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九十四
從孟家門口經過的時候, 李綺節恍惚聽見一陣嬰兒啼哭聲。
「前幾天孟七娘帶著楊小郎回家來省親。」進寶看李綺節面露疑惑之色,開口為她解惑。
「楊小郎?」寶珠眼前一亮,壓低聲音,「就是黃鸝鳥生的那個?」
李綺節偶爾提起小黃鸝時, 總是以黃鸝鳥來稱呼她,久而久之,寶珠也跟著叫起黃鸝鳥。
「可不是!」進寶推開院門, 「昨天孟家丫頭抱著他在巷尾遛彎,我過去瞧了一眼,長得虎頭虎腦的,可招人疼,就像和楊五少爺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
寶珠皺眉, 扭過頭去, 暗暗橫進寶一眼:沒事兒提楊五郎做什麼?!
進寶撇撇嘴巴, 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都是陳年往事了, 為啥不能提?
門房以為家中來客,揣著袖子迎上前,看到進門的是李綺節,吃了一驚:「三娘回來了!」
「阿爺呢?」
「官人在房裡吃飯。」門房一拍腦袋,「三娘還沒歇夜吧?家裡沒開火, 只有買的筍肉饅頭和煎花饅頭。我再去外頭買點糕餅點心?」
「不勞您操心, 我去灶房煮一鍋雞絲麵就成了。」寶珠提著簍子,徑直走進灶房,進寶跟過去幫忙。
李乙獨坐在正廳的案桌前用飯, 桌上只有一碟桂花腐乳,一碟油鹽花生米,一碗綠豆稀飯,並一盤拳頭大的饅頭。他筷子上夾著一隻吃了半邊的饅頭,吃一口稀飯,咬一口饅頭,吃得慢條斯理,不慌不忙。
李綺節站在門邊,靜靜看了半晌,不知為什麼,鼻尖忽然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倒不是傷心,而是一時感慨:她馬上就要出閣嫁人,李子恆也到成家立業的年紀了,李乙孤身一人留在家中,連個能一起說話的人都沒有。他們這樣的人家,從來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家人圍坐在桌邊吃飯時,一般是最熱鬧的時候,你一句我一句,說說笑笑,吃飯也吃得格外香些。
「阿爺。」
她輕輕喊了一聲。
李乙抬起頭,「三娘?」
他既驚又喜,手腕微微顫抖,筷子上的饅頭差點掉進粥碗里,「回來怎麼也不先讓人打聲招呼?」
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沒吃飯吧?我去西街那頭買點菜,家裡什麼都沒有。」
「寶珠在忙活呢。」
李綺節抬起頭,細細端詳李乙,不知不覺間,這位沉默嚴肅的父親已經鬢染霜白,即將踏入天命之年。
她的未來還很漫長,而李乙已經快到遲暮年月。能和他攜手做伴、相濡以沫的人,終究不會是兒女。
寶珠手腳麻利,很快整治出一頓像模像樣的晚飯,吃過飯,李綺節陪著李乙說了會兒家常話,直到更夫敲過一更鼓,才各自回房洗漱歇下。
從箱籠里翻找出來的被褥乾淨整潔,有股淡淡的樟腦陳味,可能是多日不曾曝晒的緣故,接觸到衾枕的皮膚能感覺到明顯的潮氣,躺在衾被中,像坐在一條隨波蕩漾的小船上,四周水汽瀰漫。李綺節本該返回李家村的,中途突然折返,來不及取鋪蓋行李,李乙不知道她會回來,沒來得及晾曬被褥,只能讓她先將就一夜。畢竟是男人,平時想不到這些。
心裡揣著煩心事,輾轉反側,始終不能入夢,迷迷糊糊間,瞥見窗前一抹清冽月色,隔著綉滿蟲草鳥獸的蚊帳,愈顯幽寂。
翌日凌晨,間壁院子傳來一聲接一聲高亢的啼鳴。
天邊些微發亮時,李綺節揉著眼睛,起床梳洗。
日頭還沒爬起來,房裡幽暗,寶珠點亮油燈,為李綺節挽發。
李綺節打開妝盒,取出雲髻,「吃過飯,陪我去周桃姑家走一趟。」
寶珠愣了一下,眼裡閃過詫異之色,李綺節嫌雲髻累贅,平時從不戴它,今天要戴雲髻出門,肯定是出去商談大事。
而且,還是去周桃姑家!
