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九十五
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乙和周桃姑一個得娶嬌娘,一個終身有靠,以後不再是孤家寡人,陡然間都像年輕了好幾歲。不過夫妻倆相處起來還有些尷尬彆扭, 尤其是李乙,從早到晚都紅著一張臉,特別是當著李子恆和李綺節面前時, 更是手足無措,一句話顛三倒四,一副好像犯了大錯、做賊心虛的模樣。
周桃姑倒是比李乙洒脫得多,該吃吃,該睡睡, 和李子恆、李綺節說話時態度大方、滿面帶笑, 一點都不忸怩, 在她心裡, 只要自家過得好,外人的看法根本不重要。她每日依舊天沒亮起床熬煮糖水,繼續張羅熟水攤子的生意。她帶著兩個女兒嫁進李家,心中始終覺得底氣不足,李家願意為周大丫和周二丫置辦嫁妝, 她感激之餘, 又覺得心有不安,想趁著身子還硬朗,多攢些銀錢, 就算賺不了幾個錢,至少能幫著貼補家用。
葫蘆巷家家戶戶都是和李、周相處多年的鄰居街坊,人都不壞,但都愛饒舌碎嘴,李、周兩家一個娶 ,一個嫁 ,雖然不至於鬧得沸沸揚揚,但在巷子里也是一樁大新聞。李乙在兒女跟前放不開,面對街坊們的打趣和探問,更是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麼應對。周桃姑性子潑辣,也對旁人的閑言碎語煩不勝煩。
李綺節怕鬧出是非來,和李大伯商量過後,決定搬出葫蘆巷。一來,家裡添了人口,已經住不下了,周大丫和周二丫年級不小,總不能讓她倆和李綺節擠一間房。二來,李乙和周桃姑也需要重新換一個環境,夫妻倆才好安心培養感情。
宅院可以慢慢找,但葫蘆巷是一天都住不得了。決定搬家后,李家人立刻打點行李包袱,夥計們趕著牛車驢馬,把傢具和堆成小山包的行李全部運送回李家村。
李綺節帶著周大丫、周二丫回李宅,李乙則和周桃姑暫時搬去鎮上賃的一間院子住。這是李綺節堅持的,夫妻蜜月嘛,最好不要有外人在一旁打擾。李乙臉皮薄,想讓他徹底放下架子,和周桃姑認真相處,必須先把不相干的人全打發走才行。雖是單純求個老來伴的半路夫妻,感情問題也不能馬虎。
搬家的那天,周桃姑讓周大丫和周二丫改了名姓,因為不好和李綺節、李昭節論排行,她做主讓周大丫叫李大姐,周二丫叫李二姐。
李綺節不得不慶幸李大伯有個附庸風雅的臭毛病,不然她和昭節、九冬現在的名字很可能也是大姐、二姐之流。
李大姐和李二姐初到李宅時,都很拘謹,把身為拖油瓶的謹慎卑微貫徹得一絲不苟。每天早早起床,梳洗過後,乖乖坐在廊下等李綺節起床,然後一起到周氏跟前陪著說笑,吃過飯,再陪李昭節和李九冬盪鞦韆,玩翻花繩,或是和丫頭們一起做針線,夜裡遲遲不睡,直到李綺節房裡的油燈熄了,姐妹倆才抖開鋪被睏覺。
李二姐曾經很不客氣地奚落過李子恆和李綺節,生怕兄妹倆還記得從前的口角紛爭,心裡惴惴不安。不論李大姐怎麼寬慰她,她還是戰戰兢兢,白天不敢高聲說話,夜裡輾轉反側睡不安穩,李大姐一天比一天胖,她卻愈顯清瘦。
球場終於步入正軌,有了王府在後頭做靠山,那些曾被花慶福斥為「異想天開」的計劃可以放開手腳去實施,酒坊的新酒供不應求,必須擴大蛇草的種植面積,武昌府的球隊和瑤江縣的球隊舉行比賽的當天,縣令和本地富紳都會出席……所有的事情堆在案頭,等著李綺節一樣樣去批複,她忙得腳不沾地,哪有閑情去開解李二姐——何況她不是沒對李二姐釋放過善意,問題是李二姐不信吶!
