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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婆婆

  葫蘆巷從頭到尾有三四里深,從巷口一直往裡,都是臨街的二層青磚大房,住的大半是些商戶人家和瑤江縣的殷實鄉紳。


  因為葫蘆巷和縣裡最熱鬧的東大街離得不遠,人流繁華,巷頭許多人家都搬到樓上居住,在樓下掛上布幡,開個正經鋪子,經營些大小買賣。


  這裡茶坊、酒肆、彩帛、油醬、飯莊、面點香燭、腊味等店隨處可見,鋪子林立,應有盡有。


  巷尾幽深僻靜,巷子里遍植筆直茂盛的木樨桂樹。有一種是月月都能開花的,現下正值初秋,油綠枝葉下已藏了千朵萬朵桂花細蕊。花朵細密,雖然靠近了,也能嗅到一股子淡香,不過及不上十月才開的丹桂那般馥郁香濃。


  李家院子里種的是一年一開的金桂。


  入秋之後,一連七八天都是艷陽高照的大晴天。桂花樹矗立在烈日底下,葉子閃閃發亮,像抹了一層蠟油。


  李家人在桂樹下吃早飯。


  早飯是一大鍋清粥,桌上擺了幾樣小菜:一碟子涼拌孔明菜,一碟子切開的高郵腌蛋,一碟子米醋拌蒸茄,並一碟子風乾鹹魚塊。


  進寶和寶珠一人抱著一隻大海碗,蹲在桂花樹下,一邊淅淅瀝瀝喝清粥,一邊啃胡麻餅,姐弟倆一天三餐都離不開麵食。


  風乾鹹魚太咸,李綺節只吃了一口,就齁得嗓子發乾。


  孔明菜又脆又嫩,特別下飯,拌茄子微微發酸,口感潤滑,倒是很對她的胃口。


  李乙拿起一半腌蛋,挖出油滋滋的蛋黃,撥到李綺節的粥碗里,又拿起另一半,照樣挖出蛋黃,撥到李子恆碗里,然後幾口吃掉剩下的蛋白:「今天要去鄉下販貨,大郎跟我出門。三娘留在家,進寶和寶珠留在家陪你,夜裡我就回來,明天好騰出空預備中秋回鄉下的行李包袱。」


  李家老宅在瑤江對岸的李家村,回去要坐渡船。行李包袱通常得提前收拾好,托相熟的貨郎帶回李宅,他們走的是山路,要價便宜些,能省幾十個銅板,路上也穩當。


  正吃著,忽然聽得屋外一陣接一陣高亢、悠長的調子,接著便聽到葫蘆巷各家各戶開門喚那叫賣的師傅上前。


  李乙側耳聽了片刻,道:「是賣豆腐崽的老劉,咱們也買幾碗,粥飯不吃了,留著發米糟,過幾天好吃米酒。」


  豆腐崽就是豆腐腦,瑤江縣人喜歡用桂花鹵子和紅豆蜜水拌著吃。愛吃甜的李子恆尤其喜歡豆腐腦,每天早上都要吃一大碗。


  聽到熟悉的調子,李子恆第一個摔下碗筷,捧著一個大海碗歡歡喜喜奔出門去。


  李綺節有些矜持,仍然坐著沒動。


  李乙起身去灶間拿了幾個乾淨大碗,摸摸李綺節頭上梳的小辮子,牽著她走出門。


  老劉正蹲在自家擔子前,手裡拿一個銹跡斑斑的銅匙子,刮下大木桶里雪白細嫩的豆腐腦,倒在一個白瓷碗里,再小心翼翼撒上一小撮桂花鹵子和綿白糖,遞到一個穿石榴紅絹裙的小娘子手裡。


  紅裙小娘子數出兩枚銅錢,丟到旁邊一個竹篾編的框子里,端著熱騰騰的豆腐腦轉身回屋。


  迎面看到李子恆,紅裙小娘子冷哼一聲,昂著頭從他身邊走過。


  自從李綺節攪合了李乙和周桃姑的親事,周家兩個小娘子開始對他們兄妹倆橫眉豎眼,看他們的眼神厭惡裡帶著不屑。


  可李子恆壓根沒注意到周家小娘子,見輪到自己,連忙把手裡的大海碗舉到老劉跟前,眼巴巴盯著老劉替他打滿一大碗豆腐腦。等撒上糖接到手裡,也不嫌燙,拿起湯匙就舀了一勺,直往嘴裡送。


  然後一邊喊燙,一邊七手八腳跑進屋去。


  李乙付過錢,又買了幾碗豆腐腦,其中一大碗讓李綺節自己端著。


  他一個人端三大碗,回房給進寶和寶珠一人一碗。


  進寶和寶珠愁眉苦臉,兩人偏偏和李子恆相反,不愛吃甜的豆腐腦。


  李綺節遞了把匙子給寶珠:「把綿白糖舀出來,灶上有剩下的肉湯,用肉湯當鹵子。」


  寶珠答應一聲,一點一點刮下碗沿上的一層白糖,倒了溫在爐子上的肉湯,姐弟倆這才唏哩呼嚕把兩碗豆腐腦吃完。


  李子恆端著海碗,湊到灶台邊,把寶珠刮下來的白糖全都一股腦倒進去。


  白糖可是金貴東西,縣裡人家平時待客煮雞蛋茶時才捨得擱一小把的,不能浪費了。


  吃過早飯,李子恆和進寶在院子里收拾箱籠。


  桂花樹旁系了一頭老牛,老牛神態悠然,低頭吃草料。


  李乙要帶李子恆去縣城周圍的鄉間販貨,留下李綺節看家。因李綺節年紀小,李乙想托間壁周桃姑過來照看。


  李綺節連忙道:「我又不出門,等阿爺和哥哥走了,我就關門閉戶,老老實實待在家裡。進寶和寶珠都在家陪我,何必麻煩人家?」


  周桃姑現在恨她入骨,估計正躲在家裡扎小人詛咒她呢。這時候把周家人招到李家來,不是自討苦吃嘛!