莫非……三娘要上門找周寡婦說理?
寶珠心思一動,手上動作不停,仔細用掠子固定好李綺節頭上的雲髻,在兩鬢別上數枚髮釵,髻旁簪一枝銀鍍金方勝形石榴紋發簪,碎發抿得嚴嚴實實的,用一朵楊妃色絨花掩住,然後給李綺節描了雙比平時凌厲兩分的分梢眉——去別人家,得擺出氣勢來!
周桃姑掀開鍋蓋,往沸騰的開水裡倒入調好的麵疙瘩,等疙瘩凝固成形,她拿起鍋鏟,小心翼翼地翻攪麵湯。
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清越的鈴聲,她連忙側耳細聽。
水車從門口經過,賣水的老漢慢吞吞吆喝:「水來嘍~水~來~嘍……」
接著是各家各戶開門的聲音,巷子里沒有水井,家家戶戶吃的水都是靠走街串巷的老漢運送。
周桃姑放下鍋鏟,雙手在罩衣上擦了擦,轉身從羅櫃的罐子里摸出幾枚大錢,「二丫,讓賣水的進來,把咱們家的水缸裝滿。」
周二丫乖巧地答應一聲,接過銅錢,出門買水。
疙瘩湯煮好了,盛了幾大碗,放在四方桌上晾涼。爐膛里的火都熄滅了,周二丫還沒回來。
賣水的人已經走了,二丫頭怎麼沒進來?周桃姑脫下罩衣,出門尋二女兒,嘴裡罵罵咧咧道:「懶骨頭,就曉得偷懶!」
「娘,我沒躲、躲懶。」周二丫迎上前,怯怯道。
周桃姑雙眉倒豎,兩手往腰間一叉,「你——快去篩茶!」
原本是要罵人的,但看到跟在周二丫身後進門的人,她的語調忽然打了幾個轉,愣了半天,才猛然醒過神,怒色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疊聲催促周二丫,「不要雞蛋茶,拿我房裡的好茶葉。」
周二丫被母親神情扭曲的臉嚇了一跳,飛奔進屋去篩茶。
李綺節常年待在鄉下,周桃姑已經許久沒見過她了。多日不見,她出落得愈發嬌艷秀麗,頭梳小垂髻,簪環滿頭,挽著翠花雲髻,身穿月白色四合如意靈芝連雲紋琵琶袖交領雲羅夾襖,黑底藍花百褶棉裙,蓮裙綽約,身姿輕盈。
一雙圓圓的杏眼,顧盼間姿態靈動,英氣勃勃。
昔日那個跟在父親身後蹣跚學步的小女伢,已經長成明眸皓齒、端莊溫婉的大姑娘了。
周桃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當年她男人早早沒了,但好歹給家裡留了一筆錢鈔,容她們母女三人度日。那時候她還算年輕貌美,加上積蓄頗豐,縣裡不知有多少人求娶她,她一個都看不上。千挑萬選后,才選中老實厚道的李乙。她行事爽利,一拿定主意,立刻費鈔托媒婆去李家說親。原以為不過費費嘴皮子就能湊成一樁好姻緣,結果卻沒能如願。
李乙拒絕媒婆時很客氣,說自己無心再娶。但周桃姑知道,原因就出在李綺節身上!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媒婆一上門,她就病了!等李乙回絕親事,她又好了!裡頭肯定有貓膩。
周桃姑認為李乙肯定不會打一輩子光棍,不然媒婆第一次上門時,他怎麼沒一口拒絕?如果不是李綺節故意搗亂,李家早就把她迎進家門了。
日轉星移,眨眼間經年過去,周桃姑漸漸明白,自己對李綺節的憤恨,不過是遷怒罷了。不管李綺節是有意裝病還是剛巧病的不是時候,李乙才是那個決定要不要續娶的人。
心裡明白,可臉上還是掛不住。周桃姑每次看到李綺節,無不是冷臉相對,陰陽怪氣。明知對方只是個小女伢,她還是忍不住。慢慢的都成習慣了,哪一次看到李綺節時她沒擺出冷臉,就覺得心裡不對勁兒。
今天李綺節上門來,她卻堆著滿臉笑容,亮出一口雪白牙齒,打疊起全部精神,忙前忙后,端茶倒點心,比平日殷勤百倍。
周大丫和周二丫看著忙得跟陀螺一樣的母親,面面相覷。
李綺節眉毛輕輕一挑,周桃姑的姿態放得越低,她心裡越覺得古怪。
寶珠也一臉愕然,警惕地盯著周家一對姐妹花,想從她們臉上找到周桃姑反常的原因。
周桃姑不是沒看到李綺節主僕的不自在,她也想冷靜下來,把李綺節當成一般街坊招待,但她以前總是給對方冷臉看,一下子實在轉不過彎來,不知該怎麼和對方相處,只能盡量把自己最熱情的一面展示給對方看——她想討好李綺節,最好能打動對方。
幾年前,李乙不願意娶周桃姑,她生氣歸生氣,但絕不會沒臉沒皮纏著李家不放。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為了給大丫請大夫,家中的積蓄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兩個女兒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湊不出一份像樣的嫁妝,哪家願意上門說親?