可丟下不管又不行,眼看李二姐一天天消瘦下去,等李乙和周桃姑從鎮上搬回來的時候,看到二女兒如此憔悴,說不得還以為李二姐在李宅受什麼大委屈了。
寶珠見李綺節頭疼,自告奮勇:「三娘把二姐交給我吧,保管不出十天,她就胖起來了!」
她做事麻利,頭天夜裡在李綺節跟前攬下差事,第二天一大早就到李二姐房裡送早飯。
早飯是讓進寶坐船去鎮上買回來的。滾燙的豆腐腦,澆了紅豆鹵子,細棉白糖,吃一口甜絲絲的。剛出爐的胡麻餅,裹的是黑油豆豉餡,抹上酥油,貼在爐子里烤熟,撒上一層芝麻,酥脆焦香。雪白金黃的金乳酥、金銀卷,軟綿綿松趴趴,吃一口就像是在咬雲朵似的。
寶珠不知道李二姐的消瘦出於恐懼和憂慮,但她仍然自信能夠解決李綺節的難題,因為她的手段粗暴直接:二姐不是瘦了嗎,那就多喂她吃點好東西唄,早也吃,玩也吃,睏覺前再喝一碗甜米酒,把二姐當成坐月子的小媳婦一樣供著,肯定能養得白白胖胖的。
家裡的丫頭見寶珠撇下三小姐,整天圍著大姐和二姐轉,都覺得有趣,跟在一旁湊熱鬧。
李大伯不管家裡的內務,周氏樂得看李綺節和大姐、二姐親近,可是有一人心裡卻不大舒服。
李昭節和李九冬是家裡最小的小娘子,一直是眾人寵愛的對象,李大姐和李二姐搬來李宅之後,眾人的注意力難免會被新來的兩位小姐吸引,周氏為了安撫兩個繼侄女,特意把身邊的寶釵撥過去服侍她們。
一個寶珠,是李綺節身邊最得用的大丫頭,一個寶釵,是周氏最倚重的人。李昭節不懂得周氏和李綺節的用心,只看到兩個大丫頭和家裡的小丫頭全都圍著李大姐和李二姐打轉,心裡頓時直泛酸泡,氣呼呼道:「丫頭們偏心,大姐、二姐來了之後,都不來找我玩了。」
曹氏有些哭笑不得,不願多說二房的閑話,安慰李昭節道:「大姐和二姐以後就是咱們家的人,丫頭們沒見過她們,心裡好奇么。」
正說著話,丫頭提著兩隻油紙包進來:「大郎回屋來了,這是店裡的醬香鹵鴨,大郎給四娘和五娘帶的。」
曹氏聽丫頭說鹵鴨是帶回來的,而不是買,那應該是從李家自家店鋪里拿的。不過她分明記得李家沒有賣鹵鴨的鋪子……
多半是三小姐的開的。
大官人和周氏一心守著原有的家業攢錢,二房的二老爺專心賣酒,唯有三小姐心思活絡,這些年不知賣過多少稀奇東西。曹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曾暗中勸周氏多關心一下外邊鋪子上的生意,可惜周氏謹守本分,不願分心管外頭的事。一家子都是沒有野心抱負,累得三小姐只能和外人合作。
曹氏讓丫頭把醬香鹵鴨送去灶房,讓切一盤送進來。