  李乙到底放心不下,讓寶珠盛了一簍子蜜棗,自己提了一筒桂花酒,去了間壁孟舉人家,請孟娘子幫忙。


  孟娘子原本不大情願,但看李乙帶了桂花酒和蜜棗,馬上堆起滿臉笑容,一口答應下來,「李相公放心,三娘那邊要是有什麼不妥,只要對著牆頭喊一聲,我立馬就能聽見。」


  李乙出門之前再三交代進寶和寶珠,不管誰來敲門,都推說家裡沒人,等他夜裡回來再作計較。


  李綺節暗暗翻了個白眼:這個時代就是這點不好。女人必須三從四德,謹言慎行。家中男人不在的話,婦人必須鎖好門窗,不能隨便出面見客,否則會惹人閑話——哪怕那來客是娘家那邊的親戚,照樣得要避嫌。


  等李乙和李子恆前腳趕著牛車出去,進寶立刻關上大門,插好門栓。


  李綺節讓寶珠去燒熱水香湯,預備沐浴。這幾天髮髻有點癢,正好趁著今天洗了。


  不然李乙在家又得念叨。


  李乙倒不是嫌李綺節費柴費水,而是怕鄰里人家看見,會在背地裡胡亂編排她。


  潭州府的規矩,不管男女,都不能經常洗頭,頭髮油膩也不能洗。


  李綺節私下裡琢磨:難怪這個時代的男人女人都要戴頭巾,簪鮮花呢!不然人人披著一頭油膩膩的長發,人還沒走近,就一股子味,誰受得了?


  頭巾和包頭造型美觀,還能遮住油膩的長發,簪花可以掩飾氣味,茉莉刨花水在定型的同時,也能祛除異味。


  至於那些簪子、金釵什麼的,正好用來撓痒痒,想撓哪裡撓哪裡,還不會弄亂髮型。


  李綺節才不管那些老祖宗的忌諱,隔個三五天就洗一次。不管李乙怎麼苦口婆心地勸,她都不管。


  寶珠卻是如臨大敵,在院子里燒水的時候,一直左顧右盼,生怕被人瞧見。


  李綺節有點鬱悶:不就是洗個頭嘛,還得偷偷摸摸,跟做賊似的!


  她的頭髮又厚又密,拆掉髮髻披散下來時像道潑墨瀑布。洗了之後*的垂在肩頭,寶珠拿著干布巾費勁絞了干天,都沒絞乾。


  進寶在灶房燒爐子,燒得灶台邊熱烘烘的。


  寶珠手執桃木梳,梳齒上蘸了桂花油,一點一點把李綺節半濕的長發慢慢梳通,挽了個鬆鬆的髮辮:「三娘去爐邊烤烤,才病了一場,吹不得冷風,不能用扇子扇,只能慢慢烘乾。」


  李綺節踏著一雙枹木屐,踢踢踏踏走進灶房,沒有吹風機的年代,就是這麼麻煩。


  她坐在灶台邊的小杌子上,盡量靠近爐子,能聽到頭髮上的水汽一點一點被烘乾的滋滋聲。


  她發間騰起一陣陣白色蒸汽,香煙裊裊,仿若仙境。


  寶珠看見,笑嘻嘻道:「跟年畫上的神仙似的!」


  才說說笑笑,忽然聽到進寶打開院門,在院子里和人說話的聲音,寶珠皺起眉頭:「官人不在家,進寶怎麼讓人進來了?」


  支起窗屜子,探出頭去看了看,「咦?孟娘子也在。」


  回頭朝李綺節道:「三娘別出聲,我出去看看。」


  李綺節挪到木門後邊,聽見寶珠在外頭和人寒暄,先是孟娘子說話的聲音,然後聽一個婦人直接道:「三娘在屋裡頭?客人都來了,怎麼不出來相迎!」


  寶珠賠笑道:「官人不在家,三娘不敢莽撞。」


  那婦人似笑非笑,「這時候倒是曉得規矩了。」


  李綺節嘆口氣,知道避不了,乾脆施施然走出房門。


  她沒來得及換衣裳,只穿著一件家常縹色小緊身兒,底下著一條玄色闊腿綢衫褲,腳下穿枹木屐,一頭濃密墨發還未烤乾,雲鬢鬆散,挽在肩頭。


  她原本就生得秀凈妍麗,年紀也小,加上前些時日一直卧病在床,又才洗澡,瞧去愈加弱不禁風,眉眼之間,俱是慵懶之態。


  婦人一見李綺節這副弱柳扶風的風流模樣,便直皺眉頭:「三娘,你年紀不小,也該學學規矩了!」


  這婦人是李家的遠親,楊家的大少奶奶,因她娘家姓高,親戚都叫她高大姐。


  楊家和李家是世交,祖輩連著親。李子恆和李綺節管楊老爺叫表叔。


  潭州府盛產茶葉和絲綢,縣裡許多人家都以採茶或是養蠶為生。


  楊家既種茶,也養蠶,老家鄉下綿延十幾里的荷田、茶山,全都是他們楊家的。


  李綺節初來乍到時,還只是個四五歲的小娃娃,那時候李家已經和楊家訂親了。


  也就是說,高大姐是李綺節的未來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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