熟水攤子的生意大不如前,眼看著每月的盈利越來越少,周桃姑暗暗發急,夜裡在枕頭上翻來翻去,怎麼都睡不著,天還沒亮又得爬起來忙活,才不過幾個月,她足足瘦了二十多斤,街坊鄰居嘴上不說,背地裡都說她一下子像老了十多歲。
娘家兄弟勸周桃姑再找個男人嫁了。縣裡和鄉下不一樣,鄉下的寡婦再嫁,全家都會被人吐口沫。縣裡的寡婦再披紅綢嫁人,人家頂多說幾句閑話,不會一直追著寡婦罵。
周桃姑婆家的人管不了她,她願意找個老實肯乾的男人一起過日子。可願意娶個寡婦當老婆的,不是窮鰥夫就是無賴漢,活脫脫就是一個大火坑,她寧願自己賣熟水供養兩個女兒,也不會隨隨便便往坑裡跳。
偏偏她娘家嫂子有個表兄弟,剛好死了房裡人,急著再找個婦人持家。娘家嫂子一拍巴掌,直接求到她跟前,話說得很好聽:「可見是你們的緣分!我表兄弟家裡有田有地,十幾間大屋子,兩間雜貨鋪,日子很過得去。他家就只有兩個兒子,父子三人,清清靜靜,等你嫁過去,立馬當家,誰都不能給你氣受。他生得體面高大,年紀正相合,同你再般配不過了。」
娘家人全都來勸周桃姑,周桃姑打聽到對方家中富裕,而且願意為她的兩個女兒添妝,心裡已經有七八分願意,連再嫁的大衣裳都做好了。誰知請媒人吃酒那天,她娘家嬸嬸暗中和她說,她娘家嫂子沒安好心,明著替她說親,其實想把她的兩個女兒給那表兄弟家當童養媳!
給人當童養媳的,過得還不如富人家的傭人鬆快,每天起早貪黑,干最多的活,吃最少得飯,吃不好,睡不好,任打任罵,吃盡苦頭,日子就像泡在苦水裡一樣。
何況那家的兩個兒子,比周大丫和周二丫足足小了五六歲吶!
周桃姑可不是任人捏扁搓圓的人,算計她就算了,誰敢打她女兒的主意,就是她的仇人!聽完娘家嬸嬸的話,她二話不說,走進灶房,摸了把蒲刀,衝到兄弟房裡,見人就砍,逢人就劈,把娘家嫂子嚇得屁滾尿流,跪在地上向她討饒。
和娘家鬧掰之後,周桃姑的日子愈發難過了。娘家嫂子在她手裡吃了虧,氣不過,乾脆撕破臉皮,把她急著嫁人的事宣揚出去。害得她顏面盡失,招人恥笑。
被人譏笑也就罷了,她操持熟水攤子這麼多年,和整日閉門不出的婦人不一樣,早就練就一身銅皮鐵骨,根本不怕別人的閑言碎語,前頭男人的兄弟當面罵她沒廉恥,她還能笑著給小叔子盛一碗熟水讓他潤潤嗓子呢!
周桃姑不怕丟臉,她怕的是那些在市井間流竄的痞子閑漢。那些喜歡欺軟怕硬的閑漢看她家沒男人,常常用言語撩撥她,全靠她性子剛硬,才沒讓那些閑漢討到什麼好處。但她急著嫁人的事情傳出去以後,那些閑漢愈發沒臉沒皮,三無不時在她家門前流連徘徊,有時候竟然還出口調戲周大丫和周二丫!