曹氏估算得不錯,賣鹵鴨的食肆還真是李綺節開的,不過鋪子里的夥計和掌柜不是李家的人。葫蘆巷後面臨著街市,那邊有一條巷道,開了十多家食肆,都是專賣臘鴨滷味的。除了鴨肉、鴨信、鴨肝,一併連鴨腸、鴨心、鴨骨也賣。鹵好的鴨子色澤深紅,香味濃郁,皮薄酥脆,咸中帶甜。李家酒坊的雪泡酒賣得最好,縣裡的人在他家打了酒,都會拐到滷味店去買幾樣下酒菜。有些人嫌麻煩,買酒的時候,常常讓酒坊的夥計幫忙跑腿,一來二去的,夥計們私下裡總嘀咕,李綺節偶爾聽見,乾脆盤了家臨近酒坊的鋪子,專賣各種滷味。客人們這頭買了酒,那邊滷味也包好了,方便了顧客,肥了她的腰包,一舉兩得。
丫頭轉眼從灶房回來,手裡端著一盤切得紙片薄厚的鹵鴨片,瓷盤邊沿盛幾隻蘸碟。李昭節和李九冬坐在窗下丟沙包玩,看到鹵鴨片,頓時眼睛一亮。
李昭節拍手喜滋滋道:「鹵鴨最宜佐酒,倒一盅辣酒來吃!」
李家釀酒,自家人也愛吃酒。
李九冬搖頭,「不要吃酒!我要吃酸湯。」
丫頭苦著臉對李昭節道:「四娘,上回你說只喝一盅,結果吃了滿滿一壺,醉得直嚷胡話,第二天連學也沒去上,想是都忘了?」
李昭節撇撇嘴,改口道:「桂花酒也使得,酸酸甜甜的,吃一斗我都吃不醉。」
曹氏見李昭節聽勸,臉上含笑,這才讓丫頭去倒桂花酒和李九冬要的酸湯來。
丫頭托著黑漆小茶盤,送來一壺桂花酒,道:「外頭間壁張家小姐著人來家裡,問四娘在不在家。」
李昭節一塊鴨肉噙在齒間,「咦」了一聲,急急忙忙把鴨肉吞下肚,道:「就說我閑著呢,這就去找張姐姐學畫畫。」
說著又邀李九冬,「妹妹一塊去,你還記得張姐姐不?高高的,瘦瘦的,比三姐姐生得還周正靈醒。」
曹氏聽到這話,眉頭微皺。
李九冬從小和李昭節形影不離,姐妹倆從沒分開過,但兩人年歲越大,性格差異也越明顯,李昭節愛熱鬧,李九冬愛清凈,姐姐愛玩,妹妹喜歡待在房裡看書繡花,不再像以前一樣密不可分。李昭節前幾次就是單獨出去的。
李九冬看一眼盤子里的鴨肉,不怎麼想出門,李昭節又開口催促了幾句,她才戀戀不捨地放下筷子。
到了張家,進了屋子,丫頭端來一盤子點心,跟螺獅一般,底下渾圓,上頭尖尖,一樣雪白,一樣膩紅,精緻玲瓏,一盤攏共只有十二枚。
張桂花笑向二人道:「家裡才雇了個南邊來的廚娘,她造的好湯水,還會揀滴酥鮑螺。酥油不經放,一會兒就化了,只有冬日裡才能揀,虧得她手腳快,才揀得一盒,這玩意兒得即做即吃,你們嘗嘗。」
滴酥鮑螺就是酥油鮑螺,也不算很難揀,但原料不易得,要將牛羊奶不停攪拌,使奶油和奶、水分離,舀出奶油,在涼水中揉捏,挑出柔潤成型的酥油——這才是預備好了最初的原料,再加蔗糖、蜂蜜攪拌,待凝固后,扭旋成一枚枚或扁或圓、形似螺紋的小點心。滴酥鮑螺在南方較為常見,富貴人家總有一兩個會揀鮑螺的丫頭。蘇州府的帶骨鮑螺尤為盛名,文人特意為其撰文,稱帶骨鮑螺是天下至味。
北方以奶油製成酥山,京城多冰窖,夏季時宴席上必有一道酥山。南方則愛精緻小巧,多帶骨鮑螺、酥油鮑螺。瑤江縣不南不北,常吃的是鮑螺。
花娘子會揀鮑螺,李家其實也有丫頭會揀,不過沒有花娘子揀的好,也及不上張家的這麼精緻,而且周氏節儉,只有張大少奶奶登門時,才會讓人揀上一兩盒。
