥的仰慕之情。」


  這下子輪到李綺節吃驚了。


  不是因為張桂花的執迷不悟而感到詫異,而是忽然發現,不知不覺間,李昭節和李九冬早已經慢慢長大,不再是以前那兩個抱著她的大腿撒嬌的奶娃娃。


  十五前後,鎮上照舊請了戲班子來唱戲。


  李綺節忙得團團轉,原本沒打算去看戲,這一日孟家卻特意派丫頭過來送帖子,孟春芳親自請她一道去鎮上聽戲。


  李綺節聽出孟春芳的丫頭話中有話,似乎另含隱情,思量再三,最終只得放下手頭忙活的事,特意抽出半天工夫,應邀去鎮上。順便把李昭節、李九冬和李大姐、李二姐也帶上了。


  李家租了一條大船,斜對著江邊的大戲檯子,離得有點遠,好在離岸邊近,比較安全。


  在船上坐等右等,孟春芳始終沒來。


  李綺節讓進寶划著小船去找人,進寶去了半天,回來時道:「楊家的船停在戲檯子前,我找了半天,沒看見孟七娘。」


  楊縣令今晚也在,金氏、楊天嬌、楊表叔、高大姐、楊天保也在船上。楊家的大船位置最好,坐在江心的大船上,又清凈又涼爽,隔著一片清凌凌的江水,聲音也聽得清楚,又不必和岸上的老百姓擠作一堆,也不怕宵小渾水摸魚,或是衝撞女眷。


  每年在大戲台開戲,楊家的大船都占著那個最好的地方。


  李綺節眉頭輕蹙,孟春芳暗示今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她商量,怎麼自己卻沒來?

  江上泊著數百條船隻,有燈籠高懸、威風凜凜的大船,也有隻能容兩三人、緊緊挨在一處的烏篷小船。


  有幾條銀魚似的小木船,裝了半艙的瓜果零食,穿梭在戲檯子下的江面上,售賣糖瓜子、煮花生、炸紅苕、腌杏果之類的點心零嘴,蓮蓬、菱角、酸桃、梅子之類的鮮果。郎君們喜歡吃酒,便有糟的鴨掌、鴨信、臘鴨賣,婦人們喜歡甜口,雲片糕、馬蹄糕乾乾淨凈盛在碟子里,一碟只要四五個大錢。


  李昭節和李九冬見有小販撐船從附近水面劃過,連忙叫住,吩咐小丫頭道:「問他有沒有煮胡豆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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