有一次家裡的門沒關嚴實,兩個嬉皮笑臉的浪蕩兒仗著沒人管,直接闖進周家,把周桃姑嚇得不輕,好在李乙剛巧從巷子里經過,大吼一聲,把兩個浪蕩兒嚇走了。
周桃姑此刻就像一隻掉進漩渦里的野貓,生命危在旦夕,誰肯拉她一把,她恨不能巴著對方,一輩子都不放手!
如果是別人就算了,偏偏正好是她曾經相中的李乙。
她壯起膽子,再次請人上門說親,李乙和上次一樣,依然沒點頭。
周桃姑不想死心,一旦死心,她和兩個女兒就真的沒有活路可走了。
所以李綺節上門來,她恨不能把對方當成菩薩一樣頂在頭上供起來。她知道,李乙很看重一雙兒女,如果李綺節能幫她說幾句好話,李乙說不定會改口。
周家是做熟水生意的,酷暑炎日,或者寒冬臘月時,她們家的生意最好。周桃姑熬的香飲子味道不錯,比別人家的濃郁厚重,茶也泡得好,茶湯碧綠晶瑩,一看便知是用了好茶葉。
李綺節咽下一口溫熱的茶水,苦澀的味道從舌尖蔓延,繼而泛起一絲甘甜。
她笑了笑,「阿姑別忙活了,都是自己人,咱們自自在在說會兒話。」
周桃姑搓著雙手,陪笑道:「家裡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讓你見笑了。」
說完這句,她才聽清李綺節說了什麼,愣了片刻后,看到李綺節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淡去,她眼裡閃過一絲不可置信。
李綺節朝她輕輕點頭。
周桃姑張大嘴巴,神情霎時激動萬分。
從周家出來,寶珠小聲道:「三娘,你剛剛和周寡婦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李綺節讓周桃姑去尋一個信得過的親戚,周桃姑喜滋滋應下,好像跟撿了什麼大便宜似的。
「咱們家又要有喜事了。」
李綺節朝周家院子投去一瞥,喃喃道。
昨天夜裡,她直接向李乙問起周桃姑的事,李乙面色有些發窘,不肯多談。她費了不少口舌,終於讓李乙相信,她已經長大成人,可以接受家裡的任何改變,不會因為李乙再娶而心生不滿,這才聽到李乙的心裡話。
李乙年紀大了,情情愛愛之事和他扯不上關係,但兒女漸漸長大,終有一日會各自成家,留下他獨自一人。白天無人陪伴,夜裡孤枕難眠,偶爾想起故去的亡妻,更覺孤寂,如果能夠續娶一個貼心溫柔的填房,李乙還是願意的。
不過,他再三強調,他只是想找個人作伴罷了,對周桃姑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李綺節和李乙深談一場,心中有數,落花有意,流水未必無情。
兩家當了多年的鄰居,算得上知根知底,周桃姑精明爽利,手腳勤快,雖然愛動心眼子,但本性並不壞。李乙性子軟和,對誰都客客氣氣的,有時候難免在外邊受氣。
兩人正好可以互補。
與其托媒婆找一個不知底細的人當李家主婦,不如把早就對李乙有意的周桃姑娶進門,至少她是真的看中李乙的為人。
而且周桃姑那邊明顯是有求於李家,想藉助他們求個庇護。如果能如願嫁給李乙,她肯定會盡心儘力照例他,絕不敢動歪心思。
再者,李子恆已經這麼大了,周桃姑沒有兒子,暫時不會故意和李子恆別苗頭。不管以後她會不會再給李乙開枝散葉,都動搖不了李子恆在家中的地位。
最後一點,周大丫和周二丫能不能嫁出去,嫁得好不好,要看李家願意為她們出多少嫁妝,而家裡的銀錢往來都由李綺節說了算,周桃姑想讓女兒們體體面面嫁出去,就得老老實實過日子。
李大伯和周氏進城和李乙商量娶親的事,夫妻倆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熱火朝天的。
李乙一直紅著臉,不怎麼開口。偶爾李大伯扭頭問他什麼,他一概不答,低頭專心致志地吃茶。
李綺節畢竟是要嫁出去的,周氏不擔心她,就怕李子恆會不高興。