李昭節近來隨張桂花學畫,彼此熟稔,也不客氣,先捻了一枚吃,滴酥鮑螺入口即融,香甜滿口,不由贊道:「好吃!」
李昭節不愛甜口,噙了一枚,化在齒間,心裡還在想著那盤沒吃完的鹵鴨。
李昭節推了她一把,道:「你見過張姐姐的畫沒有?待會兒讓你開開眼界。」
張桂花矜持一笑,慢慢悠悠吃了幾枚滴酥鮑螺,方故作疑惑模樣,道:「你們家來客了?」
李昭節點點頭,「張姐姐聽說了?我二叔娶了個新嬸子,新嬸子又帶來兩個新姐姐。」
張桂花臉上笑容不變:「噢?她們多大年紀?」
「和我三姐姐差不多大吧。」李昭節繼續吃鮑螺。
「她們為人怎麼樣?」
李昭節見張桂花似乎對李大姐和李二姐很感興趣,低頭想了想,「張姐姐是不是想邀她們來做客?我看不必,她們倆不識字呢!每天只會說些針線活兒和市井粗話,我都懶得理會她們,何況張姐姐你呢。」
張桂花聽說李大姐和李二姐都不識字,心口一松。
李子恆回家,不止帶回幾隻鹵鴨子,還背了一簍舊衣裳——平時不小心蹭破磨壞的。
李綺節看著李子恆一件件往外掏衣裳,笑道:「球場那邊不是有會縫補的老師傅?」
李子恆笑眯眯道:「還是寶珠的手藝好。」
寶珠頓時喜笑顏開,一把摟走所有衣裳:「那當然,外邊那些人,哪及得上自家人用心。」
丫頭送來午飯,主食是綠豆稀飯,兩樣涼拌蒸菜,並一籠雜色煎花饅頭和千層蒸餅。饅頭是梅菜素餡的,千層蒸餅里揉了桂花蜜、花生仁,撒了一層紅綠玫瑰絲。
李綺節喝了廚房送來的稀飯,吃了幾個拌了油炸的雜色煎花饅頭,千層蒸餅她卻不肯吃,豆腐腦、桂花酒釀湯圓、米酒糟她都能吃上兩三碗,但蒸餅、糖糕、豆沙卷卻是一兩塊就飽了。
她忙裡忙外,沒時間講究飯食,吃得比往日簡單些。
李子恆正好腸胃不適,也想吃稀飯,丫頭過來傳話,讓他去隔壁院子陪李大伯和周氏一塊吃飯。
買了間壁的院子后,大房和二房分開住,李大伯和周氏仍然住原先的房子,李子恆兄妹倆搬到這邊新院子住,李大姐和李二姐也住在這邊。
李子恆陪李大伯吃完飯,仍舊回到這邊院子來。李綺節正領著丫頭們在樹底下摘桃子。
早春時節,還沒到吃筍的時候,桃花悄悄吐蕊,枝頭滿簇,燦若雲錦,粉黛紅顏,風情千萬。等到暑熱天氣,落英早已化為春泥,桃樹被曬得蔫蔫的,細長尖葉子挑在細枝上,枝頭掛了累累的青白果子,壓得樹榦彎了腰,抬手便能夠到。初秋時分,桃子才漸漸染上几絲胭脂色。本地的桃子,成熟后也只有小娘子的半個拳頭大小,果肉薄脆,酸得倒牙,沒人愛吃。
李綺節偏偏就愛吃酸桃,越脆越硬,她越喜歡。
丫頭摘了幾個快成熟的桃子,放在籃子里,桃肉已經綻開些許,稍微用力一捏,中間的桃核便鬆動脫落。
李子恆從枝頭摘下一個紅得最爛熟的,咬一口,臉上立即皺成一團,「太酸了,難為你怎麼吃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