李子恆滿不在乎:「我時常不在家,阿爺吃飯時連個陪著說話的人都沒有,瞧著怪冷清的。以後嬸子進門,我在外頭就放心多啦!」
周桃姑也姓周,當然,她的周和周氏的周不沾邊,李子恆和李綺節商量好了,以後管周桃姑叫嬸子。
鰥夫再娶,寡婦再嫁,不用多講究,換好帖子,尋個黃道吉日抬進家門就成。周桃姑怕夜長夢多,巴不得立刻收拾行李鋪蓋搬到李家。李大伯和周氏問過李乙的意思,最後定下下旬辦喜酒。周氏存了一點私心,李綺節年底就要嫁人,先把周桃姑迎進門,到時候別人看到新嫁娘父母雙全,才不會多舌多嘴。
李家挑了個好日子,請周桃姑的娘家人上門吃酒。
酒菜肉飯齊備,宴請周桃姑的娘家兄弟,李大伯和楊表叔在一旁作陪。
待外邊吃得差不多了,李綺節對周桃姑道:「嬸子以後和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說話不必拐彎抹角。我和嬸子說句心裡話,我們家呢,雖說不是大戶人家,但衣食不缺,日後肯定不會虧待嬸子和兩位姐姐。」
周桃姑面色一喜,她倒不怕李綺節是哄著她玩的,因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家大郎從不管事,家裡都是李三娘做主。
李綺節接著道:「俗話說,空口無憑,誰也不能保證以後會如何。不如趁著今天親戚們都在,大家把話攤開了說,立下一個明明白白的章程,白紙黑字寫好,以後誰有疑問,把立好的契書拿出來一看,再難辦的事情,只管按著約定好的章程來。既省事,又公平,免得大家為了一點子雞毛蒜皮起齷齪,傷了親戚間的情分。」
周桃姑猶豫了片刻,一時拿不準李綺節的意思。
李綺節粲然一笑,眉眼彎彎,「我回去找印章,嬸子待會兒和家裡人商量一下,今天咱們就把事情定下來。」
周桃姑娘家兄弟幾個吃完酒,個個吃得臉上紅紅的,過來找她說話。
周桃姑把李綺節的話一字一句原話轉述給娘家人聽。
她的娘家兄弟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其中一個方下巴的漢子皺眉道:「什麼意思?這是要分家嗎?」
「姐姐還沒進門,他們家就鬧分家,這不是明擺著防著咱們嗎?」
「太不把咱們當人看了!」
兄弟幾個鬧成一團。
周桃姑卻喜滋滋道:「分家好!分家我才放心呢!」
她之前得罪過李綺節,生怕對方會給自己小鞋穿,這些時日很有些戰戰兢兢。雖說繼母不必怕一個即將外嫁的繼女,但她一無所有嫁到李家,還帶著兩個拖油瓶,腰桿根本直不起來,而且女兒的終身還得靠對方搭把手,她巴結李綺節和李子恆還還不及呢,哪敢肖想李家的家產,早點分家,她心裡也自在些!
方下巴漢子卻不同意,「不行!這時候分家,你肯定要受委屈,要分也得等親事成了以後再分。」
其他人點頭附和。
兄弟中的一個冷哼一聲,「之前幫著說合了多少人,姐姐一個都看不上。非要嫁這個李乙,李家有什麼好?笑裡藏刀的,人還沒進門呢,就先鬧著要分家,沒見過這麼不講情面的人家。姐姐還幫著他們說好話。要我看吶,姐姐還不如嫁給老三他家的表兄弟!至少人家捨得出彩禮。」
老三家的,就是周氏那個想把周大丫和周二丫騙去做童養媳的娘家嫂子。
周桃姑面色驟變,冷笑一聲,環顧一圈,把娘家兄弟們個個看得面色通紅,手足無措。
她臉上似笑非笑,「說來說去,原來就是為了多收幾份彩禮。我說嫂子怎麼敢打我家兩個丫頭的主意,原來你們也知情,難怪她底氣那麼足。」
眾人支支吾吾,不敢答她的話。
周桃姑心頭陡然騰起一陣怒火,燒得滿心滿肺撕裂一般痛楚,她豁然一個轉身,想去灶房翻蒲刀。
兄弟幾個深知她的脾氣,嚇得一顫。
周桃姑的目光落在兄弟們臉上,因為恨透了幾個嫂子,她今天只讓兄弟們過來吃酒,沒有請嫂子們,沒想到嫂子刻薄,最無情的,卻是她的幾個親兄弟!
小時候相濡以沫,全靠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兄弟!
心灰意冷,不過如此。
她閉上眼睛,把憤恨和失望藏在心底,「李家的錢鈔是他們家掙的,和我不相干,他們想怎麼分,就怎麼分。今天請你們來,不過是做個見證罷了。等我進門,以李官人的為人,絕對少不了我們母女三人的那份,到時候各家管各家的,他家大郎和三娘也不能插手。」
周桃姑明白李綺節的顧慮,對方無非是想趁著李乙續娶之前,把李子恆該得的那份劃分出來,寫到李子恆名下。公賬私賬全部分開了算,以後不管她能不能再為李乙生兒育女,都不會影響到李子恆。同樣的,不管李乙願意為周大丫和周二丫出多少嫁妝,兄妹倆也不會多嘴。
親兄弟,明算賬。先把家產分好,以後才不會因為一點家業鬧得家宅不寧。
周桃姑有種直覺,如果她的幾個娘家兄弟敢把分家的事情攪和了,她們母女很可能什麼都得不到,反之,如果她老老實實的,不去打李子恆那份家產的主意,李綺節說不定會願意多分她一些錢鈔。
不管幾個兄弟青青白白的臉色,她一拍案桌,冷聲道:「先前周家的彩禮,我一分沒動,全留給你們幾個娶媳婦。如今我男人沒了,我帶著兩個女兒,熬了這麼些年,實在過不下去,你們倒好,嘴上說得好聽,大丫生病的時候,一個個只會哄我,一個子不肯出!現在還想把我再賣一次,好打彩禮的主意,我告訴你們,休想!」
「李家的彩禮,就是我兩個女兒的嫁妝!」
一錘定音。
兄弟幾個的小心思被說破,一個個面紅耳赤。
最小的兄弟不肯服氣,瓮聲瓮氣道,「分家可是大事,哪輪得上一個女伢子指手畫腳?他們家那個叫三娘的,一個女孩家,不好好待在家裡孝順長輩,多什麼事兒?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馬上要出嫁的人了,怎麼好意思管娘家的事!就算李家要分家,也不該聽她的!」
周桃姑嗤笑一聲,「李家的帳務全是三娘過手,她心軟一點,我就能多分一點東西,大丫和二丫的將來就看她了,連我都得看她的臉色過日子,要你多什麼話?!」
周家的兄弟們再不甘心,終歸底氣不足。聽說李家請了縣太爺的兄弟來主持分家儀式,幾人心裡有鬼,難免心虛,更不敢多事。
因為分家涉及到李綺節,李乙特意把孫天佑叫來旁聽。
李綺節的嫁妝早就分開另算,她幾乎分得李家二房一半的家業。這次分家,主要是把李子恆的那一份算清楚。因為李子恆是長子,理應分得大半家產,所以李家的幾間鋪子幾乎全部歸他,年底的收益九成給李子恆攢著,一成歸公用支出。至於酒坊和布鋪,早就划給李綺節了,不算在內。現銀、存銀和傢具、值錢的金銀分為三份,李子恆得大頭,李綺節分得一份,剩下的歸李乙自己,這一份將來留給周桃姑。宅院、地契全部留給長子李子恆,田地、池塘、山地,除開李綺節的,剩下七成留給李子恆,三成歸公用。
鋪子上的收成單獨劃出六百兩,給周大丫和周二丫兩人留著當陪嫁銀。
周家人插嘴道:「如果以後我家妹子給你們家添了個兒子,他不是什麼都撈不著了?這不公平!」
李大伯撩起眼皮看對方一眼,低笑一聲,捋著鬍鬚道:「如今把大郎分出去,以後二弟掙的銀兩,全部留給弟妹,我還覺得大郎虧了呢!」
這可是意外之喜——現在分家,好像沒佔到什麼便宜,但聽李家人的意思,一旦分家,以後李家的所有東西,兄妹兩人都不要,那李家豈不就是周桃姑的了?
周家人頓時喜上盈腮,樂得合不攏嘴。
李綺節沒有錯過周家人眼中閃過的貪婪之色,這時候她不得不慶幸,幸好她經營的生意全部掛在花慶福名下,李乙壓根不知道她私下裡攢的銀兩早已經堆滿庫房,李家大房、二房的產業累加起來,還不如她那間舊坊一個月的收益。先前她藏藏掖掖不肯說,是不知道怎麼和李乙解釋,如今李乙即將續娶,她就更不必開口了。免得事情暴露,一窩蜂人湊上來佔便宜。
李子恆對分家的事不怎麼上心,一直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在契書上籤過字,他臉上沒多少喜色,反而擺出一副苦瓜臉,「三娘,鋪子上的生意,我一竅不通,怎麼管賬啊?」
李綺節還以為李子恆因為分家而不高興呢,聞言心口一松,「大哥不用擔心,回頭我幫你挑幾個老成的掌柜看鋪子。」
李子恆巴不得當甩手掌柜,「不如你全幫我管了吧,等我以後娶個精明的媳婦進門,再讓她去操心。」
李綺節早在預備分家之前,就做了完全準備,含笑道:「嗯,我等著嫂子進門。」
送走娘家兄弟,周桃姑找到李綺節,給她賠不是:「三娘,我那幾個兄弟都是拎不清的,灌點黃湯就張嘴說胡話,你別往心裡去。」
李綺節淡淡一笑,「我堅持要趕在阿爺和嬸子成親之前分家,嬸子不會嫌我多事吧?」
周桃姑連忙搖頭,嘆口氣,笑著道:「老實和你說,今天把賬目算清楚了,我也鬆了口氣呢。」
不談其他,光是那五百兩銀子陪嫁銀子,足夠讓她驚喜了。更別提李乙的私產,兄妹倆竟然一分不要,全讓給她這個後母。有了田地和李乙這些年攢的私房,以後不管能不能給李乙添丁,後半輩子都不用發愁。
而且成親以後,李子恆名義上是她的繼子,每年的孝敬肯定少不了,又是一筆進項。
「嬸子,我姓李,以後嫁了人,我依舊是李家的女兒。」李綺節意味深長地盯著周桃姑看了半晌,慢慢移開眼神,「日後如果您有什麼煩難之處,只管來找我,多個人多個主意。我把兩位姐姐當自家人一樣看待。」
被她的明澈靈動的雙眸掃過,周桃姑竟然覺得脊背有點發涼,心下一顫,說不出話來,等李綺節遠遠走開,她才恍然回神:娘家兄弟們的抱怨,怎麼會傳到李綺節的耳朵里?
她剛剛那幾句話,是警告,還是示好?
孫天佑把楊表叔送出門,正準備轉身回去,眼角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嘴角微微一勾,「喲,秀才老爺今天怎麼沒穿那身白衣裳啊?」
孟雲暉掃了他一眼,臉上未起波瀾。他懷裡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奶娃娃,奶娃娃咿咿呀呀鬧著要下地,手腳直撲騰。很快把他那件藕絲褐細布長袍糅得像腌菜一樣,皺巴巴的。
孫天佑還想接著看孟雲暉的笑話,身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是李綺節。
他慌忙轉身,堵在門前,同時示意阿滿關上院門。
李綺節抬起頭,眉眼含笑,「表叔走了?」
看到她的笑容,孫天佑心裡豁然開朗,「嗯。」
李綺節眨眨眼睛,露出幾分俏皮神態:「表叔剛剛拉著你的手不肯放,他和你說什麼呢?」
孫天佑臉色一僵。
還能說什麼,無非是勸他不要和楊縣令鬧得太僵,有時間的話,回家看看,最好到嫡母金氏跟前賠個罪,祈求對方原諒他的衝動莽撞。然後重新改回楊姓。
他離開楊家的時候,走得瀟洒快意,怎麼可能再回去受氣。
李綺節飛快地瞥孫天佑一眼,「我一力為阿爺張羅續娶的事,你意外嗎?」
孫天佑搖搖頭,「你那天半路折返,我就知道,你已經拿定主意要勸你父親娶親。」
當時是有些意外的,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很正常。
「不錯,那時候我就想好了。」李綺節低頭,手心裡揪著一塊雪青色軟帕,「不管是我,還是大哥,兒女始終是兒女,沒法替代夫妻,阿爺終究需要有個人陪伴。」
她從來未曾對自己說過這種心裡話,孫天佑一時有些詫異,心底剛剛浮上兩點喜意,又忽然微微一沉。
李綺節分明不是在向他傾訴心事。
「你也想勸我回楊家?」
他臉上的笑容像潮水般褪去,狹長雙眼裡泛著冰冷的幽光。誰都可以給楊家人當說客,唯有她不行,不管他是對是錯,是任性還是固執,她都應該和他站在一邊。
李綺節暗暗翻個白眼,沒好氣地瞪孫天佑一眼:「你覺得呢?」
楊家的家事就像一團亂麻,怎麼理都理不清。尤其是金氏這對母女,一個瘋癲,一個跋扈,儼然是一對大殺器,想安安生生過日子,離他們越遠越好。她既要嫁孫天佑,以後夫妻同甘共苦,孫天佑離開楊家,徹底和金氏母女劃清關係,才能過上清靜日子,她高興還來不及呢,又不是吃飽了撐的,幹嘛要勸孫天佑回楊家?
而且,如果孫天佑沒和楊家劃清界限,她當初也不會點頭答應親事。
孫天佑知道自己誤會了,摸摸鼻尖,眼裡重新浮出幾點笑意。
不等他開口賠不是,李綺節板起臉:「我確實想勸你幾句。」
孫天佑的笑容再度僵硬在臉上。
李綺節依舊板著臉孔,表情是嚴肅的,但她眼裡卻滿是促狹之色,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個圈,別人做這個動作,是狡猾,她來做,卻只有天真狡黠。
面對這張臉,孫天佑無論如何都硬不起心腸,長嘆一口氣,雙手一攤:「好吧,你想勸我什麼?」
李綺節看向他的眼睛:「你以後真的一輩子都不見表叔嗎?」
那雙烏黑的眸子瞬間凝滯。他怔愣片刻,臉上的神情說不清是悵然,還是堅定,「至少現在我不想見他。」
「我明白了。」李綺節點點頭,她知道孫天佑沒有撒謊,「阿爺和我說,表叔想找我們家討杯水酒吃。」
話里的意思,是希望能夠以親戚的身份,參加她和孫天佑的婚禮。
李乙不知該怎麼應對,只能把楊縣令的話如實告訴李綺節。
孫天佑默然不語,嘴角輕抿,酒窩顯得比平日深刻。然而這一次酒窩裡盛的不是笑意,而是愁苦。
想來想去,心裡酸甜苦辣,不知到底是什麼滋味。末了,他唯有苦笑,「三娘,你做主吧。」
「既然你不想見他,那我們家的水酒,不給他吃。」李綺節神色輕鬆,很快拿定主意,「桐、桐章……」
她皺眉想了半天,才想起孫天佑的字,「我今天為阿爺和大哥做的這些,不及他們往日對我的十分之一。你不必自責,我和周桃姑,你和金氏,完全不一樣,我想通了,不代表你也得想通。哪怕你一輩子不原諒金氏,也不要緊。」
——逼人當聖母比盲目聖母還可惡。
早在李、周兩家人商量分家細節時,她就看出孫天佑心事沉沉,讓寶珠找阿滿打聽了一下,果然如此。楊表叔拿她和李子恆當例子,勸孫天佑敞開心扉,接納金氏,孫天佑拒絕了,楊表叔當時的表情很難看,孫天佑的臉色也沒好到哪裡去。
不知是因為被看出心事而驚愕,還是因為想起楊表叔的話而鬱憤,孫天佑喉頭一陣發緊,竟說不出話來。
李綺節還想再安慰孫天佑幾句,恍惚聽見李乙和李大伯說話的聲音,臉上有些發熱,拔腳就走,「不管你做什麼決定,只要你開心就好。」
這一句,徹底撫慰了孫天佑躁動的思緒,他心口怦怦直跳,一股熱流從胸膛緩緩滑過,繼而溢滿五臟六腑。
如果不是怕人看見,他差點就伸手把她攬入懷裡了。
像灌了蜂蜜一樣,心裡甜滋滋的,從李家告辭出來,再次看到抱著奶娃娃的孟雲暉時,他竟然覺得對方挺順眼的。
孟雲暉目送孫天佑離開,懷裡的楊福生在他胳膊間使勁蹬腿,不會開口說話的奶娃娃,折騰起人來就像他親舅舅一樣,蠻橫直接。
他臉色一沉,手指微微使力,在楊福生的腿上掐出一道淺淺的指痕。
楊福生歪著腦袋撲騰了幾下,放聲大哭。
丫頭端著一碗香噴噴的米糊糊出來,:「少爺,我來吧,您回房歇會兒吧。」
孟雲暉抱著楊福生不放手:「沒事兒,我再抱一會兒,回去他又得鬧了。」
小奶娃一鬧,孟娘子就生氣,孟娘子生氣,遭殃的是他。
那道指痕很淺,他飛快捲起衣袖,擋在襁褓前。丫頭光顧著喂楊福生吃米糊糊,什麼都沒發現,只是覺得小少爺今天好像哭得格外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